- 為歷史而生:馬克·布洛赫傳
- (美)卡蘿爾·芬克
- 9726字
- 2023-03-24 16:32:55
第一章 先人事跡
1793年,我曾祖父是一名現役軍人……1870年,我父親參加了斯特拉斯堡守衛戰……我從小受到愛國主義傳統教育的熏陶,在愛國熱情方面,沒人能與我們這些流亡阿爾薩斯的猶太人相媲美。[1]
布洛赫是法國東部猶太人的后裔。在現存最早的家庭檔案中,有一封他曾祖父加布里埃爾[Gabriel(Getschel)Bloch]寫的信。該信以希伯來語寫成,落款時間是1793年(猶太歷5554年)7月5日。當時加布里埃爾年僅23歲,正在美因茨(Mainz)抵抗普魯士軍隊的進攻。他在信中簡要地提及了一下慘烈的戰事,并向父親表明自己對上帝的篤信和捍衛先人的決心;他的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和平的向往,希望能盡快返回位于阿爾薩斯地區溫森海姆(Wintzenheim)的故鄉。[2]在阿爾薩斯流亡的猶太人長期居住在猶太區,生活十分拮據,對1790年和1791年的解放法案積極響應。加布里埃爾是家族中該法案的第一個受惠者,但也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出身商販之家的他——其父本雅明[Benjamin Marc(Wolf)Bloch]是一個商人——應征入伍,既是舊傳統的繼承者,又是新傳統的開創者。在一個半世紀之后,他的曾孫公開宣稱,自己是一名法國公民。[3]

圖一 法國和阿爾薩斯的地圖
加布里埃爾的兒子馬克(Marc Bloch,1816—1880)開創了家族中的另一個傳統——教書育人。馬克11歲成為孤兒,由一個叔叔撫養長大,對知識懷有極大的熱忱。他信奉盧梭的學說,是科爾馬師范學院(école Normale d'Instituteurs of Colmar)的第一個猶太裔學生。為提升自己的法語水平,他在南錫師范學院(école Normale in Nancy)學習了一年。在此后的十二年間,他一直在斯特拉斯堡附近的小鎮費熱爾桑(Fegersheim)任教。1847年8月23日,他與蘿絲(Rose Aron)在那里喜結連理。蘿絲是當地拉比——猶太法典傳授者——亞歷山大·阿倫(Alexandre Aron)的女兒,卡爾斯魯厄(Karlsruhe)和梅茨(Metz)大拉比的外孫女。1848年7月21日,馬克與蘿絲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古斯塔夫(Gustave);兩年之后,他們搬到了斯特拉斯堡。在新開的斯特拉斯堡猶太中學(école Israélite de Strasbourg)校長競選中,馬克排名第一,成為校長的不二人選。此時,他已遠離了費熱爾桑的鄉村世界,在阿爾薩斯的首府定居下來,法蘭西第二帝國的文化生活欣欣向榮,讓他獲益良多。[4]
馬克一家住在弗朗克-布儒瓦路(rue des Francs-Bourgeois)6號,生活相對簡樸,卻非常舒適。他在學校開設了四門課,都與猶太文化有關。學校的生源主要來自上層猶太家庭。1864年,斯特拉斯堡民事法庭認定,該校校長是希伯來語的權威譯者。此時,馬克又有了兩個兒子——奧斯卡(Oscar Bloch)和路易(Louis Bloch),分別生于1861年和1864年。在各種猶太節日和暑假時,他們一家往往會去費熱爾桑,與阿倫拉比共同度過。阿倫拉比給外孫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不僅擁有淵博的宗教知識,而且非常和藹,經常給他們講述各種趣聞軼事。1874年,阿倫拉比去世,馬克一家與傳統和鄉村的紐帶從此被切斷了。[5]1870年,54歲的馬克接連遭受沉重的打擊。他先是患了中風,接著斯特拉斯堡被普魯士軍隊占領。馬克所在的學校被德國人控制,必須使用德語教學。馬克日益不堪重負,不得不在62歲時退休。此后,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于1880年11月9日與世長辭。[6]
