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駿馬山莊
- (德)赫爾曼·黑塞
- 8387字
- 2023-03-14 15:24:04
第—章
十年前,約翰·維拉古買下并遷入了駿馬山莊。當時,這座古老的貴族莊園無人看管,荒草沒徑,石階碎裂,園椅布滿綠苔,游苑變成野林,難以通行。山莊占地兩三千平方米,建筑物卻不多,只有一座美觀但年久失修的貴族私邸以及馬廄,再就是游苑里的一所廟宇式的小亭閣,大門歪斜著掛在扭彎的鉸鏈上,原來裱糊藍綢的四壁,長滿了苔蘚與霉菌。
維拉古一買下這份產業,隨即讓人拆除了這座圮壞的小廟,只留下從門檻到池塘邊的十級古色古香的石階。在這座亭閣的原址上,修筑了維拉古的畫室。他在這個幽靜的處所作畫,一天的大半光陰都在這里度過,只有他的臥室是在那邊的住宅內。七年以后,因家庭的不和日甚一日,他不得不把長子送到國外去上學,把住宅留給妻子和仆人居住,另在畫室旁邊蓋了兩間房間,供他本人起居之用。由此起,他一直過著單身漢似的生活。那座美觀的貴族私邸也真可惜了。維拉古太太同七歲的皮埃爾只需要二樓的房間。她當然也會見賓客,但從未有過較大的聚會。許多房間年復一年無人涉足。
小皮埃爾不僅是父母的寵兒以及父母之間唯一的紐帶,維系著宅第與畫室之間的那么一種往來,而且他實際上是駿馬山莊唯一的主人。維拉古先生的活動范圍是他的畫室、林中湖周圍的地帶,以及原已荒蕪了的游苑。他的妻子主宰著住宅的二樓,草地、菩提樹園和栗樹園也是她的領地。他們兩人很少在對方的區域內露面,要有的話,也是客串性質的。但進餐的時間除外,因為畫家維拉古先生多半到住宅那邊去用餐。唯有小皮埃爾既不承認這種分居,也不承認這種區域的劃分,他可是懵然無知。他不管什么新房子老房子,一樣地跑進跑出,無憂無慮。不論他父親的畫室和藏書室,還是那邊住宅的過道、畫廳以及他母親的房間,這些全都是他的家。栗樹園里的草莓,菩提樹園里的鮮花,林中湖里的魚,游泳更衣室,游艇,都屬于他所有。在母親的女仆中間,或在父親的男仆羅伯特那里,他都以主人和被保護者自居。在母親的賓客的眼里,他是這位主婦的兒子;在有時走訪他父親畫室的那些講法語的紳士們眼里,他是畫家的兒子。在父親的臥室里,在老房子內母親的裱糊成淺色的房間里,都掛著這個孩子的肖像,有油畫也有照片。皮埃爾自由自在,他甚至比那些在和睦相處的父母管教下的孩子們更加心情舒暢。對于他的教育沒有任何計劃。一旦他覺得在母親的區域里待不下去時,林中湖四周的地區便是他安全的避難所。
皮埃爾早已入睡了,十一點過后,住宅里最后一個窗戶的燈光也熄滅了。時間已過午夜。約翰·維拉古同一些熟人在酒店里消磨了一個晚上,這時才獨自從城里步行回來。他穿過那微熱的多云的初夏之夜,漸漸擺脫了方才那種喝酒抽煙、講粗俗笑話和縱情歡笑的氣氛,迎著夜間溫和濕潤的微風,張口呼吸著。公路兩側是莊稼已經長高的黑魆魆的田野,他一路小心翼翼地朝駿馬山莊走去,那邊,大片密集的樹梢靜悄悄地高聳在蒼白的夜空中。
他從山莊的大門旁邊走過,但沒有入內,卻朝那幢貴族私邸望了片刻。樓房的正面,氣派高雅,在漆黑一片的林木的襯托下,閃閃爍爍,自有一股誘惑力。這幅美景,他觀賞了有幾分鐘之久,既懷著享受之樂,又懷著一個過路的流浪人的陌生之感。隨后,他沿著高高的籬笆走了幾百步,來到一個可以鉆進去的洞口,洞內便是一條秘密的林中小路,通往他的畫室。這個健壯而矮小的男子,五官警覺地穿過漆黑的野林似的游苑,朝自己的住處走去。突然間,這住處橫在了他的眼前,那邊湖上,構成一團墨黑的樹梢仿佛分開了,展現出鑲在半圓里的暗灰天空。
