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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1889—1935)

第一章 家世

一、末世之家

一般都說張嘉璈是江蘇寶山(今屬上海)人,實際上,他出生于嘉定縣城一個儒醫兼經商的家庭,時當大清王朝走向沒落之際。他的誕辰——據他的晚年知己、也是其年譜作者姚崧齡先生載明——為1889年11月13日,即清光緒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張家兄弟八人,姊妹四人,他在兄弟中行四,故弟妹們多以四哥呼之。[1]

張家先世,原住嘉定縣葛隆鎮。至七世祖衡公,遷居寶山縣真如鎮,稱他們祖籍寶山,也是其來有自。三代之前,張家乃經商世家,世營鹽業。張嘉璈的曾祖父張秋涯,改行習醫,施藥濟貧,鄉里有善名。祖父張銘甫,登科甲,入宦途,道光年間以舉人身份任四川內江縣令,后任屏山、墊江縣令,邛州知州,在川十余年,頗有政聲,尤以對滇邊少數民族地區的治理之功傳頌當時。[2]

據張氏家譜記載,張銘甫于政事之外,潛心向學,對宋明義理之學尤感興趣,對醫卜星相也很用心,大概算得上是個雜家。辭官后,退居鄉里,始定居嘉定縣城。因他是州縣一級的官員致仕,饒有財富,家中收藏有許多古董、字畫,精于鑒別,是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鑒賞家。張家子女幼年時,家里還收藏著祖父做官時的兩頂轎子,祭祀時方隆重請出,一般人不得近前。

張嘉璈的父親張祖澤(字潤之),是五個兄弟中最小的一個。祖澤生于太平天國運動之后,出入諸子百家,博覽洽聞,卻認為時文句章無補時艱,立志救人,畢生精力盡萃于醫。他年輕時曾學醫于蘇州曹滄洲,滿師后在上海、南翔一帶開設診所,漸成當地名醫,常自制丸膏,不假手于人,施送以萬計。行醫生涯所獲酬資雖豐,他卻無意治生,唯以服務桑梓為己任,恤孤貧,修道路,建橋梁,垂數十載。隨著子女漸次成長,張家經濟日漸窘迫,張祖澤遂移居南翔經商。

張祖澤娶妻劉氏,兩歲時就由父母之命許之,到了適婚年齡,再行大禮。此女性行賢淑,義利之辨極嚴,且喜閱報章,明曉時事。現有文獻中,很少發現關于張祖澤對子女們的成長有何影響的記錄,估計其忙于行醫,無暇顧及,倒是劉氏,對子女的教育及出路更為上心。張嘉璈的二哥張君勱,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過其母,且有一本譯著是獻給她的。張家子女曾為母親舉行過大規模的祝壽會,梁啟超應張君勱之請,題詞賀壽,有“生子當如孫仲謀”句,可見其對張氏兄弟的器重,亦可見對劉氏的敬重。

張氏家族累世醫儒,上代又曾為官宦,雖已隨著清朝的末世走向衰微,但因有劉氏這樣有見識的女性當家,門規極嚴,故張家兒女大多受過較好教育,個個自知奮發。張氏一門,有多人后來成為上海乃至現代中國的知名人士,較為世人所知者,除本書主人公張嘉璈外,尚有張嘉保、張嘉森、張嘉鑄、張嘉玢、張嘉蕊等。

長子嘉保,系上海著名實業家,開有一家規模甚大的棉花油廠。次子嘉森,字君勱,又字士林,乃中國現代史上頗有影響的思想家和政治學者,國家社會黨創始人,中華民國憲法最初的起草人之一。八子嘉鑄,即禹九,美國克拉克大學碩士,20世紀30年代滬上活躍一時的新月派詩人兼著名的新月書店創辦者,后在張嘉璈援引下入金融界,任中國銀行經濟研究室副主任、重慶分行襄理,成為一位卓有成績的實業家,曾任中國蔬菜公司總經理。