古斯塔夫是家中的長子,分別比奧斯卡和路易大13歲和16歲。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視為神童。一開始,他就讀于父親所在的學校,后來前往斯特拉斯堡中學,幾乎囊括了該校所有的一等獎。他深受古代史專家埃米爾·貝洛(Emile Belot)的影響,后來兩人在里昂成了同事。然而,對古斯塔夫影響最大的人,卻是他的外公。他和外公時常在阿爾薩斯的平原上散步,幾乎無話不談。外公雖然身材矮小,卻口若懸河,妙語連珠,總是在與天才外孫的聊天中,傳授一些經久不衰的智慧。古斯塔夫保留著外公所有的信函,非常珍惜過去的點點滴滴。他在臨死前,出于對祖先的尊重,要求按照宗教儀式舉行葬禮。[7]
1864年,16歲的古斯塔夫離開阿爾薩斯,前往巴黎準備巴黎高師的入學考試。巴黎是一個舉世公認的浪漫之都。[8]古斯塔夫住在斯普林格公寓(Springer Institution)——一個猶太人居住區,七年后亨利·柏格森(Henry Bergson)也在這里住過。古斯塔夫在波拿巴中學(Lycée Bonaparte)學習哲學,在班里排名第二。[9]
四年后,古斯塔夫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晉升到巴黎高師。巴黎高師創立于1795年,其宗旨是“培養具有啟蒙精神的教師隊伍”。在第一帝國時期,巴黎高師就已初具規模,到拿破侖三世統治的時候,它培育的畢業生已經形成了一個精英隊伍,在很多中學和大學里占據教授的職位。[10]古斯塔夫聰明睿智、朝氣蓬勃,后來曾回憶道,巴黎高師的學術氛圍極其乏味,課程因循守舊,以哲學和修辭學為基礎,根本無法滿足職業訓練的要求。他對波拿巴主義非常反感,因為這會讓法國大學中滲透的德國當代學術成果化為烏有,并產生一種極其單調、迂腐的學術環境,最終會導致國家走向衰弱。[11]
盡管如此,對古斯塔夫來說,躋身名校仍是提升自己的重要一步。巴黎高師以其自身的民主傳統著稱于世,它的生源來自法國各個地區,涵蓋了不同的宗教派別和社會階層,這為古斯塔夫認識首都的政治、文化和學術環境提供了一個良機。巴黎高師為他卓越的學術業績奠定了基礎,培育了他良好的“文化素養”(culture générale)——他后來的一位同事曾用該詞描述19世紀70年代的青年人:他們具有相似的文學和藝術品位,熱衷于社會事業,對一切充滿了好奇之心,甘愿為科學獻身。[12]正是在巴黎高師,這個解放后的第三代猶太人,最終蛻變為一名歸化的、具有世界意識的法國公民。[13]
1870年的暑假,古斯塔夫抵達斯特拉斯堡,在那里遭遇了德軍持續七個星期的進攻。當時,烏爾利希(Ulrich)將軍積極組織民兵救火,并奮力營救傷員,古斯塔夫成為第一批民兵成員之一。9月27日,烏爾利希將軍被迫投降。在此之前,德國人對斯特拉斯堡狂轟濫炸,造成了極大的人員傷亡和物質損失。當地著名的大教堂被毀壞,市圖書館及館藏的珍貴手稿也損失嚴重。此時,古斯塔夫的學業已無法繼續。
1871年2月26日,德法雙方在凡爾賽簽訂預備和約,法國將阿爾薩斯和洛林大部分地區割讓給德國。5月10日,德法雙方正式簽訂《法蘭克福和約》,其中第二條規定了一些條款,允許當地居民保留法國國籍。古斯塔夫曾經嘗試在說法語的中學求職,經歷了幾次失敗之后,他決定重回巴黎高師。那時,159000多名阿爾薩斯人選擇離開家園,遷往內地(約占總人口的15%,占天主教為主的上萊茵省人口的21%,占古斯塔夫所在的下萊茵省人口的10%),這為第三共和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在德國人統治的近50年里,該地區逐漸失去了獨立地位,人們大批離開,人才流失嚴重。[14]
古斯塔夫回到巴黎之后,開始覺察到巴黎高師的變化。普法戰爭的失敗,使法國學術界面臨著越來越大的改革壓力,政府最終不得不表態支持重要的人事和課程改革。[15]福斯泰爾·德·庫朗熱(Fustel de Coulanges)所做的有關法國古代史的講座,為巴黎高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和激情,古斯塔夫也深受影響。1872年,古斯塔夫以文學第一名的優異成績,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16]
