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和更多的廚娘們
我體內的第一位廚娘——因為我只能講述蜷伏在我體內、想出來的廚娘們——名叫奧阿,她有三個乳房。那是在石器時代。我們男人們沒有多少發言權,因為奧阿從天狼那里給我們偷來了火種,那是三塊燒紅的木炭,她有可能把它們藏在了舌頭下面。之后奧阿順便就發明了烤肉叉,教會我們區別生食與熟食。奧阿的統治很溫和:石器時代的女人們在喂飽了她們的嬰兒之后,便把她們石器時代的男人們摟在胸前,一直到他們不再來回扭動,不再生些個怪念頭,而是昏昏欲睡:這時,要他們干什么都行。
就這樣我們大家都吃飽了。后來,當未來來臨之際,我們就再也沒有這么飽過。那時總有嬰兒要喂,而剩余的又總是給了我們。從來沒有人說:夠了就是夠了,再要就太多了。沒有人塞給你一個理智的奶嘴作為替代。任何時候都是哺乳時間。
因為奧阿規定所有的母親都必須食用一種用搗碎了的橡子、軟骨硬鱗魚卵和母駝鹿特殊的乳腺做成的粥,石器時代的女人們即使不是哺乳期也有奶。這造就了和平并分配了時間。正因為得到及時喂養,我們一直到老掉了牙還愛頂撞[1],其結果是男人過剩,女人們則由于勞累過度而更易死亡。對于我們而言,喂奶間隔期間并沒有多少事情要做:打獵,捕魚,制造石斧;只要我們按照嚴格的規矩做了,就允許我們跟因為關懷他人而獲得統治權的女人們睡覺。
此外,石器時代的媽媽們就已經對她們的嬰兒們說“哎哎”——而被喊過來的男人們則說:“吶吶”。那時候沒有父親,算數的只有母權。
那是一個舒適的沒有歷史的時代。可惜的是,有人——自然是一個男人——突然決定要從脈巖中提煉鐵,并在沙制的模型中澆鑄。天曉得,奧阿偷火可不是為了干這個。可不管她怎樣威脅著不再給我們喂奶,青銅器時代以及這之后其他嚴峻的男人的事業已難以阻擋,雖然總算是延緩了一段時間。
在我體內想出來的第二位廚娘名叫維佳,她已經沒有三個乳房了。那是在鐵器時代。可是維佳禁止我們離開多魚的沼澤地,去跟那些路過的日耳曼部落創造歷史,她仍讓我們保持幼稚狀態,只許我們偷偷仿造日耳曼人的繩紋陶器,而后者在匆忙之中留下的平底鐵鍋我們得收集起來,因為是維佳在統治,她得做飯,需要耐燒的飯鍋。
她給所有的男人們——他們都是漁夫,因為駝鹿和水牛少起來了——做大西洋鱈、軟骨硬鱗魚、梭鱸和鮭魚,她把斜齒鳊、七鰓鰻、指頭長的銀灰色的歐鲅和身體小但味道鮮美的波羅的海鯡放在鐵篦子上,那是我們用日耳曼人的廢鐵很容易就學會鍛造的。維佳把凸眼睛的大西洋鱈煮化,煮成黏糊糊的湯汁,就這樣發明了魚湯。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谷子,于是她把搗碎的沼澤草籽攪進湯里。大約是對奧阿的回憶在起作用——她流傳下來成了我們有三個乳房的女神——總在哺育嬰兒的維佳用自己的奶汁來調制她所做的魚湯。
我們這些沒人喂奶的男人們相當不安寧,仿佛被日耳曼人的煩躁傳染了似的。大家開始向往遠方。我們爬上高處的樹,站在沙丘頂上,瞇縫著雙眼,在地平線上尋找,看是否有什么出現,有什么新的東西出現。正是因為這樣——由于我拒絕永遠當維佳的燒炭工和泥炭匠——我追隨日耳曼哥伊特人(我們是這么稱呼哥特人的)跑了。可是沒跑多遠,腳就出了毛病。或者是因為我少不了維佳的加奶魚湯,于是及時打道回府。
維佳原諒了我。她知道,饑餓之間的故事容易遺忘。“日耳曼人”,她說,“不愿意聽他們女人的話,所以無論他們走到哪里都要滅亡。”