四個女兒,亦非泛泛之輩。二女嘉玢,又名幼儀,系詩人徐志摩的第一位妻子,這個被才子詩人始亂終棄的女子還是一個實業家,開辦了中國第一家女子銀行——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并自任副總裁,還在南京路上開有一家著名的“云裳”服裝店。張家小女嘉蕊,喜歡藝術和時裝,是一個頗有創意的服裝設計師,還是一個長袖善舞的活動家,婚后隨夫改姓為朱。

自張嘉璈一代起,這一大家族的取名按“嘉、國、邦、明”排輩,意謂“國家美好,國土光明”。長子嘉保,“保”字有保護、監督、安全之意。二子嘉森,較書生氣,“森”有莊嚴、高貴之意。四子嘉璈,“璈”是古代的一種樂器。二女嘉玢,“玢”是一種美玉,小名幼儀,“幼”有善良的意思,“儀”表示端莊、正直。[3]

按照舊時代“長兄如父”的人倫原則,張氏子女成年后,應是長子嘉保打理家族事宜,但嘉保因為生意上受到打擊,一蹶不振,染上了鴉片癮,人變得很頹廢,已不堪其任。二子嘉森又長年留學在外,顧不到家,故“四哥”嘉璈早早擔起了家庭重任。甚至為二妹張幼儀選婿這樣的事,都是張嘉璈出面張羅的。

據張幼儀本人回憶,辛亥后,張嘉璈從北京回南方,擔任浙江都督府秘書。某次,視察杭州府中學堂時,他無意中見到一篇《論小說與社會之關系》的文章,訝其筆端挾帶情感,把梁任公的文風模仿得惟妙惟肖,就記住了這個叫徐章垿的學生名字,且打聽到,這青年是海寧硤石巨富徐申如家的獨子,遂作書徐家,把尚待字閨中的二妹介紹給徐公子。一段民國愛情故事由此開場,只是當時都以為這婚姻門當戶對,哪料到后來琴裂弦斷,勞燕分飛,以悲劇終場,惹這女子說出這么傷心的話來:“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來驅趕吸血的蚊子。當蚊子咬傷月亮的時候,主人將扇子撕碎了。”雖是一時幽怨語,倒也留下了才子薄情的一個證據。[4]

徐章垿,就是詩人徐志摩,“章垿”是他幼時的本名。

張嘉璈出生這一年,對大清帝國來說,最大的政治事件是太后歸政于皇帝,清朝的第十一位皇帝載湉開始親政。當然這只是名義上的,大權還是牢牢掌握在太后手里。也是這一年,日本首部憲法《大日本帝國憲法》正式施行,標志著日本開始進入現代國家的行列。十八年后,作為現代化的最早一批傾心追慕者,本書主人公將赴日本留學,由此邁入銀行貨幣和政治經濟的大門。

八歲起,張嘉璈跟隨仲兄嘉森進入家塾,和四伯父家的一幫堂兄弟們一起,跟著本縣楊行鄉名儒陳伯庸先生讀“四書五經”,接受最初的中國文化典籍教育。嘉森字君勱,又字士林(取“嘉”首部,“森”下部),號立齋,長嘉璈三歲,生于1887年(光緒十三年),是日后中國立憲運動最著名的領導人之一,也是一位致力于文化復興的“新儒家”代表。據說嘉森自小聰慧異常,在家塾的一幫學子中被公認為善于讀書,領悟力驚人。他提出的問題,先生也一時回答不了,故此在一幫小伙伴中有“小軍師”之稱。[5]嘉森常去羅店鎮玩耍,有人問他對鎮上某某家的印象,他茫然答不上來,唯獨對某家有某部好書,卻牢記不忘,可見從小就是讀書種子。

嘉璈開蒙稍晚,記憶力和領悟力都不如其兄,有時對古文不解其意,常常過耳即忘,但他知恥而后能改,在先生眼里亦算可造之才。日后,張君勱在所撰《權弟七十晉一壽序》中,謂:“權弟早歲讀書,嘗責以記誦或忘。一責之后,鮮有再犯。顏子之不貳過,庶幾近之。”