古斯塔夫在24歲時離開巴黎,前往貝桑松(Besan?on)的一所中學擔任古代史教師,當時他對歷史還沒有太大的熱情。[17]一年之后,他獲得機會前往雅典法國學院(école Fran?aise d'Athènes)學習考古,被分配到羅馬分部,其負責人阿爾貝·杜蒙(Albert Dumont)也畢業于巴黎高師。羅馬考古所(Institut Archéologique de Rome)最初與普魯士合辦,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國停止了對它的贊助。雖然雅典學院的歷史更為悠久,資力也更雄厚,但杜蒙教授反對將羅馬考古所作為其實習機構。他極力主張,在羅馬成立一個獨立的法國研究院,提供一流的考古學訓練,甚至“超越德國人的成就”。眾所周知,德國人在基礎設施、學術研究、專業帶頭人、學術期刊等諸多方面,均處于壟斷地位。1873年,在羅馬法國學院(école Fran?aise de Rome)成立之初,古斯塔夫來到了這里,當時這里只有五個熱心的學生。[18]
在杜蒙教授的領導下,羅馬法國學院蒸蒸日上。最初,該學院與法國藝術研究院在同一個地方,都位于美麗的梅蒂奇宮(Villa Médicis)。1875年,經官方正式批準,羅馬法國學院搬到了華麗的梅達雷宮(Villa Mérode)。年輕的杜蒙教授與學生們志同道合,他不僅開設了考古學課程,而且在處理學校的外部關系方面也非常精明。他呼吁法國為該學院提供更多的學術資源;主張利用德國的貸款,大力補充圖書館稀少的藏書。該學院的歷史研究,建立在巴托爾德·格奧爾格·尼布爾(Barthold Georg Niebuhr)和特奧多爾·蒙森(Theodor Mommsen)所代表的批判傳統之上。
古斯塔夫從事古羅馬行政史研究,專攻碑銘學,成績顯著。他于1874年秋和1876年春去過雅典兩次,但他更喜歡羅馬。古斯塔夫受庫朗熱的影響,試圖研究對法國產生過重要影響的羅馬文明。在25歲到28歲的三年里,他潛心研究文本、古代遺址和歷史文物,增強了對歷史的直覺和洞察力,豐富了語言學和歷史學的研究內容。古斯塔夫的羅馬時光非常充實,充滿了樂趣,尤其是他與杜蒙教授以及眾多法國藝術家、雕刻家、考古學家和外交家的友誼,成了他人生中的精彩篇章。[19]
1876年,古斯塔夫回到法國。在杜蒙教授的推薦下,他在里昂大學文學院找到一份教職,準備開設一門新課——古希臘羅馬史。他在就職演說中宣稱,自己將恪守古典史學的教條。他指出,“要重建過去的真實”,應該考察各種各樣的證據,不僅要充分地研究文本和文物,還要不斷地相互比較和印證。在他看來,從業者必須非常勤奮,具備多種優秀的品質:“對事實的認識要全面、準確,這是一切知識的首要條件;在追根溯源的過程中,要實事求是,具備廣闊的視野;能洞察流行風潮與重大事件的差異;具有再現時代氛圍的想象和把握最細微差別的直覺。”對于這種具有“反思精神的折中主義”,古斯塔夫深信不疑,而且他還身體力行,將其傳授給了自己的學生。[20]
這個從羅馬回來的年輕人抱負遠大,思想新銳,在里昂必然會受到一些老派學者的排擠。不過,由于他中學老師埃米爾·貝洛的庇護,以及巴黎高師和羅馬學院的同事夏爾·巴耶(Charles Bayet)和萊昂·科萊達(Léon Clédat)的支持,古斯塔夫最終在里昂獲得了一席之地。他是一名很受歡迎和敬重的教師,在教學上贏得了最高的評價;1882年,他被推薦成為一門新課——考古與碑銘學的帶頭人。這個羅馬史專家既能匯聚大量的人氣,又能提供非常專業的歷史訓練。[21]
1878年3月26日,古斯塔夫與差兩個月20歲的薩拉·埃布斯坦(Sarah Ebstein)結婚。埃布斯坦出生于里昂,也是一名阿爾薩斯人。他們結婚不到一年,兒子路易(Louis Constant Alexandre)誕生了;七年之后,38歲的古斯塔夫迎來了第二個兒子馬克(Marc Léopold Benjamin)。1880年在父親去世之后,古斯塔夫把母親接到了里昂。十五年后,母親也離開了人世。[22]