順便說說,由于一個會說話的比目魚非常會給人出主意,我用鯨須給維佳打磨了一把梳子。那還是在奧阿時代,我從水中打撈起這條比目魚,又把它放了。會說話的比目魚是單獨的一個故事。自從它給我出謀劃策以來,男人的事業便有了進步。
我體內的第三位廚娘叫邁斯特維娜,她統治的區域仍在奧阿和維佳以她們的精心照料使我們保持幼稚的地方,即在維斯瓦河口的沼澤之間,在波羅的海東岸山脊山毛櫸樹林的腳下,在海灘沙丘和漫游沙丘的后面。“Po Morze”——大海前面的陸地,因此,在鄰近的菩魯澤人那里,邁斯維娜的業已種植蘿卜的捕魚人被稱作波莫爾人[2]。
波莫爾人居住在籬笆村里,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移民點[3]的籬笆是用柳樹條編織的,用來防范菩魯澤人的侵襲。邁斯特維娜因為是廚娘,同時也就是司祭。她把對奧阿的崇拜推向高潮。后來當別人要給我們洗禮的時候,她把基督教的跟異教的東西放在一起煮,直到它變成天主教的東西為止。
對于邁斯特維娜來說,我是給她提供羊肉湯的牧羊人,同時又是她為之鋪餐桌的主教。那串她在做魚湯的時候散開了的琥珀項鏈,是我一顆顆從沙灘上揀來、然后用燒紅了的鐵絲鉆上洞,又念著恰如其分的咒語穿起來的;而那湯是則用大西洋鱈頭做的,由于項鏈斷裂,有將近六顆琥珀顆粒掉進了湯里。我作為阿達貝爾特主教喝了這個湯,完后變得極愛頂人,就跟魔鬼阿施瑪泰[4]圈里的公羊似的。
后來人們尊曾經是我的布拉格阿達爾貝特[5]主教為圣人。不過這里說的是邁斯特維娜,由于她毫不猶豫地殺死了我,因此做了一件一般只有男人才做得到的事情。當我給比目魚匯報公元九百九十七年四月發生的事件時,它責罵我說:“這是濫用職權!你們不管怎么說總算是武士。這一刺殺本來應該是男人的事情。毫無疑問。你們不能讓人從手中奪走絕對解決辦法。不要倒退到石器時代去,千萬不要。女人們應該更多地從內心關心宗教問題。廚房已經給予她們足夠大的權力了。”
我體內的第四個廚娘讓人懼怕,能擺脫她是一大樂事。她不再是籬笆村里溫和地統治著的波莫爾漁夫的妻子,而是自建立城市后一個手工業者的妻子。她被叫做多羅特婭·封·蒙島[6],因為她出生在維斯瓦河畔的蒙島村。
我不想說她的壞話,雖然會說話的比目魚建議,在經過了如此長時間的無歷史的女人照料后,從此要用男性的強壓來推動男人的事業,不要讓女人插手教會事務,而僅僅把宗教作為廚房統治權的第二權利出讓給她們,這一建議賦予我的多羅特婭典型的哥特式特征。如果我說她是個女巫,是撒旦床上的女人——盡管人民像對待圣女那樣尊崇她——那么,我的這話很少能說明一個這樣時代:當鼠疫流行的時候,女巫和圣女同為一人。
不管多羅特婭對于十四世紀有多么典型,她對于那個追求好吃好喝到了令人作嘔的時代在烹調技術方面的貢獻卻很片面,因為多羅特婭統治的方法是將齋戒普及到一年四季;圣馬丁節[7]、約翰尼斯節[8]、圣燭節[9]以及其他盛大的節日無一例外。她的鍋里從不用動物油烹調去皮大麥,而是用水。她也從來不用牛奶煮小米。她煮扁豆和豌豆時,連一小塊骨頭的骨髓都不要。她只做魚,給里面加上蘿卜、蔥、酸模和萵苣。至今人們還說到她的調料。說她如何有預見,用發面烤制耶穌的心;說她如何喜歡懺悔,如何用懺悔的膝蓋使得豌豆變軟;說她渴望的以及使她變得更加美麗的東西。還說比目魚給我了什么建議,不過我卻沒有聽從:于是她毀了我,這個女巫。