張家兩個少年在南方的縣城里讀著“子曰詩云”的時候,世界已經行進到了19世紀最后幾個年頭,清帝國也在陣痛中開始急劇變化。

1897年,德國強占膠州灣,開筑膠濟鐵路,隨后,俄人強租旅順、大連灣。康有為等倡導的百日維新挾新氣象開局,不旋踵間,斧影刀聲,太后再度垂簾聽政。新政雖沒隨著六君子被殺踏入泥淖,卻又有義和團起,朝廷宣戰各國,圍攻使館區,后有八國入侵,帝后西狩。而湖廣、兩江的大員們,與各國駐上海領事訂立東南保護外人條約,中央與地方的權力角逐也徹底撕破了臉。急管繁弦中,這幾年里還有盛宣懷領導的鐵路總公司與外資銀行訂立借款合同、電報公司添設德律風(電話)、第一家商辦新式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在上海成立、晚清狀元張謇從翰林院致仕創辦南通大生紗廠等事發生。新生與腐朽、希望與絕望,一并交織在世紀末的那一抹殘照里。

張嘉璈11歲那年,仲兄嘉森奉母命考入江南制造局附設的上海廣方言館。他“心竊慕焉”,只是苦于年歲太小,只能繼續留在嘉定老家。當時有位北京同文館畢業的吳宗濂先生,在城內設帳教授法文,他便拜了吳先生為師。吳師依嘉定方音,以法文字母拼成他的姓名為Chang kia-ngan,此名他終生使用。

少年的張嘉璈,基本上是二哥嘉森的翻版,好學敏思的嘉森是他不知不覺模仿的對象。三年后的1902年,他14歲,投考上海廣方言館,終獲錄取,與嘉森成了同學,這是他接受新式教育之始。

附設于江南制造局的上海廣方言館,乃19世紀后半葉中國向現代轉型之初洋務運動這棵樹上所結一枚小果。這所新式學堂,由時任江蘇巡撫李鴻章采納馮桂芬的建議,于同治二年(1863年)奏請設立,旨在培養專門語言人才,招收對象全是14歲以下的兒童。馮桂芬為之訂立章程細則,聘傅蘭雅、林樂知、金楷理為西文教習,又聘徐雪村、華若汀諸人為華文教習。王韜《瀛壖雜志》曾這樣記述學堂景況:“延西士之學問充實者為之教習,而教以西國之文字語言,兼課以算學……三閱月一行考核,拔其優者充博士弟子員,或在通商衙門司理翻譯,承辦洋務。”

當時風氣未開,科舉仍被視作讀書正途,入讀廣方言館雖有每月一兩銀的津貼,但經濟稍好的家庭很少愿將子弟送入館中,入館學習的大多是寒門子弟。張氏兄弟進這所一般人不太愿意去的學館讀書,家庭的拮據是直接原因。

廣方言館每周上課7天,4天讀英文,3天讀國文。4天英文課還穿插數學、物理、化學、外國歷史等課程。3天的國文課,主要是先生指導著看三通考,弄點掌故,作作時文。和當時的私塾教學一樣,學館的教學方式也很陳舊,每門課都是要求學生把課文死記硬背下來。[6]

所謂“三通”,是指記述中國典章制度的三本經典之作,唐代杜佑的《通典》、北宋馬端臨的《通考》、南宋鄭樵的《通志》。這些典籍或許啟發了少年張君勱對中國政治制度最早的興趣,但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對年幼一些的張嘉璈實在是種折磨。

畢竟,廣方言館是一所迥異于傳統私塾的洋學堂,教員中不乏學問廣博的大師級人物,比如擔任漢文教習的學者袁觀瀾。[7]