這段時期,古斯塔夫的事業突飛猛進。1884年,他在索邦大學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其主題是關于羅馬元老院的起源,官方的報道中充滿了贊許之詞。在巴黎高師通過文學教師資格考試之后,古斯塔夫雖然在大學任教多年,卻始終沒有博士頭銜,他在很長的時間里,都被認為是最有實力、最優秀的博士候選人。如今,巴黎高師終于認可了這個自己培養出來的歷史學家。評委會認為:“這個矮小、結實、黝黑、留著胡須的人……信心堅定、朝氣蓬勃,他的演說鏗鏘有力,非常得體,進一步加強了他的優勢。”[23]古斯塔夫花費十年的時間考察古羅馬頭幾個世紀晦澀不明的歷史,將貴族元老院(Senate)作為一項重要、持久的制度進行研究。他從在羅馬法國學院學到的知識中深受啟發,將庫朗熱的觀點(歷史就是一系列問題,并非每一個都能得到解決)與德國學者的治學方法和博學風格相結合;他的演講博采眾家之長,具有比較的眼光。他熱衷于指摘古人文獻中的錯誤,反映出他對民眾持久的興趣。[24]
這個時候,巴黎向古斯塔夫拋來了橄欖枝。雖然他沒能成為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的候選人,卻被提名為母校巴黎高師的古代史教授,任期從1888年1月1日開始。十一年之后,由于他對巴黎高師的貢獻,古斯塔夫獲得了榮譽軍團(Legion of Honor)軍官勛位。1904年,教育部將巴黎高師和巴黎大學(University of Paris)合并,廢除了各自獨立的院系,古斯塔夫成為索邦大學古代史的教授,直到1919年退休。[25]
古斯塔夫被稱為“大人物”,是巴黎高師杰出的一員。[26]他在這里似乎繼承了庫朗熱的角色,成了一名嚴謹的學者,一位苛刻的老師。他精力非常充沛,卻從不感情用事。他知識淵博,說話繪聲繪色。他個子不高,有些肥胖,頭上光禿禿,胡子一大把,雖然其貌不揚,卻無損他的“靜穆和莊嚴”。他為人正直、坦誠,處事嚴謹,卻并不教條,在課上給學生們展示自己思想演變的過程;有不少聽眾因此而投身于古代史研究。他對待學生異常苛刻,一些準備草率的發言被他批駁得體無完膚。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對學生的關心和喜愛。他非常真誠、和藹可親,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經驗和研究成果,總是關心學生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作為一名學者,古斯塔夫非常活躍,撰寫了許多文章、評論和簡短的專論,始終關注古羅馬的平民階層。[27]他還參與撰寫了歐內斯特·拉維斯(Ernest Lavisse)主編的法國歷史叢書,于1900年完成了其中的一卷。他的專著《凱爾特時期的高盧與古羅馬時期的高盧》(La Gaule indépendante et la Gaule romaine)受到庫朗熱的啟發,也得益于他在里昂的研究。這本書氣勢恢宏,時間跨度從石器時代持續到5世紀,深受人們的歡迎。作為一名愛國者,古斯塔夫試圖打破德國人在該領域的統治地位;然而,對于一名研究者來說,闖入自己并不熟悉的領域具有一定的風險性:他可能會本能地重視羅馬文化的影響,從而忽略古代高盧的傳統。大多數國外的評論家對該書持褒揚態度,但是法國國內的專家卻指出了其中的不足。他的最后兩部作品《羅馬共和國》(La république romaine)和《羅馬帝國》(L'empire romain),分別出版于1913年和1921年,從總體上研究羅馬政治和社會制度形成和衰亡的過程,受到了廣泛的好評。[28]
古斯塔夫是眾多歸化的猶太裔學者之一。他們深受第三共和國自由和改良氛圍以及體制的影響,專注于他們民族此前不熟悉的領域。古斯塔夫有幾個終生的摯友,在德倫堡寄宿學校(Pension Derenbourg)期間,他結識了來自《圣經》研究世家的阿爾塞納·達梅斯特泰(Arsène Darmesteter)和詹姆斯·達梅斯特泰(James Darmesteter),兩兄弟分別生于1846年和1849年,后來成了中世紀法語專家和東方語言學的權威;涂爾干和柏格森成為他后來的大學同事。涂爾干生于1853年,是一個阿爾薩斯拉比的兒子,后來成為法國頂尖的社會學家。柏格森生于1859年,是那一代人中最偉大的哲學家,其父是一名波蘭猶太裔音樂家,家族世代信奉哈西德(Hassidic)教派。由于在古代歷史和文化方面的研究,古斯塔夫成了民族和國家的驕傲。[29]他是一位富有奉獻精神的公民,致力于推動教育改革和司法公正。他努力改進巴黎高師的教學法,呼吁將“科學文化”(culture scientifique)注入到“文化素養”(culture générale)中。