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個老派銀行家

當張嘉璈和一班新進的銀行家朋友每周五例行聚餐時，他的頂頭上司、被人稱作“宋大班”[25]的宋漢章幾乎從不參加。宋漢章沒有那幫穿西裝的年輕銀行家們出國留學的令人艷羨的經歷，行事做派和他們全然不同。他身量不高而敦實，長著一張令人放心的圓臉，由于長年伏案，近視度數很高，即便戴著眼鏡，也時常瞇縫著眼。他的發型，常年理一個農民式的板刷頭，頭發根根筆立，沒有一根服帖。他年歲長張嘉璈他們一截，沉默寡言，初接之下，讓人很難親近，但上海銀、錢兩業，只要一說起宋大班，全都肅然起敬。

這個老派銀行家喜著長衫罩袍，很少穿西服，飲食口味上偏愛寧波海鮮，不喜咖啡西餐。偶爾改穿西服，也都是國貨的質料。在家人親友面前，也時常說國貨的好，中行合作引進的南通土布，他就介紹出去不少生意。有一次他看見朋友汪楞伯穿了一套振興廠國貨米色雪花呢的西服，立即也要置辦一件，無奈該廠貨色，所出不多，廠經理把自己留著的幾碼樣子賣給了他。他又找出卞白眉送他的天津海京公司出產的一件國貨西服料，交給一個紅幫裁縫去做。那個裁縫想要討好他，配上了一個漂亮的洋貨夾里，他一看，很不高興，非要改，還親自跑到中行別業內合作社去，選購了一種國貨夾里，讓那個裁縫重新縫制。

“宋大班”的節儉是出了名的，小報記者都拿來當笑話講。說有一天，一個朋友去訪他，一個女人來開門，那朋友隨口問道，你家老爺在家嗎？女人答：

我家并沒有老爺。原來，那位開門的就是宋太太，她是躬操井臼，親自操持家務的，家里沒有娘姨用人，自然也就沒有老爺了。還有一則故事，說的是20世紀50年代初，他到了香港后，香港的夏天特別熱，他又不舍得裝空調，為了消暑，就到街對面一家中國銀行支行去吹空調，行員都不識得，這個耳聾得厲害的大爺，竟然是本行元老級的人物。

他是一個鹽商和木材商人的后代，老家在余姚城西十里外一個叫滸塘朗廈的村莊。其父與經辦上海電報局的紳商經元善相善，到局赴任，舉家遷滬，他才有機會入讀美國傳教士林樂知創辦的上海中西書院，學籍注冊的名字是宋魯。書院畢業，即入上海電報局擔任會計。其間，他不安于位，曾考入江海關，在寧波工作過幾年，但不久即辭去海關職務重入電報局。1900年，慈禧謀廢光緒，熱心維新改良的電報局總辦經元善聯會旅滬紳商和同情維新的人士，通電總署代奏，反對廢立。1200余人的聯名簽署名單中，章炳麟、唐才常、經亨頤等名流赫然在列，年近而立的宋魯因參與電文譯傳，也列名其中，以致遭當局追捕，南逃香港、澳門。跟著經元善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后，他改名漢章，重返內地。經元善花了大筆錢財幫他疏通，再加之電報局事發時他確實年小，當局也就不再追究。

經元善在上海地面人脈頗廣，把他安排進了三年前開張的中國通商銀行，也就是由洋務重臣盛宣懷發起成立的第一家華資銀行。宋漢章在通商銀行擔任跑樓一職，兼任華洋兩個賬房的翻譯，很快通曉了西式銀行的管理制度和本土舊式錢莊的經營，多次被派到天津、香港等分行查賬。某次，宋去香港處理通商銀行的一筆呆賬，與度支部派赴香港的要員陳陶遺結識，引為知己。翌年，度支部出資庫平銀10萬兩創辦的北京儲蓄銀行開張時，陳陶遺推薦了宋，北上出任經理一職。[26]葉景葵任大清銀行監督時，看中他的才干，把他挖了過去，出任上海分行經理，主持大清銀行上海分行的清理工作。

自從1904年（光緒三十年）奕劻上奏試辦戶部銀行，至1908年，中國歷史上第一家國家銀行戶部銀行，已正式定名大清銀行，股本總額1000萬兩（其中官方認購半數），在各省省會和通商口岸設分支機構30處，成為清帝國規模最大的一家銀行。戶部銀行上海分行設立后，業務以代理金庫為主、發行為輔，也兼辦存放款、貼現、匯兌等商業銀行業務，發展甚為穩健，但在放款方面也有不少虧累。宋漢章到任后，積極整頓，成效頗著，舊款漸次結清，新放各款也穩實妥當，總行監督特為宋加月薪數十兩。[27]

辛亥革命后，清帝國陷于四面楚歌，大清銀行總行及各分支機構紛紛歇業，正副監督葉景葵、陳錦濤也已棄職南下，唯有上海分行因地處租界，又有造幣廠部分存款可用，勉強維持。上海光復后，革命黨人指大清銀行為官辦銀行，欲加以接收，為保全商本，宋漢章與葉景葵、項藻馨（時任總行秘書）、吳鼎昌（時任江西分行總辦）等人發起成立大清銀行商股聯合會，選出代表與軍政府交涉，一再聲明該行營業多年，純乎商辦性質。

