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銀魂:張嘉璈和他的時代
- 趙柏田
- 5字
- 2023-03-21 17:38:18
第二章 抗命
一、黃金年代
張嘉璈加入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時,任分行經理的上司宋漢章是浙江余姚人,另一個任營業部主任的胡稑薌也是余姚人。余姚一隅,地處寧紹中央,乃大儒王陽明、黃宗羲出生地,經世學風所及,再加上近世商風渲染,赴上海經商者,所在多有,宋、胡即其中佼佼者。
宋漢章“靜穆寡言”,張嘉璈很少有與之交流的機會,但他與胡稑薌卻處得很好。胡曾任上海錢莊經理,于錢業歷史、各莊號內容,及其營業手續,頗為熟習,張嘉璈公務之暇與之談論市面情況,增加知識不少,兩人可稱莫逆。胡稑薌后來升任中行上海分行副經理,可惜英年早逝。1920年6月,在北京擔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張嘉璈乘寧紹輪從滬至甬,在中行寧波分行陳南琴的陪同下,乘車赴余姚,展謁胡君之墓,謁畢又匆匆回滬,足見同人情誼。時有媒體評述道:“胡君系張君契交,張君此次不遠千里端為謁墓而來,亦可見情深生死矣。”[20]
宋漢章也有許多讓他欽佩之處:低調、內斂、節儉、肯負責。最讓他服氣的,是宋漢章為人硬氣,不徇私,對于那些以政治壓力或個人情面商借款項的,宋一概予以拒絕。
湯睿任中國銀行總裁實不到一年。1914年7月,湯睿辭職,薩福懋繼任。財政總長周自齊呈請政府,將中國銀行改由財政部直轄。
這一改動,將國家財政與金融系統混而為一,把中國銀行視同財政部附屬機關,使之喪失了本應具備的超然獨立的中央銀行地位,張嘉璈頗感不懌。但一個26歲的年輕人,入行未久,資歷尚淺,根本無法予以糾正。
他也很不適應銀行界那種冰冷、疏懶的老爺習氣。中國銀行系戶部銀行、大清銀行轉型而來,初期在人事上沿襲清末官督商辦的作風,高層行員不乏官宦背景,會計、主簿、司庫等技術人員則大量來自票號、鹽行及各省督撫的幕府。各地各行的營業處,銅柱環繞,冷冷冰冰,門警森嚴,有如官廳。而經理、襄理們的主要工作,也都是周旋于官場,或對付需索,或一起悶聲發財,從不會考慮升斗小民的利益。
他努力使之有所改觀:
我畢業于慶應大學銀行理財專科,于歐美、日本金融組織、銀行原理,雖極了解,惟求明了實際銀行業務,嘗于分內職務處理完畢之后,輒檢閱前大清銀行所存舊檔,及過去兩年間上海分行與總行及聯行往來函牘。復向各部主管人員詳詢處理職務經驗,記入手冊,以與所知歐美日本銀行一般實施相比較,借資改進。行方原有之優良風尚,如崇尚節約,慎重開支,公私分明,操守謹飭,負責守時,非將當日應辦公事辦畢,不得離行等,我除以身作則,力予助長,表率同人外,而于采用西式簿記,注意對顧客服務,加強人事管理,擢用才俊之士等,凡足以促進行務日趨現代化之措施,靡不竭力推動,使其實現。[21]
當時中國銀行資本微薄,上海分行資產僅有漢口路行屋一座及蘇州河堆棧一所,銀行信譽尚未確立,吸引存款一時不易。張嘉璈與宋漢章詳加考慮后,認為推廣營業,應從買賣銀圓入手。因為上海的外國銀行及錢莊只對銀圓存款付給利息,中行正可利用銀圓存款付息辦法,吸收存款。由于上海分行鈔票發行逐漸增加,提供準備之銀圓亦隨之增加,再加上當年2月政府公布國幣條例,中國、交通兩行受造幣總廠委托,收回舊幣,鑄造新幣,上海分行一面有大宗銀幣來源,供給市面,一面可向市面吸收過剩銀圓,補充發行準備。上海分行地位因之提高,對市面洋厘漲落可隨時予以調節,也促進了其他行務的發展。
此時正當20世紀第二個十年中期,歐戰方盛,列強無暇東顧,中國本土的實業和金融業得著這一休養生息之機,竟也蓬勃生長開了。肇始于甲午戰敗的中國的自由資本主義,至此迎來了一個長達十余年的“黃金時代”。如果說此前中國的金融中心在北京,那么自此以后,作為財富薈萃之區的上海已取而代之。銀行家們如過江之鯽會集上海,他們的遇合故事,創造著上海的財富神話。
至1915年,在上海租界區區一隅之地開設的中國公私銀行(含總行或分支機構)計有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通商銀行、中華商業儲蓄銀行、新華儲蓄銀行、四明銀行、聚興誠銀行、鹽業銀行,以及各省銀行十余家。這實有賴世風漸移,民主政治、國家主義、工業化三大潮流日趨蓬勃,同時學習財政金融的海歸學生越來越多,而在一般新企業中,也都認為興辦銀行風險最小,下野政客和退休官員也急著把手中積蓄轉向新的投資途徑。