后來,他成為德雷福斯的支持者,加入了人權聯盟(Ligue des Droits de l'Homme)。[30]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古斯塔夫堅守在靠近前線的巴黎,他的兩個兒子則投身戰場。他一邊從事教學工作,撰寫《羅馬帝國》一書;一邊惶惶不安地關注著戰況,為失去的朋友和學生悲痛不已[31],為兒子們的安危憂心忡忡。不過,他更為兒子們的勇氣和成就自豪,堅信法國必然會取得勝利。他參加了同事歐內斯特·丹尼斯(Ernest Denis)領導的愛國公民聯盟(Ligue Civique)。[32]戰爭勝利后,他作為索邦大學的榮譽代表,出席了斯特拉斯堡大學的復課典禮——他的兒子布洛赫已在那里擔任教授。[33]當看到三色旗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飄揚的時候,他欣喜若狂,興沖沖地與兒子一起去了趟費熱爾桑。
古斯塔夫退休后,回到了位于瑪爾洛特(Marlotte)的鄉村,那里有一個較小的學術團體。早上他研讀古代史和盧梭,下午和妻子在附近的樹林里散步,晚上則與朋友們聚會。他每年有兩次前往巴黎,去看望長子一家。他的長子生有兩個兒子,都在古斯塔夫的母校讀書——如今該校已改名為孔多塞中學(Lycée Condorcet)。他又回過一次斯特拉斯堡,參加了由布洛赫及其文學院同事組織的妙趣橫生的禮拜六聚會。1921年10月,他前往巴黎接受紀念獎章,獲得了同事和學生們的敬意。此外,他還著手一項新的研究,即公元前146年至公元前44年羅馬共和國的社會和政治史。然而,疾病的打擊和親友的離世——尤其1922年3月16日長子路易的去世——讓古斯塔夫的身體和精神每況愈下。他身患黃疸病,呼吸也非常困難,而且有嚴重的心臟病,體重銳減了三分之一。1923年12月3日,古斯塔夫與世長辭,享年75歲。在臨死前,他非常平靜地對妻子薩拉說:“我很好。”[34]
注釋
[1] 馬克·布洛赫:《奇怪的戰敗:寫在1940年的證詞》(L'étrange défaite:Témoignage écrit en 1940)(Paris,1957),23~24頁。為避免混亂,本書只稱傳主為布洛赫,其他家族成員一律稱名。——譯者注
[2] 該信的原件為艾蒂安·布洛赫(Etienne Bloch)所有。更多背景知識,參見左沙·斯扎考斯基(Zosa Szajkowski):《法國大革命時期軍隊中的猶太人》(“French Jews in the Armed Forces during the Revolution of 1789”),見《猶太人與1789年、1830年和1848年的法國革命》(Jew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s of 1789,1830,and 1848)(New York,1970),544~575頁。
[3] 布洛赫:《奇怪的戰敗》,23頁。布洛赫在1941年10月13日的一封信中,以切實的證據表明:他們一家五代都是法國公民,為祖國作出過杰出的貢獻。該信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布洛赫為反對維希法案的排外政策所做的努力。感謝亨利·布洛赫-米歇爾(Henry Bloch-Michel)博士提供該信的正式譯本。
[4] 有關馬克的職業生涯,參見斯特拉斯堡下萊茵省檔案館檔案(Archives Départementales du Bas-Rhin,Strasbourg,Série T,Fonds du Rectorat)。關于1847年的婚姻契約、馬克的教育背景和職業生涯,以及詳細的家族史,均來自馬克的小兒子路易(1864—1944)。參見位于法國拉艾的艾蒂安藏品(Etienne Bloch Collection,La Haye,France)。
[5] 阿倫的訃告,參見《阿爾薩斯日報》(Journal d'Alsace),1874年8月9日。
[6] 相關信息可參見:下阿爾薩斯區猶太教會(Consistoire Israélite de la Basse-Alsace)致馬克遺孀的慰問信,艾蒂安藏品。