1911年底，孫中山自海外歸，經香港抵上海，旋于1912年1月1日宣誓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陳錦濤就任臨時政府財政總長。對此時的新政府來說，沒有比建立一個中央銀行更緊迫的事了。陳錦濤常駐上海，在漢口路3號（今50號）大清銀行樓上日夜謀劃此事。旋經南北方商股醞釀籌劃，商股聯合會正式上書大總統，將原有之大清銀行改定名稱，重新組織，作為新政府中央銀行，致大總統的呈件也刊登在了《申報》上。知者咸謂，若能成功轉型，不費任何手續成一完全鞏固之中央銀行，不止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更體新政府保商恤民之意——“借以維持信用于將來”。

為呈請事。竊維百政繁興胥賴財政，財力發展端賴金融，矧新政府建立伊始，軍需孔亟，財政萌芽，不得不以發行軍用鈔票、募集公債兩項為急，則治標之計斯不能不有完全鞏固之金融機關維系其間，此中央銀行之敷設，誠為目前唯一急務已。中國從前財政紊亂，悉聽商家自為風氣，中央無建設之銀行。自大清銀行開辦后，官商資本各500萬兩，總分行號推行50余處，基礎雄厚，滿清政府承認為中央銀行，授以發行紙幣特權，許以經理國庫暨發行公債事務，外國公使有詢及者，度支部以確系中央銀行相答復，且于現在發行之鈔票由國家名義為之擔保。股東等有鑒于此，以大清銀行享種種特別之權利，故不惜踴躍附股，輾轉購買，爭相投資。今者，民國維新，而商民固有之權利自未可稍加損失，應請就原有之大清銀行改定名稱，重新組織，作為新政府中央銀行，匪徒收事半功倍之效，抑實寓保商恤民之意。何者？蓋自武昌起義以后，黎副總統照會各國領事，暨大總統誓詞內均聲明：滿清政府與各友邦締結條約，所有外人已得權利，新政府概繼續承認。是對之外人既昭示以大信，對之本國商民已得之權利更無不繼續承認之理。股東等連日開會集議，全體請求，擬一面停止大清銀行貿易，實行清理，其原有之官股500萬兩即行消滅，備抵此次戰爭地點各行所受之損失及一切之濫賬；一面組織中國銀行，以大清銀行房屋生財等項統歸接收應用，股東等原有之大清銀行股份500萬兩仍承認為中國銀行股份，照票面價額換給股票作為舊股，另再加招商股500萬兩，以一半由舊股東擔任購買，以一半普遍招商承買，新股所派余利，應比舊股略示優異，其利益之如何分配，應俟新政府派員合同股東協定；此股東等籌議之大概情形也。伏查大清銀行改設中國銀行，本旨在使一方面不費手續成一完全鞏固之中央銀行，一方面對于商本不使略有損失，借以維持信用于將來。凡未經改設以前，所有債權債務作為舊賬，另設機關專任清理；凡既經改設以后，所有營業務求堅實不拔、根深蒂固，合于中央銀行性質而后已。截然兩橛，絲毫不容含混，庶乎利國利民，財政于以余裕已。謹擬辦法大綱數則，錄呈鈞鑒，伏乞大總統俯準，批示施行，實為公便。謹呈。

大清銀行截至舊歷十二月三十日為止，各行一律停止營業，實行清理，所有清理辦法大綱如左：

一、另設清理機關，附屬于中國銀行內，所有簿據均應另置，劃分界限。

二、各處民軍所取之現款賬款暨生財等項，應請新政府照數發給公債票，以恤商艱。其取去簿據，由新政府電飭各省都督一律發還，俾資清理。

三、收取舊欠，新政府應擔任保護，以重商本。

四、清理后如有損失，應以滿清政府官股500萬兩消滅備抵。

五、本銀行商股500萬兩一律改為中國銀行股本，定期另換股票。

六、本銀行行產、生財等項，由中國銀行接收應用。

中國銀行自舊歷壬子年正月初一日實行開辦，謹擬辦法大綱如左：

一、本銀行由新政府承認為中央銀行，應訂章程由財政總長派員協同股東商定。

二、本銀行專招商股，推開辦時可先由新政府酌撥公款若干協助，俟股份招齊即行撥還。

三、本銀行自舊歷十二月中，財政部批準之日起，作為籌辦期間，先由財政總長委任正副監督，會同大清銀行股東代表籌辦一切。[28]

孫文大總統同意所請，指示陳錦濤添招商股五百萬兩，以雄財力，同時發布吳鼎昌、薛頌瀛為正副監督。2月5日，中國銀行在上海漢口路大清銀行舊址對外營業，同時舉行成立大會。贊襄創辦中國銀行的宋漢章，被陳錦濤推薦擔任上海中國銀行經理一職。

