摎,是一個不常用的生僻字,它有五音五義(讀“liu”,意謂捋取;讀“jiu”求取意;讀“jiao”,與蓼組成詞組摎蓼,意謂搜索;讀“liao”,意謂“物相交”;讀“nao”,阻止意)。而讀作“liu”,是家鄉一帶的方言口音。此文讀取此音,用其概意來敘事狀物,是指對某種事物的二次重做重用之義。
單講一個“摎”字,名詞時,特指人們重復進行的二次生產生活方式;動詞時,是一種對剩余生產成果的再次收獲和對生活用品的多次使用形式。嗨,學究式的抽象解釋是枯燥的,還是講一講“摎”的具象與故事吧。
秋后的農村,莊稼大都收獲入倉,田地邊的岸角荒叢,到處是一垛垛掰去玉米的玉米桿子、一簇簇剪了穗子的高粱稈子、一堆堆摘去角兒的花生秧子,影影綽綽,遠近如山,成為秋后田野里一道獨特的風景。這些收獲后的玉米高粱花生空空的軀體,卻依然潛藏著寶貝,仍然有著磁石一般的吸引力:常有人,在午間或放工間隙,一頭鉆入玉米垛里,一捆一捆地翻找著,一桿一桿地仔細搜索著,試圖在里面再摎些遺下的玉米穗。若是體力和耐力俱好者,不用多長時間,就會摎到不少成果。盡管摎到的那些玉米穗多是秕的、蟲噬過的、甚至漿腐的,仍然如獲至寶似的收入筐里;哪怕是只有幾粒嫩籽兒的小棒子,也不放過,撕開包衣,將那幾粒嫩籽兒啃入嘴里,一絲淡淡的甜伴著一縷隱隱的快意,頓時充盈了口腹,此時會不無得意地哼起小曲,翻找的勁兒更大了……如若是花生秧子,則沒有摎玉米那么容易,秧子上剩下的都是干干的秕角兒,自然花生仁兒就瘦小得多,剝幾個也填不滿寬大的齒床;但即便如此,那些老太太老婆子小孩子,依然樂此不彼:能有些收獲,總比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沒有強得多。
花生剛收獲后,生產隊首先要對花生地進行一次集體摎,以做到節約生產、“顆粒歸倉”。方式是用犁或耙粗略地淺耕一次,將犁出耙出的花生撿去。然后才可讓社員個人去摎。當哪一天早晨,隊長在街頭通知大家:“今兒早上不上工啦,大家去摎花生啦”的時候,家家戶戶,男女老幼,荷鋤扛?,蜂擁而出,爭先恐后奔向那已經摎過第一遍的花生地:那個場景,是一種漫畫式的特寫:人們無需動員無需催促,密密麻麻占據了地的每一角落,揮鋤舞?,鏗鏗鏘鏘,沒有“念唱”只有“做打”,氣氛沉悶而肅穆,一種單向的“呼哧”聲上下撕扯,像一出鑼鼓喧天的活報劇,熱烈而急驟!約摸一小時光景后,空氣漸漸緩了、“活”了,人們開始有了說笑,開始有了議論:“你摎了多少啊?”“我運氣不好,今兒沒有摎多少花生?!变z頭的掘地聲也漸漸稀疏,這塊地的花生也就被摎完了?!坪醪皇?,第二天的早上或某個黃昏,依稀有人拿著鋤頭在那里摎花生,盡管那些丘丘堆堆如波浪翻卷似的地已經被翻過幾遍了,雖然掄幾下、幾十下鋤頭不見一顆花生,但摎花生的人總是抱著滿滿的希望不懈地揮舞著鋤頭,因為總有仍然遺落在土里的可愛的角兒被找到,總有欣喜閃現,總有希望呈現!
秋末,地上的莊稼收獲干凈,只有地下尚存有摎的一線希望。此時,摎紅薯成為不二選擇。紅薯在生長階段,那些根支根蔓,在土里四處伸展,不定在哪一個地方就定居下來,最終結出果實長成紅薯,就給摎埋下了機會。曾見到,也曾試過,只要肯下力氣,肯使勁掘地,總會不經意間有驚喜出現。那些深埋于地下的紅薯,往往藏在正常深度之下,經過比其他紅薯長時間的生長,它們往往長得鮮紅粉嫩體態豐滿,個兒碩大,給“摎”者帶來無比的愉悅。也非常常如此,一些本來就土地瘠薄的地方,地表尚且缺肥少水,收獲寡乏可陳,地下又怎能有大的、多的埋藏呢?所以,常常是一個莽莽大漢,費力地勞作了一個早上或一個下午,只有寥寥幾小塊收獲,甚至不夠他早飯晚飯時超量食用的紅薯。紅薯多淀粉,少蛋白質,營養效果比白面要遜色許多,一頓紅薯吃下去,難比其他主食耐饑頂用,常常挨不到下工就饑腸轆轆,但那是那個年代的主食,相對有額外可獲取的機會,人們對飽飯的追求驅使,依然趨之若鶩。
除去地里的摎,還有家里的摎,如兄弟姊妹之間的衣服,可以互相摎著穿:父母穿罷子女穿,老大穿罷老二穿,甚至老三老四接著穿;家里飯鍋里剩下的飯渣飯星星等,父母也會去摎一摎,將那一點點飯食顆粒歸口,不能浪費一丁點。日常生活中,人際交流,拾人牙慧,重復別人話語的叫“摎二茬話,沒意思”;某人行為做事,有模仿別人嫌疑的,叫“好摎二茬”等等。一個“摎”字,像是貧窮的第二只手,畫出了世間無數苦難艱辛,囊括了生活諸多尷聞軼事,翻作對照,殊可留憶!
(2017年9月12日于櫟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