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京

一、北上

對張嘉璈的新任命在一年后下達。1917年7月，張勛復辟鬧劇匆匆收場，段祺瑞出組新內閣，發表梁啟超為財政總長。梁上任不久，就來電邀請張嘉璈赴北京一行，說是有新的委任發表。通過剛從國外回到北京的二哥張君勱，張嘉璈事先已得知，梁啟超是要他出任中國銀行副總裁，與新總裁王克敏搭檔。這一消息讓他喜憂參半。

任公對自己青眼有加，自然是好事，但他擔心一到北京，總裁、副總裁變換頻繁，反而不能久于其位，做不成事，故先請二哥嘉森向梁總長代為婉謝，又電請在北京的錢新之就近阻止。他還給王克敏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原在中行服務，遇事義當效力奔走，不必再畀以任何名義，副總裁一職，還請另覓賢能。

王克敏說，這是梁總長的美意，公權兄不可逆拂，務必來京，擔任新職，上海分行副經理的名義可以繼續保留，隨時可回本職，隨時可往來南北辦理行務。日后，張嘉璈得知，讓他出任總行副總裁，正是因為他去年毅然主張拒絕停兌命令，保全了中行信用，以至北京金融界與中行各大商股股東對他都極具信心。

梁總長如此誠心誠意，他也只能欣然就道了。最后促使他北上就任的，可能還有他一直相信的卦象上的一個說法，“大蹇，朋來”，蹇卦之人多朋友相助，梁啟超的力薦使他感到，這樣的預言正在應驗。

從這年8月到北伐戰爭爆發，任職北京十年，不管政局如何變動，張嘉璈致力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使中國銀行成為一家健全獨立的中央銀行。

他剛到北京時搭檔的上司王克敏（字叔魯），晚清時曾任天津交涉使、留日學生監督，資歷很老，與馮國璋、段祺瑞、倪嗣沖等實力軍人淵源頗深，擔任中法實業銀行華籍經理時以善借外債出名，以之擔任總裁正可以利用其人事關系，周旋于各方。王克敏對行務不大過問，幾乎都交給幾個副總裁去打理。同僚得悉張嘉璈是憑著與梁啟超和進步黨的關系上位的，再加上上海方面也有一些捕風捉影的話傳來，故皆以“政客”視之。有時大家談得很熱鬧，張嘉璈一到，談鋒馬上冷淡下來，張嘉璈在總行的工作關系一開始并不融洽。

隨著時日推移，眾人也看到，此人對于銀行經營畢竟比較內行，和上海金融界一幫實力人物素有聯絡，在股東會等方面也具有一定力量，再加上張嘉璈自到總行以后，苦心規劃行務，眾人也就漸漸明白，上海方面傳來的話，可能只是一面之詞而已。[40]

一到北京就職，目睹兩種現象，張嘉璈彷徨不知所措，后悔此番北上就任太過貿然。這兩種情形是：其一，北京、天津的中國銀行鈔票（即所謂“京鈔”）并未準備充足現金，而于民國五年十月恢復兌現，以致不數日就限制兌現，兩個月后竟完全停兌，鈔票價格跌至六折；每日，東西南北四城兌現四萬元，每人每日限兌一元，于是每日有四萬人攜帶被褥，自深夜坐臥等候，就為兌現這一元錢，此情形之惡劣，可謂不堪入目。其二，因財政部責令銀行墊款，不兌現紙幣發行數目逐日增加，照此趨勢，不兌現紙幣將永無整理之望，直接威脅到了中國銀行的信用與基礎。

張嘉璈向財政部建議，從修改1913年版《中國銀行則例》[41]入手，限制對政府墊款，整理不兌現的“京鈔”，把董事的選舉權集中到股東大會。他說如能做到這三點，則行基自固，中國銀行業務不難發達。

整理不兌現京鈔是個老大難問題，最大的障礙是籌不到資金，張嘉璈擬以發行公債入手，并請與國內政治關系較少的總稅務司用“關余”擔保。在梁啟超支持下，張嘉璈邀請了他留學日本慶應大學時的業師、銀行學權威堀江歸一博士到北京演講貨幣銀行問題，并就中行修改則例提供意見。

10月中旬，堀江歸一教授抵達北京，張君勱等人發起的財政金融學會設宴于中央公園，梁啟超、熊希齡等政要都到場作陪，可見當局之重視。堀江在即席演講中說，中國銅幣、銀幣、紙幣夾雜其中，整理之困難不難想見，且歐洲戰爭結果，各國資本皆消耗于戰爭，雖以英國之富，財力也告竭蹶，中國于此時整頓貨幣，發達富源，誠千載一時之機會也。

在北京的三個月里，堀江在財政金融學會做公開演講20余次，闡明各國銀行貨幣情形，這些演講詞都發表在了上海出版的《銀行周報》上。

堀江歸一教授提出：“欲恢復兌現（京鈔），非先停止增發鈔票不可；欲停止增發，非停止墊款不可。然欲停止墊款，則不可不變更組織，使保持銀行之獨立，不隨政治為轉移。”這被北京的銀行家們奉為制訂銀行新則例的圭臬。經多次商議討論，確定新訂則例必須合乎中國現狀，且有英格蘭和日本中央銀行則例之精神。按照由財政部轉呈大總統的新則例條文，銀行董事應由股東總會選任，常務董事應由董事推選，政府只能從五個常務董事中簡任總裁、副總裁各一人，且規定任期四年，從制度上保證了總裁、副總裁不致隨政局變動而隨時更易。

新則例一頒布，中國銀行股本改為先收1000萬元，不分官商股，隨即在北京成立股東總會。王克敏因病未出席成立大會，張嘉璈代為致辭，說“值此國家多事之秋，本行所招股份，全數招足，實可慶幸”。為確保中行已經獲得的相對獨立性，張嘉璈提出業務方針也要有所調整，一是各地分行發行紙幣，應維持相當之獨立；二是鑒于國家政治一時難望步入正軌，中行的業務對象，“應由政府轉移于商業”，不應只重視金庫收入，不應依賴紙幣發行特權，應著重于購買或貼現商業期票，盡量為商人服務。

選舉董、監事會時一度發生激烈爭議，以致會場秩序大亂，最后賴警察維持，選舉才繼續進行。自下午2時起，至深夜3時許，經十余小時，方將董、監事分別選出。有此波折，是因為國人舊思想中以能得一官半職為榮，視國家銀行之董監事為榮譽頭銜，而又不習于民主原則，誤認“多數”為一部分人之操縱，必欲爭個頭破血流。張嘉璈預感到，此種趨勢將使中國的公司組織發展遇到極大阻礙，在一般投資者中傳播新企業組織之必要知識實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