但新式商業銀行這個嬰兒甫一落地,就落入了兩種勁敵的包圍之中。這兩支勁敵,一為洋商銀行,一為傳統錢莊。其時,租界內的外商銀行,計有美國的花旗、菲律賓、匯興,英國的匯豐、麥加利、有利,法國的東方匯理、中法實業,日本的正金、臺灣、朝鮮、三井、三菱、住友,德國的德華,荷蘭的荷蘭、安達,俄國的道勝,比利時的華比等19家。而開中國近代金融之先河的錢莊業,也自根深蒂固,已由1912年的28家,發展到1915年初的49家,其中的永豐、福康、順康等老莊號,更是具有相當實力。在這兩支勁敵的包圍、侵蝕下,要辦好中國自己的新式銀行,良非易易。新一代的銀行家們都在尋求同道,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他們要把一整個精英人群的力量聚合到一起,發出自己的聲音。張嘉璈日后回憶,他與李銘、陳光甫、錢新之等江浙銀行家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結成莫逆之交,就在1915年前后,他在上海初入金融界之時。
每年新正,上海金融界例有春宴,參加人物多有外商銀行華人經理(通稱買辦),有各錢莊經理(俗稱“檔手”),也有滬上各新設銀行的正副經理。1915年的春宴,張嘉璈是到上海后第一次參加,因系新進,對于與宴各人,非所熟稔,觸眼都是陌生面孔,周旋其間,頗感孤寂。看到同席有一身材頎長的青年,神情也是落落寡合,一搭話,才知是新近從杭州來滬的浙江地方實業銀行副經理李銘(字馥蓀)。兩人竟夕交談,頗覺投緣,竟成終生同志。
李銘是紹興人,紹興人那種尚實、精細、不講排場的脾性也深入了他的骨髓。李銘祖上三代經營錢莊,亦屬殷實人家。晚清時,寧紹商幫執上海灘錢莊業牛耳垂數十年,李家的生意一度做得很大。19世紀末葉上海驟發的橡膠風潮,致使寧紹數十家錢莊遭受打擊,李家也不例外,僅余股本二三萬兩。從那時起,李父就著意要把兒子培養成一個現代銀行家。
李父把李銘送進當地有名的私塾念書,后來又入美國浸禮會中學。1905年,李銘東渡扶桑,進山口高等商業學校攻讀銀行學專業(日后銀行界的中堅人物徐寄庼、陳朵如等都是他那時候的同學),畢業后,又入橫濱正金銀行實習。回國后,深得光復后浙江政壇的一號人物、軍政府都督湯壽潛賞識,奉派接收官商合營的浙江銀行。當時總經理一職由朱葆三擔任,李銘擔任總協理,但李銘不滿于官股一股獨大的地位和政府對行務屢屢插手干預,認為外商銀行云集的上海灘才是銀行家一展宏圖的舞臺,遂放棄杭州總行總協理席位,出任剛剛創設不久的浙江地方實業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一職。[22]
在熱情、朝氣、充滿活力的李銘介紹下,張嘉璈還結識了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葉景葵(字揆初,號卷庵),及該行常務董事、第一大股東蔣鴻林(字抑卮)。“浙興”的前身是浙路銀行,四年前開辦時,由全浙商辦鐵路公司認股50萬元,另招個人股份50萬元,不久前剛把總行從杭州遷來上海。
葉景葵和蔣鴻林是浙江余杭同鄉。葉是光緒癸卯科進士,未曾留學國外,卻“博覽譯書,富有歐美日本財經知識”,曾為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幕僚,擔任過東北財政總局會辦等要職,任大清銀行監督時,還拔擢過宋漢章、吳鼎昌等人。值得一提的是,葉景葵還是個庋藏甚豐的藏書家,日后與好友張元濟、陳陶遺等人合作,在上海長樂路創立了私立合眾圖書館。蔣“家資豐饒,生性通敏,雖未嘗領受新式銀行教育,對于銀行經營,善能迎接潮流”。葉、蔣二君,其時方四十出頭,在一班新進的銀行家眼里已算是老人,但在張嘉璈看來,他們都是“融貫新舊、富有學識之人物”。
這個社交圈滾雪球一樣擴大了。1915年3月,經朋友楊廷棟介紹,張嘉璈結識了大他8歲的陳光甫(本名輝德,字光甫)。這位日后被稱作“中國的摩根”的銀行家,江蘇鎮江人氏,剛剛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獲得經濟學學士學位,不久前因與上司江蘇都督張勛沖突,離開了官辦的江蘇銀行——因為這個顢頇的都督大人竟然向銀行索要所有存戶姓名及資料。他們剛認識時,陳光甫正在他岳父景維行——一個做茶業生意的廣東商人——和鎮江幫錢莊主們支持下,為創辦一家純私人的商業銀行做準備。日后,誰也不會想到,陳光甫在寧波路9號的石庫門房子里開出的被稱作“小小銀行”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竟會與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地方實業銀行鼎足而三,成為“南三行”的翹楚。