[7] 訃告中古斯塔夫的生平履歷,由他的學生杰羅姆·卡科皮諾(Jér?me Carcopino)撰寫。參見《古斯塔夫·布洛赫》(“Gustave Bloch”),見巴黎高師校友救濟友好協會(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Association Amicale de Secours des Ancients Elèves)編:《年鑒》(Annuaire)(Paris,1925),86~109頁。
[8] 馬克·布洛赫:《為歷史學辯護》第七版(Apologie Pour l'histoire)(7th ed.,Paris,1974),150~151頁。后來,布洛赫經常以此來解釋特定群體的“滯后性”(décalage)。
[9] 國家檔案館檔案(Archives Nationale),F17 4201,9042。參見路易斯·M.格林伯格(Louis M.Greenberg):《作為兒子和同化者的柏格森和涂爾干:早年時光》(“Bergson and Durkheim as Sons and Assimilators:The Early Years”),載《法國歷史研究》(French Historical Studies),1976年秋(9,no.4),662頁。
[10] 羅伯特·史密斯(Robert Smith):《巴黎高師與第三共和國》(The 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and the Third Republic)(Albany,1982),5~18頁。
[11] 在之前的幾屆巴黎高師學生中,也有人對所受過的膚淺教育表達過類似的不滿,比如1864屆的阿爾弗雷德·朗博(Alfred Rambaud),1865屆的加布里埃爾·莫諾(Gabriel Monod)和歐內斯特·拉維斯(Ernest Lavisse)。
[12] 古斯塔夫·郎松(Gustave Lanson):《講稿》(“Discours”),1923年12月5日,艾蒂安藏品。有關古斯塔夫的學校生活,參見國家檔案館檔案,61 AJ 182,183。
[13] 弗拉迪米爾·拉比(Wladimir Rabi):《法國猶太人剖析》(Anatomie du juda?sme fran?ais)(Paris,1962),65~66頁。
[14] 參見致教育部長的信,1871年5月29日,6月8日,9月6日。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古斯塔夫:《關于選擇法國國籍》(Option pour la nationalité fran?aise),1872年6月28日,國家檔案館檔案,BB 31 47。也可參看阿爾弗雷德·瓦爾(Alfred Wahl):《阿爾薩斯與洛林移民者的選擇(1871—1872)》(L'option et l' émigration des Alsaciens-Lorrains,1871-1872)(Paris,1972),以及弗朗索瓦-喬治·德雷福斯(Fran?ois-Georges Dreyfus):《阿爾薩斯史》(Histoire de l'Alsace)(Paris,1979),248~255頁。
[15] 克勞德·迪容(Claude Digeon):《1870—1914年法國思想中的德國恐慌》(La crise allemande de la pensée fran?aise 1870—1914)(Paris,1959),第5~7章。
[16] 參見M.亞奎納(M.Jaquinet)關于教師資格考試的報告,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古斯塔夫的筆試成績優于口試,有人稱他“心思縝密、睿智、堅定,多才多藝,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17] 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88~89頁。
[18] 《時代》(Le Temps),1874年7月19日;相關記錄見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4129/4130。