這個面積不大的湖完全靜止,幾乎是一色玄青,水面上的微光,像一層極薄的皮膚或者極細的灰塵。維拉古看了看表,快一點鐘了。他打開這幢小屋的旁門,走進起居室。他點燃一支蠟燭,迅速脫去衣服,赤條條地走到戶外,慢慢地走下寬闊平整的石階,進入水中,水在他的雙膝前形成可塑的小環,忽閃著。他鉆到湖水里,游出不遠,突然感到疲倦乏力,因為這個夜晚他打破了以往的習慣,于是,他掉頭游回去,水淋淋地走進屋子里。他披上一件絨布浴衣,捋掉短發上的水,光腳登上幾級臺階,走進畫室——一間極大的、幾乎是空蕩蕩的房間,隨即用幾個不耐煩的動作打開了所有的電燈。
他匆匆跑到一個畫架前,畫架上繃著一塊小畫布,這是他近日來的作品。他雙手扶膝,半蹲在這幅畫前,瞪著眼睛凝視畫面,畫面上新鮮的色彩反射著刺目的光。他這樣待了兩三分鐘,沉默著,凝視著,直到這幅作品的一筆一道又重新活躍在他的眼前。多年來,他一直有這樣的習慣,在工作日里,只帶著對他正在創作的那幅畫的想象上床入睡,其他的念頭一概擯斥。他關了燈,拿起蠟燭,向臥室走去。臥室門上掛著一塊小黑板和粉筆。他用有力的羅馬字體寫上:“七點叫醒我,九點送咖啡來。”接著關上身后的門,躺到床上。他還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片刻,用心強制他的作品顯現在眼前。當他感到滿足時,才閉上那對透亮的灰眼睛,輕輕舒了一口氣,接著,很快就入睡了。
清晨,羅伯特在規定的時間把他喚醒,他立即起身,到旁邊的小房間里用涼水沖洗,匆匆穿上一套洗舊了的灰色粗亞麻布衣服,走進畫室,男仆已經把大扇的卷簾式百葉窗全給拉開了。一張小桌上,放著滿滿一盤水果,一個大腹水瓶,一塊黑麥面包。他沉思著,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一邊走到畫架前觀看他的畫。他來回走動著,吃幾口面包,或從玻璃盤里拿起幾個櫻桃,這時才看見那兒放著幾封信和報紙,而他方才卻未曾注意到。緊接著,他著了魔似的坐到了畫前的折疊椅上。
這幅長條小畫畫的是黎明景色,乃數周前畫家在旅途中的所見,他當時作了好幾份速寫。那天,他去拜訪一位同行未遇,便在上萊茵河畔一家鄉村旅店投宿。晚上下雨,令人不快,他只好待在煙氣騰騰的旅店店堂里。小客房里也潮濕得很,一股石膏味和霉味。結果他一夜沒睡好。日出之前,他已經從淺睡中醒來,感到悶熱而且心情惡劣。他發現店門還鎖著,便從店堂的一扇窗戶里爬到外面。在附近的萊茵河岸邊,他解開一條小船,劃到昏昏沉沉、緩緩流動的河里去。他正想掉頭返回時,看見由對岸迎面劃來一條漁船,乳白色的、雨意頗濃的白晝即將破曉,吐出微微顫動的冷光,這冷光圍繞著漁船的模糊的輪廓流動,使漁船顯得格外大。這番景象和這種奇特的光突然引起他的注意,深深吸引住他,他于是停住,等漁船上那個男人駛近來。那個男人把船停在漂浮著的漁網標記附近,從陰涼的水里拉出一個漁籠。兩條淡銀色的寬大的魚露出水面,濕亮地在灰暗的河水上閃爍了片刻,噼啪一聲落進漁夫的小船里。維拉古隨即叫那漁夫等一等,取出最必需的畫具,畫了一張水彩速寫。他在這個地方待了一天,作畫,觀察。次日一早,他再次到外面作畫,隨后登程繼續旅行。自那以后,這個畫面一直盤旋在他的腦際,折磨著他,直到這個畫面終于獲得了固定的形式為止。現在,他已經坐著畫了幾天工夫,將近完成了。