同年8月,與老資格的同盟會員、耶魯大學博士王正廷合作經營一家轉運公司的浙江吳興人錢永銘(字新之),也經人介紹加入了進來。他是天津北洋大學畢業的,官費留日,學的是財經和銀行學。再后來加入的,是剛剛取得英國伯明翰大學理學學士和維多利亞大學商科學士學位的徐新六。此人是著名學者徐珂之子,剛回國不久,在北京參加高等文官考試,以第一名被錄取,分發到財政部公債司任僉事。日后,他將擔任葉景葵的助手,出任興業銀行總經理,并以“學者銀行家”之名為世人所知。
到年底,張嘉璈按捺不住興奮地說:“一年之中,得結識如許金融界新人物,私衷極感興奮。”與陳光甫的相識經過,張嘉璈自述“彼此傾倒”:陳君光甫,宣統元年留美畢業返國,任職江蘇財政清理處。辛亥革命時,江蘇都督程德全委任為江蘇省銀行監督,后稱總經理。民國三年,因抗拒江蘇都督張勛指令江蘇省銀行查報存戶姓名,辭職。經由楊君廷棟之介紹,得識陳君。接談之后,彼此傾倒。時陳君組織一轉運公司,極愿推動中國、交通兩銀行發展鐵路押匯業務,因特向北京總行推介,于五月中旬,發表其為中行顧問。[23]
1915年6月,陳光甫以十萬元資本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張嘉璈和李銘等一眾朋友,都著力協助這家“小小銀行”開業。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第二次增資時,張嘉璈征得宋漢章同意,由中行上海分行在這家新開辦的銀行開設同業往來戶頭,“堆花”五萬元,這筆款項日久未動,以示同業支援。日后,兩行成為關系密切的“友行”,“咸以服務社會,發展國民經濟為職志,在銀行界居領導地位”。陳光甫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葉景葵的浙江興業銀行、李銘的浙江地方實業銀行(上海分行),保持著同進共退的默契步調,世人皆以“南三行”目之,其實力,足與金城、鹽業、大陸、中南“北四行”相頡頏。
官股與商股之爭,一直是這班新進銀行家最為糾結之事,從有新式銀行起,他們就無可避免地落入到了權力與市場的夾縫中。即以李銘供職的浙江地方實業銀行而言,官股一直希望將該銀行改造為省級地方銀行,而商股則一心追求利潤最大化,力圖將該銀行發展為商業銀行,兩股繩總擰不到一起去。日后,在李銘參與努力下,官商股雙方終于達成分股協議,將浙江地方實業銀行拆解,分別成立官辦的浙江地方銀行和商辦的浙江實業銀行,李銘出任浙江實業銀行總經理。中國銀行雖有中央銀行之實,但自從周自齊將之收歸財政部直轄后,也時時遭受政治壓力,好在李士偉上臺任總裁后,為推行紙幣,統一各省發行,政府權衡之下,終于把中行與財政部解綁了。
這些上海新式銀行家,大多都有留學背景,張嘉璈、李銘、錢新之留日,陳光甫留美,徐新六留歐。蔣抑卮與葉景葵雖沒留過學,也是服膺西方知識和新技術的新舊貫通之士。他們在金融財政方面有著幾乎相同的知識背景,又都致力于使銀行擺脫國家資本,實行商業化,相同的志趣使得他們經常聚在一起。一個松散的銀行家午餐會應運而生,開始不過是吃飯、喝酒,也借以探討時局,交換金融信息,到后來,午餐會成了滬上銀行家們的一個常例,時間固定安排在星期五中午,地點也基本固定在寧波路陳光甫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那幾間石庫門房子里。
開始參加的正副經理多來自中國、交通、浙江興業、浙江地方實業、上海商業儲蓄、新華儲蓄及鹽業等七家,此外如中國通商、四明、中華商業儲蓄、江蘇省銀行等,雖未嘗參加聚餐會,無形中受新思潮之浸潤,每遇同業共同問題,也常能采取一致步驟,合作解決。此幾家銀行憑借各自財力,彼此為對方開立同業往來戶頭,遂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損俱損、一榮皆榮的金融托拉斯,張嘉璈、陳光甫、李銘、錢新之四人更是成為年輕一代江浙銀行家之翹楚。日后的上海銀行公會,正是由“星五聚餐會”發展延續而成。有過報人生涯經歷、有著辦報癖好的張嘉璈還準備編輯發行一份《銀行周報》,本已籌備停當,不想第二年發生停兌風潮,只得延期。
這些新式銀行家,他們的夢想和野心,是本著現代意識、進取精神和民族主義熱情,服務社會、輔助工商,建立外部化的、不依賴于政府的獨立的金融市場,并建立進行金融交易、執行金融契約必不可少的制度基礎,最終推動商業現代化,乃至整個近代中國的社會轉型。這是這一代銀行家的魂魄所寄,也是他們的擔當。
在上海金融界聲名卓著的徐寄庼,曾評介午餐會時期的上海銀行家們,開創了一個“精神結合時代”。[24]正因為有著形神歸一的結合,在聯手抗拒北洋政府的“停兌令”時,上海的銀行家們才能夠同進共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