[19] 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13600;杜蒙致教育部(Ministère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的信,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90~92頁。
[20] 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92~93頁。
[21] 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薩拉·布洛赫(Sarah Bloch)的筆記,未注明日期,艾蒂安藏品。
[22] 古斯塔夫把兩個兄弟也接到了里昂,此時兩人已選擇了法國國籍,他們后來在里昂經商。參見馬克·布洛赫:《奇怪的戰敗》,23頁。
在返回巴黎之前,古斯塔夫的母親蘿絲在行李箱中收藏了一面陳舊的國旗。在斯特拉斯堡被圍攻期間,這面旗幟曾在她丈夫所在的學校上空飄揚;古斯塔夫夫婦在后來所有的國家節日中都會展示它。參見路易關于家庭歷史的記載,艾蒂安藏品。
[23] 論文答辯報告,1884年2月23日。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如果把他和奧拉爾(Alphonse Aulard)做一下比較,會很有意思。奧拉爾于1871年畢業于巴黎高師,成為現代文學的專家,之后他懷著巨大的熱情和愛國之心自學,從政治的角度來研究法國大革命,成為許多優秀歷史學家的導師。威廉·凱勒(William Keylor):《學院與社團》(Academy and Community)(Cambridge,1975),68~70頁。
[24] 古斯塔夫·布洛赫:《古羅馬元老院的起源》(Les origines du Sénat romain)(Paris,1883);韋勒姆(Willems)的書評,載《歷史評論》(Revue Historique),1885(2),164~175頁。
[25] 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97頁;國家檔案館檔案,F17 22468。
[26] 拉烏爾·布朗夏爾(Raoul Blanchard):《在貝璣羽翼下的青年時代》(Ma jeunesse sous l'aile de Péguy)(Paris,1961),224~225頁;保羅·迪莫夫(Paul Dimoff):《處于美好時代的巴黎高師(1899—1903):巴黎高師回憶錄》(La rue d'Ulm à la Belle Epoque,1899-1903:Mémoires d'un normalien supérieur)(Nancy,1970),33~34頁;愛德華·赫里歐(Edouard Herriot):《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往事》(Jadis:Avant la première guerre mondiale)(Paris,1948),70~71頁;休伯特·布爾金(Hubert Bourgin):《從饒勒斯到布魯姆:巴黎高師與政治》(De Jaurès à Léon Blum:L'Ecole Normale et la politique)(Paris,1938),30~31頁;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馬克·布洛赫與斯特拉斯堡:一段偉大歷史的回憶》(Marc Bloch et Strasbourg:Souvenirs d'une grande histoire),見《1939—1945年紀事》(Mémorial des années 1939-1945)(Paris,1947),171~172頁;主要參考的是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97~100頁。
[27] 古斯塔夫·布洛赫:《羅馬平民:當代理論述評》(“La plèbe romaine:Essai sur quelques théories récentes”),載《歷史評論》,1911(106),70~77頁。