《申報》刊載成立大會盛況云：

本月五號，中國銀行開始營業，特于上午十時開茶話會，各界領袖、華僑代表暨股東，到者百余人，蹌濟一堂，共表祝忱。先由監督吳達詮君述開會辭，大致謂“滿清政府惟一之金融機關，幸得南北股東之同意，財政總長之大力，今日改為民國惟一之金融機關，實最為可賀之事。將來招集股本，以雄財力，改良辦法，以謀進步，中國銀行之前途，必有希望”云云。次由財政總長陳瀾生君演說，大致謂“滿清之辦理中央銀行，有政治上種種不良之原因，故中央銀行亦受其影響，未易改良。現在共和國體業已確定，本銀行將來于統一紙幣、辦理國庫兩事，股東必得絕大利益，且外國人欲來購股者甚多，現均一律謝絕，惟愿我國民不可失此好機會”云云。（眾鼓掌）次由股東代表何范之君演說，大致謂“本行成立以全體股東之一致，呈蒙大總統準行，并陳總長批示，使股東等得保有正當之權利，無任感謝。況政體改良，則因政府而得之一切結果，必臻完好。本銀行適于此時成立，實有無窮之希望。又得陳王兩部長、吳薛兩監督提倡，發達有期，是以日來股票雖尚未發行，而詢問購買者已爭先恐后，是可見人心之信賴民國，渴望共和矣。成立以后，尤望部長、監督贊助維持，庶股東等于法定范圍內，得享商業之利益，不第股東之幸，抑亦各商業之幸”云云。（眾鼓掌）次由來賓代表通商交涉使溫欽甫君宣言，大致謂“中央銀行應有經收國家稅課之職權，鄙人承乏交涉，前出陳總長委托，通告滬關稅務司，將稅款改歸中國銀行經收，是即統一財政之起點，兼為實行中央銀行辦法之基礎。財政之學，鄙人雖罕所經驗，而于中國則可預決其將來利益之在，實樂觀厥成，并愿為之盡力，諒諸君亦皆有同情也”。（眾復鼓掌）旋由吳達詮君致謝各界，宣告閉會。[29]

嗣后，北京總行正式開業，滬行行長由總行委派，項藻馨為經理，宋為副；等到項升任總行副總裁，宋漢章又上位為滬行經理。

但即便是宋漢章這樣眾望所孚又行事謹嚴的銀行家，也難免遭受強權威迫。發生在1912年3月的臭名昭著的“小萬柳堂事件”，即是滬軍都督陳其美因覬覦中行地位而策劃的一次針對宋漢章的綁架行動，其目的是通過宋案搞臭中國銀行，把上海中華銀行（前身為上海信成銀行）運作為中央銀行，達到控制上海金融和財政大權的目的。

小萬柳堂系晚清名士廉惠卿、吳芝瑛夫婦的一處私家花園，園內有垂柳數百株，風景絕佳，其地系越界筑路，屬于租界勢力范圍。案情說來簡單：

陳其美屢次命宋籌餉，宋以中國銀行系屬官商合股，自己是個雇員不能做主，婉言拒絕。因銀行設在租界，陳其美無可奈何，乃于滬西曹家渡路的小萬柳堂設宴，誑宋前往，予以誘捕。此案最初由紹興旅滬同鄉會風聞消息，在《民立報》上向滬督抗議，軍方承認事情的確是他們做下的，但起因卻在于有王興漢、陳聚二人告發宋氏，于民軍光復上海之際，捏造假賬，私吞巨款，又“恃租界為護符，抗不到案”。

宋漢章被拘的消息傳遍滬上，中行臨時監事會向袁世凱和孫文同時發去通電，中行監督吳鼎昌亦致電南北政要，要求促滬督釋放宋漢章。臨時政府司法總長伍廷芳更是認為此舉踐踏司法尊嚴，大違民主國家法治精神。陳其美虱多不癢，堅持派員徹查上海分行的全部賬簿，以坐實宋漢章“捏造吞匿”的罪名。然從大清銀行時代到民國，滬行賬目繁多，又豈是一時能查完，迫于輿論壓力，宋于關押20日后獲保釋。到南京臨時政府結束，查賬還在進行，再到滬軍都督府裁撤，改為江蘇都督行轅，陳其美自己也要出國了，仍是徒勞無功，宋案遂不了了之。

宋漢章無端遭人構陷，聲譽被污，大感冤屈，甚至還向熊希齡（繼陳錦濤為財政總長）、吳鼎昌提出辭呈。熊、吳知他自奉儉樸，脾氣執拗，辦事頂真，一番軟語撫慰后，他還是留在了中行。

在宋漢章看來，銀行代人理財，須對眾多股東負責，銀行發行鈔票，便須如數兌現，而不能任由政府拉去墊款，辦銀行必須與政治保持距離，更不能為威權左右，這是辦銀行的底線。這是宋漢章第一次與當局政要發生沖突，由于他的有底線、講原則，這樣的沖突還會一次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