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伍子胥躲避異鄉 申包胥義釋舊友
伍子胥雖然聰明過人,又深藏不露,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多慮,早點將心中所想告訴太子,也許有許多事情并不會發生。
這一天,御史來到城父,將書信交給子胥兄弟二人。伍尚果然十分高興,而子胥卻頓生疑竇。伍尚對他說:“大王要給咱們封侯,兄弟為何還不高興呢?”
“咱兄弟二人只是隨父鎮守城父,并未建立過大功,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看咱還是不受封為好。”子胥說。
“兄弟此言太過了,想必大王認為咱父親輔助太子有功,但年歲已大,不便受封,便把機會給了咱倆。”
“即使如此,父親也該在信中講明,為何只匆匆一句?再看字跡也歪歪扭扭,這不像父親平日的字體。”
伍尚重新看了一遍書信,說:“也許是父親一時高興所致。”
“不對,父親不是貪圖官祿之人,假如真有此事,也不會樂得忘乎所以,想必是出了什么事。”子胥一邊說一邊又問御史。御史臨來之前已受了費無極的賄賂,所以躲躲閃閃不說實情。子胥不由更加懷疑,只好對伍尚說:“想必父親已有了不測,不得已才寫了這信。”
伍尚哈哈大笑,說:“兄弟聰明得過分了,這都是你的臆測!”
子胥找不出證據來,便不再辯解,但料定此去兇多吉少,只好對伍尚說:“哥哥,我不喜歡做官,對封侯之事不感興趣,我不回朝。”
伍尚說:“你雖然對官職沒有興趣,但不可不遵父命。”
子胥果斷地說:“請哥哥代我請罪!”
御史見伍子胥斷然不去,也不敢多嘴,唯恐露了馬腳,反而丟了性命。
當夜,伍尚一夜未睡,反復琢磨子胥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但又想:假如父親真有不測,做兒子的更應回去,否則心里更不踏實,這也算是為人子的本分。子胥不走,就由他去吧,若真應了他的話,日后伍家也留下了根苗。伍尚想著想著天就亮了,便打點行裝,與子胥告別,離城父而去。
伍尚走后,御史又把密詔交給奮揚,奮揚一驚,半晌沒有吱聲。想想平王的無道和暴虐,真是可恨;想想與太子相處幾年的情分,真不忍動手。奮揚急得在屋里走來走去,一言不發。
御史見奮揚對殺太子之事猶豫不決,再加上伍子胥早有疑慮,唯恐他轉過彎來拿自己是問,所以趕緊偷偷溜走了。
伍子胥送大哥伍尚走后,心里越想越不對勁,便到處找御史,想問個究竟。他見太子處沒有,又來到奮揚處。奮揚一見子胥,便把密詔之事告訴了子胥,子胥忙問:“殺太子之名是什么?”
“謀反。”
伍子胥一聽這二字,便明白了一切,料定父親的書信確實是被人所逼才寫的,雖然后悔自己沒有勸住哥哥,但事已至此,只能等等消息再說了。
伍子胥雖有疑慮,但畢竟涉世不深,絕不會想到父親已慘遭殺戮,而是一心想著如何搭救太子。事已至此,子胥和奮揚只好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太子羋建。羋建聽后,半晌不曾說話,繼而一陣哈哈大笑,卻讓人覺得那么悲涼。他看看子齊,于齊早嚇得面如土色。再看看兒子公子勝,又一陣酸楚。于是便無可奈何地說:“誰知父王竟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我只有等死了!”
奮揚跪下叩拜說:“太子,我寧可去死,也決不殺太子!”
太子羋建方寸大亂,只是哭泣。
伍子胥說:“我已想好,太子應趕快逃走,先保住性命再說!”
太子羋建說:“我逃到哪里去呢?”
伍子胥說:“目前之計,只有投奔宋國。”
事情緊急,太子羋建只好同意了伍子胥的主意,帶上妻兒投往宋國。
羋建走后,司馬奮揚便命手下人將自己打入囚車,趕赴都城交旨。
城父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城,子胥感到格外悲涼。等了數日也不見父兄的消息,心中非常焦急。
司馬奮揚坐著囚車剛到都城,便聽說伍奢已跳油鍋而死,伍尚也在前日受刖足之刑而死,奮揚一聲長嘆,知道自己也死到臨頭了。
奮揚被綁縛著上朝見駕,平王一愣,問他原因,奮揚說:“臣有罪!”
“何罪之有?”
“微臣放了太子。”
“你好大膽,為什么放了逆子?”楚平王大怒道。
奮揚說:“大王可還記得,微臣臨去城父之時,你曾對我說過的話嗎?”