袁觀瀾是早期江蘇省教育會的領袖人物之一,辛亥之前一直是江浙新教育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時人有言,“談教育者必推江蘇,而言江蘇教育者必爭識先生袁觀瀾”。袁觀瀾是寶山城廂人,畢生研習宋儒性理之學,兼治漢儒通經致用之學,旁及天文地理博物之學,到廣方言館任教職時,剛中舉人不久,已儼然江南名儒。張嘉璈從學兩年,受其熏陶,對其安貧樂道、誨人不倦的儒家精神終身服膺,曾說:“對于孔孟之道,有所領會,實出袁師指導。”

再如教張氏兄弟策論的沈恩孚(信卿),是個精研《說文》的訓詁學大師,對中國文字和邊疆地理有極深造詣,天分極高,據說4歲能文,6歲代母授課,15歲補博士弟子員,未出名前在當地就已是個神童般的人物。可以想象,這樣的舊學深沉之士,又或多或少接受過一些新式思想,對好學的張氏兄弟有著多么巨大的吸引力。再兼以術業有專攻的西文教習授課,使張氏兄弟很早就明白,“世界上除了做八股及我國固有的國粹之外,還有若干學問”。

到了晚年,張嘉璈對袁、沈二師依然充滿感恩,在接受圣若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孫中山史料研究室訪問時,他回憶說:“十三歲時,我就到上海廣方言館,跟著我的家鄉寶山名師袁希濤先生學。他對國學十分有研究,用淺顯的話給我們解釋。那時,我們對于性理之學感悟良多,對后來的待人處世助益很大……嘉定縣的舊學名師沈恩孚先生講五經,也是用深入淺出的方法。由于袁沈兩位先生的教導,我對中國性理之學的研究,得益匪淺。”[8]

張氏兄弟入讀上海廣方言館時,張家已家道中落。據猜測,大概是張父投資失敗,或者是受了商業詐騙,以致元氣大傷,兄弟倆的學業生活因此變得格外辛苦。據張嘉璈自述,那兩年里他從未支用家中分文,食宿都用館中供應,零用則靠他二哥每月3兩的膏火銀一起分用。兄弟倆終日伏案苦讀,孜孜不倦,即使到了假期,為了省下路費,兄弟倆也都留館自修。唯一的放松節目,就是散步時到制造局大門口,看路人往來,略紓終日伏案積勞,偶爾買一包花生米換換口味,已屬十分稀罕的享受。

在張家子女的回憶中,他們的母親劉氏是一位賢淑又能持家的女子,雖讀書不多,卻喜讀報章,明曉時事。劉氏對子女們期望甚殷,總希望他們掙得功名,出人頭地。她經常訓誡子女們的一句話是,“務須為家門爭氣,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就在張嘉璈入讀上海廣方言館的第二年,清廷頒布了新的學堂章程,規定學生于縣學堂畢業者,憑平時過堂成績,即可給予廩、增、附生功名。1904年初,張嘉璈轉學入寶山縣學堂,功名的吸引自是轉學原因之一,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服膺的兩位先生袁希濤和沈恩孚,也都轉到了縣學堂執教,他極愿追隨。

在這之前,仲兄嘉森已從上海廣方言館畢業,參加寶山縣縣試,取得了秀才這一最低級的科名,輾轉幾所學校后,已應聘赴湖南常德府中學任英文教員。在家人急切的屬望下,張嘉璈也步其后塵,卒業寶山縣學堂后,經學政考試策論,入學為秀才,于科舉制度被取消前,成了這個國家最后一批有功名的人。兄弟倆交流學業消息時,嘉森經常說到一個叫劉鏡人(士熙)的表兄,京師譯學館[9]畢業后,已正式出任駐俄外交官(后任中國駐俄公使)。張嘉璈暗暗下決心,也要去北京,考取譯學館。

1905年初,張嘉璈初到北京,方知報考京師譯學館有個條件,考者須有舉人、進士功名,不得已,改而投考隸屬商部的北京高等工業學堂,終獲錄取。此時,二哥嘉森日日浸淫于《日知錄》的作者顧炎武和同時代的王夫之、黃宗羲的道德文章,其往返于學術與政治之間的一生,也正徐徐展開。兄弟倆的學術和志業,此處是一個重要的分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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