以往,他最愛在充足的陽光下,或者在溫暖的森林和花園的折轉光線下繪畫。這幅畫的流動的銀色的涼氣,可真花了他不少心血,但也給了他一種嶄新的色調。昨天,色彩的溶解完全成功了。現在,他感到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幅不同凡響的好作品。畫面抓住了,畫下來了,而且會博得人們的贊賞,但并不到此為止。這幅畫進而表現出了大自然漫不經心的、謎一般的存在,以及在它的發生過程中的一個瞬間。在畫中,這個瞬間正在突破呆滯的表層,并讓人感覺到正在劇烈地、大口地呼吸著的真實。
畫家注視著這幅畫,又權衡著調色板上的一套顏色,這與他慣用的大不相同,幾乎所有的紅色和黃色都消失了。水和氣已經畫完,水面上,不耐煩的、顫動的寒光迅速流動,在灰白的、濕氣濃重的黎明昧爽中,河岸的灌木與標樁影影綽綽,河里的漁船模模糊糊,似真非真,漁夫的臉也是隱隱約約,唯獨他那只不慌不忙地去抓魚的手,具有無比的真實感。一條魚在船緣上方跳動,鱗光閃閃,另一條平躺著,紋絲不動,張開的圓嘴,嚇呆的眼睛,充滿著造物的痛苦。這整個情景,冷而悲,幾近于嚴酷,但又是無聲的和無法干預的,它除了那種簡單的象征之外再無其他,而這種簡單的象征(沒有它便沒有藝術品)不僅使我們感覺到整個自然不可捉摸到了令人沮喪的地步,而且使我們喜歡自然的不可捉摸,并對此懷有某種甜蜜的驚訝的心情。
畫家坐著工作了兩個鐘頭,這時,仆人來敲門,在聽到他的主人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以后,便端著早餐走了進來。他輕輕地把罐、杯、碟放到桌上,擺好一張椅子,默默地等候了片刻,隨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咖啡倒好了,維拉古先生。”
“來了。”畫家大聲說著,一邊把剛才在活蹦亂跳的魚的尾巴旁畫上的那一筆,又用拇指給抹掉了。“有熱水嗎?”
他洗了手,坐到放咖啡的桌旁。
“您給我裝一斗煙,羅伯特,”他興致勃勃地說,“用沒有蓋的小煙斗,在我的臥室里放著。”
仆人連忙去辦。維拉古性急地喝著濃咖啡,并覺得有一點眩暈的預感,近來,在緊張的工作之后,這種預感有時會突然襲來,爾后又像晨霧似的消失了。
他接過仆人遞來的煙斗,讓他給點上火,急切地吸著那芬芳的煙,它加強了咖啡的作用,使之更精美了。他指著自己的畫說道:“羅伯特,您年輕時不是釣過魚嗎?”
“是的,維拉古先生。”
“您看看那上面的魚,不是在空中的那條,而是下面那條張開嘴巴的。這嘴巴畫得對不對啊?”
“對的。”羅伯特說。他心中起了疑心,“這個您比我懂得多。”他添了這么一句,語氣中有些責怪,仿佛他感覺到畫家這樣問他,是在拿他開心。
“您這話不對,尊敬的羅伯特。人各有自己的經驗,但只有在少年時,就是在十三四歲以前所體驗到的東西,最新鮮也最清晰,一輩子都享用不盡。我少年時沒有釣過魚,我這才問您。您說說看,這條魚的嘴巴畫得對不對啊?”