“你快說!”楚王不耐煩地說。
“大王說‘事太子如事寡人’,臣不敢忘記大王的囑托,如今讓我殺太子,豈不等于殺大王嗎?所以我放了太子,以我的命來抵太子之命。”奮揚這么一說,楚平王心中有所觸動,反而消了氣,便立即叫人給奮揚解去綁繩,說:“難得你對寡人的忠心,我不忍殺你,不過伍奢的次子伍員沒有回朝,你立即回城父將他捉住殺了,算你戴罪立功。”
奮揚僥幸免去死罪,不敢在都城停留,急忙趕往城父,一路之上覺得車行得太慢,便派人騎快馬迅速趕往城父,告訴伍子胥快快離開楚國。
這一天,伍子胥心中正等得焦急,剛想到城外看看,奮揚派的人便到了。來人氣喘吁吁,一口氣把事情講完。伍子胥聽后一言未發便昏了過去。韋氏夫人一聽也悲痛欲絕,不由得號啕大哭起來。過了一個時辰,子胥才醒過來,不由一聲長嘆,后悔自己優柔寡斷,以致父兄慘死,真想回朝與平王以死相拼,殺了無道的君王,以解心頭之恨。韋氏看出了子胥心意,忙說:“夫君一向遇事沉著,如今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你更應冷靜才是。伍家只剩你一個根苗,絕不能莽撞從事,一定要從長計議,只是我太拖累你了……”
韋氏說著,哽咽不止,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韋氏夫人八歲時便死了父母,其父臨死前交給她一支竹簽,上面有她的生辰,并告訴她:“我死后,你要在大路上等。若有人前來領你,你就把竹簽交給他,以后你就是他家的人了。”父親說完便咽了氣。八歲的韋氏按照父親的話,來到一條大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人看她,整整等了三天,韋氏餓得竟哭了起來。這時正巧伍奢路過,見她大哭,便問清了緣由,頓生憐憫之情,對韋氏說:“你把竹簽給我吧,我領你走。”韋氏把竹簽交給了伍奢,伍奢仔細一看,正面是她的生辰,再看反面,不由一驚,反面的生辰正是次子伍員的,便再問韋氏:“你父親臨死還說過什么沒有?”
韋氏說:“他說誰領了我,我就是誰家的人。”
伍奢哈哈一笑,抱起韋氏就走,邊走邊說:“緣分!緣分!”
韋氏到了伍奢家中,伍奢暫時將她收作義女,因她比伍子胥還小兩歲,所以稱伍尚和伍員為哥哥。兄妹三人從小相處和睦,子胥與韋氏更加親近。韋氏到了十五歲,長得花容月貌,情竇初開,已經懂得了嬌羞,雖然與子胥仍以兄妹相稱,但知道了竹簽上的秘密之后,只要一見子胥,總是要心跳臉紅。子胥自從知道了父親要把韋氏許配于他的消息后,心中非常高興。真是兩小無猜,天作之合。
韋氏到了十八歲那年,伍奢選了良辰吉日,讓子胥與韋氏拜堂成親。夜晚明月當頭,洞房之內一對新人正值青春年華,再加上彼此愛慕已久,免不了一夜卿卿我我。子胥發誓說:“我既娶了你,是天意,是緣分,一生決不再娶!”
韋氏聽了心中自然非常甜蜜,想起自己可憐的身世,深有感觸地說:“我本是薄命女子,幸虧伍太師當年救了我,又把一生托付于你,這是我的福分,妾生是伍家人,死做伍家鬼。”
從此,夫妻二人恩恩愛愛,相敬如賓。婚后三年,韋氏仍未懷孕,她多次勸子胥再娶一房,子胥信守諾言,嚴詞拒絕,韋氏自然對他更加敬重。
今日子胥一家遭此大難,韋氏萬般傷悲,心想:“子胥乃大智大勇之人,日后定要為父兄報仇,不過楚國是不能待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僅幫不了他,反而牽扯他的精力,不如……”韋氏想到這兒,便對子胥說:“夫君,你作為好男兒大丈夫,一定要為父兄報仇,千萬不要逞一時之能,反而害了自己,你要切記我的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妾不能侍奉你了。”
子胥聽到這里,才從悲憤中醒來,且似有所悟,便對韋氏說:“如今父兄已身亡,夫人一定要保重,千萬不要做傻事,免得我擔心。”
韋氏說:“夫君不必擔心了,你有深仇大恨,恐怕日后要奔走他鄉,尋機求援,以成大事,哪能被我所累呢?”