[28] 薩洛蒙·雷納克(Salomon Reinach)的書評見《考古評論》(Revue Archéologique),1924(19),389頁;參見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101~103頁。
[29] 弗拉迪米爾·拉比:《法國猶太民族剖析》,67頁;邁克爾·馬魯斯(Michael Marrus):《同化的政治:德雷福斯事件時期的法國猶太團體》(The Politics of Assimilation:The French Jewish Community at the Time of the Dreyfus Affair)(Oxford,1980),100~110頁。
[30] 加布里埃爾·莫諾(Gabriel Monod):《1888年巴黎高師的歷史教學》(“La pédagogie historique à l'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en 1888”),載《國際教育評論》(Revue Internationale de l'Enseignement),1907(54),199~207頁;馬丁·西格爾(Martin Siegel):《克利俄在巴黎高師:歷史學家與法國名校的改革(1870—1904)》(“Clio at the école Normale:Historian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 Elite Institution in France,1870-1904”),載《發現》(Findings),1981(2),15~19頁;羅伯特·史密斯:《十九世紀后期巴黎高師的政治環境》(“L'atmosphère politique à l'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à la fin du XIXe siècle”),載《現當代歷史評論》(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1973(20),248~269頁;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104頁。
[31] 古斯塔夫在致喬治·戴維(Georges Davy)的信中(1917年11月17日,國家檔案館檔案,M1 318 1),對涂爾干的去世非常惋惜(“這是戰爭引起的另一起悲劇”),兩年前涂爾干唯一的兒子也死于戰爭。參見《歷史評論》,1918年1—4月(127),204~205頁。
[32] 休伯特·布爾金:《從饒勒斯到布魯姆:巴黎高師與政治》,31頁;參見古斯塔夫致卡克皮諾的多封信:1916年7月24日,1917年1月3日、1月10日、10月7日、11月3日,1918年4月1日、8月1日、12月29日,見卡克皮諾文稿(Carcopino Papers),法蘭西學院檔案(Archive of the Institut de France);古斯塔夫致喬治·戴維的信:1917年11月17日,1918年1月27日,見國家檔案館檔案,M1 318 1。
[33] 參見古斯塔夫致卡克皮諾的信,1919年2月24日,見卡克皮諾文稿,法蘭西學院檔案。
[34] 參見《斯特拉斯堡大學文學院通訊》(Bulletin de la Faculté des Lettres de l'Université de Strasbourg),1923—1924(2),92頁;杰羅姆·卡克皮諾:《古斯塔夫·布洛赫》,105~109頁。也可參見薩拉·布洛赫從瑪爾洛特寫給西蒙尼·布洛赫(Simonne Bloch)的信,1923年11月11日、20日;薩拉致布洛赫的兩封信,一封未注明日期,另一封寫于1923年11月22日,以及蓋拉德(Gaillard)醫生致布洛赫的三封信,一封寫于10月8日,另兩封未注明日期,談到了古斯塔夫的病情。卡克皮諾所寫的悼詞,1923年12月5日,艾蒂安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