“挺好,沒錯!”羅伯特得意地說。
維拉古已經站起身來,又在審度他的調色板了。羅伯特望著他。他看到畫家的目光近乎呆滯了,他了解這意味著畫家開始入神,現在,無論是他,羅伯特,還是咖啡,以及方才那番簡短的談話等等,全都在畫家的腦海里沉沒了,假如再過幾分鐘叫他,那無異于把他從沉睡中喚醒。更何況這樣做是危險的。羅伯特收拾桌子,這時他發現信件還沒有拆開看過。
“維拉古先生!”他低聲喊道。
畫家這時還能聽見。他轉過頭來,從肩上射去含有敵意的、詢問的目光,就像一個困倦不堪的人,快要入睡時,偏偏又被人喚醒了。
“這兒有信。”
羅伯特說著就走了出去。維拉古神經質地擠了一小堆鈷藍在調色板上,隨手把顏料管扔到白鐵皮面的小畫桌上,隨即動手調配,但又覺得仆人的提醒使他心思集中不了,于是,他惱火地把調色板放到一邊,拿起信來。
這些都是平常的業務上的事情:請他參加一次畫展,一家報紙的編輯部詢問他生平的幾個日期,一份單據……但是,當他看到一種十分熟悉的筆跡時,不禁喜上心頭,他拿起這封信,津津有味地讀著信封上他自己的名字,逐字讀著他自己的地址,沉浸在觀賞這種隨心所欲的、個性鮮明的字體的快樂之中。接著,他費力地看郵戳的字樣。郵票是意大利的,只能是從那不勒斯或熱那亞寄來的。這么說,這位朋友已經到了歐洲,已經近在眼前了,幾天之內就可以到達此地了。
他激動地拆開信,看到行行筆直、排列整齊的書寫,就感到一種滿足。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么,五六年以來,這位僑居國外的朋友難得寄來的書信乃是他所得到的唯一純真的歡樂,是他在工作和同小皮埃爾相處的時間以外的唯一歡樂。同每次收到這位僑居國外的朋友的信時一樣,盡管這一次還懷著等待這位友人到來的高興心情,卻仍舊有一種模糊的、痛心的羞愧感向他襲來,使他想起自己這一生得不到愛,而且日見可憐了。他慢慢地讀著:
親愛的約翰:
一如既往,滿嘴基安蒂酒[1]和油膩的通心粉,小酒店前若干小販的叫賣聲,仍舊是歐洲文明的第一個標志,我現在又來接近這種文明了。那不勒斯五年來毫無變化,遠不如新加坡或者上海,而我把這一點看作是個好兆頭,預示著當我到家時,我將看到一切正常。后天我們將去熱那亞,我的侄子在那里接我,我將同他一起去看望親戚,這一次我不會受到過分親熱的接待,因為近四年來,老實說,我連十個塔勒都沒有賺到。我預計同家人團聚需要四五天的時間,隨后為業務上的事去荷蘭,也得五六天,這樣算來,我大概十六日左右便能來見你。我會給你發電報的。我想至少在你這里待十到十四天,也將會打擾你的工作。你如今名氣大得嚇人,如果說,你在大約二十年前關于成功和出名的那套議論只對了一半的話,那么,在這段歲月里,你一定變得思想十分僵化,變得癡癡呆呆了。我也想買你的畫,我上面關于買賣不景氣的那番訴苦的話,無非是想壓低你的要價。
人會變老的,約翰。這是我第十二次橫渡紅海,第一次受酷熱之苦。氣溫高達四十六度。
上帝啊!老兄,還要等十四天!這將讓你付出幾十瓶摩澤爾酒[2]的代價。這十四天可比上次分手以來的四年時間還要長哪!
來信請于九日至十四日間寄至安特衛普歐羅巴飯店即可。我途經之處,哪里有你的畫在展出,望告。
你的奧托
六月二日夜
于那不勒斯
這封短簡,字母筆力雄渾,分句顯露熱情,他又愉快地讀了第二遍,并從小書桌抽屜的角落里找出一部日歷,翻閱著,一邊滿意地點頭。他有二十余幅畫在布魯塞爾展出到本月中旬,時間正好對上。這樣,他的朋友至少可以由此得到關于他的初步的印象,而他也可以為這種印象感到自豪,因為他有些懼怕他這位朋友的銳利目光,近幾年來他自己生活中的憂煩所造成的神思恍惚可是瞞不過這位朋友的。現在他感到松了一口氣。他想象著奧托如何穿著有點引人注目的海外時裝走進布魯塞爾的展覽廳,如何觀賞他的畫,他的最佳之作。眼下,他打心底里感到高興的,是他把這些畫送去展出了,雖說其中只有少數幾幅是可以出售的。他當即寫了一封短信寄往安特衛普。
“他什么都還記得。”畫家感激地想道,“一點不錯,上次會面時,我們差不多只喝摩澤爾酒,有一個晚上,我們還當真放量豪飲了呢。”
他回憶著,突然想起自己很少去的地窖里肯定已經沒有摩澤爾酒了,于是決定今天就讓人送貨來。