子胥一聽,便失聲痛哭起來,一把抱起韋氏,不敢讓她離開半步。韋氏說:“夫君保重!”說完,便咬舌自盡。
伍子胥悲痛欲絕,想想父親慘死于油鍋之中,哥哥慘死于屠刀之下,如今竟逼得一個柔弱的女子也做出剛烈之事,越想越悲,越悲越恨,口中不由念道:“有仇不報非君子,自古忠孝方為人,我定要親手挖了昏君的眼,扒了昏君的皮!”
伍子胥強忍悲痛,將韋氏掩埋后,便離開了城父。
子胥一路走一路想,一會兒想想父兄對自己的疼愛,一會兒又想想韋氏的嬌美和賢惠。半年前一家人還是其樂融融,如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無家可歸,真是凄涼啊!子胥悲一陣怒一陣,一想起楚平王,恨不能立即與他以刀相見。子胥就這么沒有目的地走了兩天、想了兩天。本想去吳國,因為吳國勢力較大,對自己報仇有利,可他報仇心切,便覺得吳國路途遙遠,不如先去宋國投奔太子建,然后再考慮如何報仇。
這一天,伍子胥正匆匆前行,忽遇大雨,附近又沒有客棧、沒有廟宇,只有一棵大樹,便站在樹底下躲雨。等雨停了,子胥剛要前行,忽然見前方一隊車馬,看裝束像是楚國使臣,便閃到樹后,等著他們過去。車剛剛過去,子胥因為挨了雨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子胥平時說話聲音洪亮,再加上剛才是不由自主地出聲,音量之大竟把車上的人嚇了一跳。車上人不由也大聲地問道:“誰?”
子胥見來者從車上下來,也不好躲藏,便從樹后走了出來。那個人一看子胥衣衫不整,且被大雨澆得濕漉漉的,覺得有些可笑。可是再仔細一看,不由大叫一聲:“子胥兄,你怎么這個樣子?”
伍子胥仔細辨認,原來是自己的好友申包胥,于是他像見了親人一般,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申包胥與伍子胥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朋友,自從伍子胥隨父去城父以后,他受楚平王之命出使他國,已經兩年多了,今天遇見伍子胥,見他這副模樣,覺得奇怪,再加上子胥一哭,更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勸子胥止住哭泣,講明原委。子胥這才強忍悲痛,把一家遭難之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申包胥一聽不由火冒三丈,破口大罵費無極。再看看子胥落魄的樣子,又頓生憐憫。他問道:“子胥兄現在要去哪里?以后有何打算?”
子胥一字一頓地說:“去宋國借兵伐楚!”
申包胥沉思片刻,說:“子胥兄,你我從小情同手足,你今日有難,我理當幫你,不過小弟有一言相勸,不知你是否愿聽?”
子胥說:“賢弟之言一向都有道理,你不妨講給我聽聽。”
“殺父滅門之仇自然當報,可你若有弒君之心,此乃不忠,小弟勸你不要因小失大,壞你家世代忠良之名聲。”申包胥懇切地說。
伍子胥一聲冷笑,說:“賢弟之言差矣,想必你也知道成湯和武王的故事,難道他們也遭后人唾棄?”
申包胥也是忠厚耿直之人,他一心報效國家,對楚平王忠心耿耿。他對子胥苦口相勸,沒有絲毫惡意。他又說:“成湯和武王是為了國家和百姓,而你卻是為了私仇,這二者怎能相比?”
子胥恨恨地說:“何謂私仇?昏君今天殺一個忠臣,明天就可能殺兩個。他不僅殘暴無道,而且喪盡人倫,早喪失了做國君的品格,我殺了他,能解萬民之恨,這怎么是私仇呢?!”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王固然有錯,也是奸臣挑唆所致,你是楚國臣民,忠于大王才是你的本分,你要三思而行啊!”
子胥見他如此愚忠,不由嘆息一聲,說:“我雖生于楚國,但楚國也是周朝的屬國,效忠于周天子更是我的本分。如今像楚平王這樣的殘暴之君治理國家,黎民百姓必遭涂炭,殺了他不僅報了父兄之仇,同時也是為大周朝除害,這難道不正是忠孝之舉嗎?”
申包胥見他主意已定,知道不能勸阻,但他認準了一個理:吃楚國俸祿,自當為楚國效力!不過念及與伍子胥多年朋友情分,又憐憫他此時的遭遇,所以只好說:“子胥兄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勸了,今日我們相見之事,我絕不向任何人泄漏,愿你一路之上多保重。不過,你日后若是真行滅楚之舉,只要包胥在,一定全力救楚,以贖今日放你之罪!”說完,便無可奈何地走了。
伍子胥看著他漸漸走遠,心里感到空空蕩蕩的,想想親人已赴幽冥,朋友也離他遠去,自己只能義無反顧,一直向前走下去了。
伍子胥想罷,便直奔宋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