他重新坐到畫前,但感到自己思緒紛亂,心不在焉,再也不能聚精會神了,而只有聚精會神,奇想妙思才會不召自來。他于是把畫筆插到一個杯子里,把他朋友的信塞進衣袋,猶猶豫豫地邁步走到戶外,迎面射來了閃電般的湖水的強烈反光。這是一個萬里無云的夏日,陽光穿透游苑,百鳥的啼囀聲回蕩在林間。
他看了看表。皮埃爾早晨的課時想必已經過去了。他漫無目的地穿過游苑,神思恍惚地順著褐色的、光點斑斑的小道望去,聽著那邊住宅里的動靜,繞過皮埃爾的設有秋千的沙堆游戲場地。末了,他來到菜園附近,一時興起,抬頭看那高大的七葉樹樹冠,在那濃蔭茂葉中,最后的花朵似支支明燭歡快地閃亮著。蜜蜂麇集在園籬中無數半開的玫瑰蓓蕾周圍,嗡嗡嚶嚶,送來微弱的聲波。透過林木濃密的葉簇,那幢貴族私邸的快活的小鐘樓傳來幾下鐘聲。這口鐘走得不準,而維拉古又想到了皮埃爾。這孩子最大的心愿和志向,就是想要等他長大后修好這口古老的自鳴鐘。
這時,他聽見從園籬那邊傳來了人聲和腳步聲,這聲音在陽光明媚的菜園里的空氣中,被蜜蜂的嗡嚶和鳥兒的鳴叫,被丁香花壇和豆類花朵的滯重地彌漫著的芳香壓低了,并一起合成輕柔的和聲。那是他的妻子和皮埃爾。他停下來,注意地傾聽著。
“還沒有成熟呢,你還得等幾天。”他聽見孩子的母親這樣說。
那孩子連笑帶說地回答著。在倏忽即逝的瞬間里,他覺得這綠色的田園世界的寧靜,這充滿希望的夏日寂靜中隨風飄來的孩子的柔聲細語,仿佛是從遙遠的、他自己童年時代的花園里傳來的。他走到園籬旁,由藤蔓間向園內窺探,他的妻子身穿晨服,正站在陽光下的小徑上,手里拿著一把花剪,臂上掛著一個很輕巧的棕色籃子。她離園籬不到二十步遠。
畫家看了她一眼。她那高大的身軀彎著,嚴肅而失望的臉貼近花朵,寬松的大草帽完全遮住了這個女人的面孔。
“這花叫什么?”皮埃爾問。光線在他的褐色頭發上嬉戲,裸著的腿露在光亮里,細細的,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他蹲下時,曬黑的后項下后背的白皮膚從寬大的上衣里露了出來,亮閃閃的。
“丁香。”母親說。
“好,我知道了。”皮埃爾接著說,“不過我想知道蜜蜂叫它什么。在蜜蜂的語言里,它也該有個名字啊。”
“當然有,但是我們不知道,只有蜜蜂自己知道。也許它們把它叫作蜂蜜花。”
皮埃爾想了想。
“不對。”他判斷說,“在苜蓿花里蜜蜂能找到許多蜜,在金蓮花里也能找到,它們不會給所有的花起一個名字的。”
這孩子注視著一只蜜蜂,它正圍著一個丁香花萼在飛,隨后雙翅嚶嚶顫動著停在花萼前,接著貪婪地鉆進玫瑰色的洞里去。
“蜂蜜花!”他想著,很不以為然,但沒有開口。他早就有了這樣的經驗,凡是最美的、最有趣的事情,人家都不知道,也講不清楚。
維拉古站在園籬后面聽著,他觀察著自己妻子的鎮靜而嚴肅的臉,以及他的寵兒的漂亮、早熟、文弱的臉,他一想到當他的長子還是這么一個孩子時的那些夏天,他的心頓時化為石塊。他已經失去了這個兒子,他的妻子也已經失去了他。但是這個小兒子他不愿失去,不愿失去。他想像個賊似的在園籬后面偷聽,他想招引他,引他到自己身邊來,如果連這個小兒子都疏遠他的話,那他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悄悄退到草徑上,離開那里,走到樹林底下。
“可不能讓自己這么悠閑著!”他心里想道,很生自己的氣,咬了咬牙,便回去工作了。這時他覺得,不快的心情已經克服,兩手也聽使喚了,做起了多年來練就的熟巧的動作,他又能聚精會神地工作了。入神以后就不允許他再分心,而只準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到眼前要做的事情上去。
那邊在等他吃午飯。將近中午時分,他仔細地換了衣服。他刮了臉,梳了頭,穿上了藍色夏裝,他雖然已經不再顯得年輕,但這時總比穿著邋遢的畫室工作服要精神得多。他拿起草帽,剛要開門,門卻被推開了,皮埃爾走了進來。
維拉古朝著孩子的腦袋彎過身去,吻了他的前額。
“你好,皮埃爾。老師挺不錯的吧。”
“是的,他只是有點叫人膩味。他講的故事,一點也不逗人樂,也像上課似的,結尾總是好孩子的行為必須怎么怎么樣。……你畫畫了嗎,爸爸?”
“是啊,正在畫魚。很快就畫好了,明天就可以讓你看了。”
他攙著孩子的手,領他走出去。他走在這孩子的身邊,讓自己的腳步合著這孩子的小步子,自己的手感覺著這孩子很輕、很親切的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比他這時的感受更使他愉快的了,已經沉沒在心底的親切和毫無用處的溫柔的感情又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們離開了游苑,正走在稀疏的樺樹下的草地上,這時,孩子回眸問道:“爸爸,蝴蝶怕你嗎?”
“為什么?我看是不怕的。最近就有一只蝴蝶在我的手指上停了好長時間呢。”
“可是現在這里可一只也沒有啊。有時候,我一個人到你那兒去,我總要走過這兒,路上總有許多許多蝴蝶。我知道,它們叫藍蝶,它們認識我,喜歡我,總在我周圍飛來飛去,離我很近。人就不能喂蝴蝶嗎?”
“能喂,我們先試一次吧。拿一罐蜂蜜,伸手舉著,不要動,等蝴蝶來喝。”
“好極了,爸爸,我們試一試看。你告訴媽媽,讓她給我一點蜂蜜,好嗎?那她就知道我真的需要蜂蜜,而不是瞎胡鬧。”
皮埃爾跑在前頭,穿過開著的屋門和寬大的過道,而他的父親卻由于被外面的光線刺花了眼,正在陰涼、昏黑的過道里尋找著衣帽架,隨后摸索著向餐室的門走去,那孩子則早就在里面了,正像發射連珠炮似的把他的事情講給他的母親聽。
畫家進來了,把手伸給他的妻子。她比他略高一點,體格強壯,健康,但已經失去了青春。她雖然不再愛她的丈夫,但至今仍把失去他的溫存看作是一件可悲的、不可理解的、無辜遭受的不幸。
“我們馬上可以用飯,”她用鎮靜的聲音說道,“皮埃爾,洗手去!”
“告訴你一個消息,”畫家開始說話,一邊把他朋友的來信遞給她,“奧托不久就到,我希望他在這兒待一些日子。你同意嗎?”
“布克哈特先生可以用樓下的房間,沒有人會打擾他的,他可以隨便進出。”
“這樣挺好。”
她吞吞吐吐地說:“我原來以為他還得過些時候才來呢。”
“他前一個時期在旅行,他的情況我也至今一無所知。不過這樣更好。”
“這樣他正好同阿爾貝特碰上了。”
維拉古一聽到他長子的名字,就失去了那一點愉快的面容,聲音也變得冷冰冰的。
“阿爾貝特是怎么回事?”他神經質地嚷道,“他應該同他的朋友一起步行去蒂羅爾。”
“我本來不想這么早告訴你的。他的朋友被親戚邀請去做客了,所以他放棄了這次徒步旅行。阿爾貝特一放假就回來。”
“整個假期都待在這兒嗎?”
“我想是的。我也可以帶他出門去旅行幾個星期,但是你會不痛快的。”
“為什么?我把皮埃爾接到我那兒去。”
維拉古太太聳了聳肩膀。
“請別再提這種事啦!告訴你,我不會把皮埃爾單獨留在這里的。”
畫家惱火了。
“單獨!”他厲聲嚷道,“他不是單獨一人,他待在我的身邊。”
“我不會把他留在這兒的,我不愿意。再爭吵一場也是沒用的。”
“當然啰,你不愿意!”
他不再說話,因為皮埃爾回來了,于是他們一起就座。
孩子坐在這兩個形同陌路的大人中間,他們兩個侍候他吃飯,同他聊天,而他對這些也已經習以為常了。他的父親設法拖長進餐的時間,因為飯后孩子就要待在媽媽身邊,今天是否再去畫室,那就說不定了。
[1] 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產的一種紅酒。
[2] 萊茵河支流摩澤爾河流經地區產的一種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