瑪加蕾特·魯施也叫做胖格蕾特,她是蜷伏在我體內的第五個廚娘。沒有誰能像她那樣淋漓盡致地笑。她一邊把剛殺好的熱乎乎的、還滴著血的鵝夾在渾圓的膝蓋之間拔毛,一會兒就宛如坐在云朵之中,一邊用笑聲淹沒了教皇和路德。無論是羅馬帝國還是德意志民族,無論是波蘭的王冠還是吵翻了天的行會,無論是漢薩同盟[10]的先生們還是奧利瓦修道院的院長,無論是愚蠢的農夫還是可鄙的騎士,凡是穿著肥大馬褲、短上衣、僧衣或身著甲胄宣揚寫在小旗子上的真理的,統統遭到她的嘲笑——她嘲笑了她所在的整個世紀。
當她一面底氣十足地大笑著,一面一只接一只地給十一個鵝挦毛的時候,我——她的小幫廚和挨勺子的對象——吹著氣讓絨毛懸浮在空中[11];這玩意兒我一直都會:把羽毛吹起來,讓懸浮著的羽毛一直懸浮著。
作為比爾吉特修會的女院長,給鵝挦毛的廚娘是那些四處游蕩的修女中的一個,只要是她睡房里能裝下的東西她都取而不拒。我——方濟各會[12]的小修士——是她在晚禱時間從圣三一節上叫來的。胖格蕾特的體積如此之龐大,以至于許多男人都迷失在了她身上。城市貴族公子哥們是她正餐前的小吃:涂黃油的蘆筍頭。奧利瓦修道院院長因為被她喂得太肥而命喪黃泉。傳道士黑格據說是被她咬掉了左邊的睪丸。然后我們投奔了貴族費貝爾,他堅持天主教,不想放棄瑪加蕾特用胡椒調味的羊舌加圓鼓鼓的菜豆。后來我們又服務于新教,過節時依次為行會做飯。在巴托里[13]國王圍城期間,我們為了躲避城墻會帶來的危險,用了波蘭烹調法。躺在她身旁我覺得很溫暖。在她那兒我找到了寧靜。她把我封閉起來,是覆蓋我的脂肪。
比目魚對我說,胖格蕾特很適合它闊嘴巴的口味:她讓男人們去從事他們嚴肅至極的討價還價,關涉麥子、木樁稅、行會和信仰,她嘲笑他們以越來越復雜的方式相互殺戮,揮霍浪費或者咬文嚼字地詮釋圣經。雖然有諸多致命的消遣,她依舊心寬體胖。“如果她愿意的話”比目魚說,“她隨時都可以恢復奧阿式的統治。”
附著在我體內的第六個廚娘——她們擁擠著,催促著,有名有姓的有九個或者更多——同樣也挦鵝毛,只是沒有放聲大笑。當瑞典人撤退的時候,用燕麥喂肥的鵝正在火上熏烤著。當瑞典人(恰恰趕著圣馬丁節)又回來的時候,剩下的只有攪拌過的鵝血,為的是給已經煮好了的鵝雜碎諸如鵝脖子、鵝心、鵝嗉子和鵝翅膀跟胡蘿卜根以及梨塊勾芡上色,使味道變酸。
阿格娜斯給鵝挦毛的地方就在牲畜圈后面的蘋果樹下,鵝頭掛在樹上,鵝嘴朝天,直晃蕩。她一邊挦毛,一邊哼著歌兒:隨風飄走的催眠曲,與之合拍的是瑞典人帶來的苦難,和鵝毛一起在十一月份的這整整一天里都懸浮在空中。啊,受苦受難的大地!
那時候阿格娜斯還是幼稚的卡舒布族[14]人。后來她進了城,給城市畫家默勒[15]做飯,瑞典人跟他們的古斯塔夫·阿道爾夫[16]這時已經去了別的地方。呂岑[17]之后四年,被長年不斷的戰爭弄的灰不溜秋的詩人及外交家馬丁·奧皮茨[18]來到了但澤。
“阿格娜斯,”會說話的比目魚說——不太清楚我是作為畫家默勒還是作為詩人奧皮茨來找那比我聰明九倍的魚咨詢的——“你們的阿格娜斯,”它說,“屬于那種只能泛愛的女人:給誰做飯,她就愛誰;由于她給你們兩個分別都小心翼翼地做過飯:給一個做的是豐滿的肝,給另外一個做的是苦膽,你們必須跟她的——按你們的說法是分裂的、按我的說法卻是雙重的——愛一道進餐,一道聆聽床的嘎吱聲。”
她為畫家默勒生下一個女兒;而在我遭受鼠疫折磨的時候,阿格娜斯給我用鵝絨填裝了一個大大的枕頭。她是那么好,可我卻沒能寫出一首贊美她的善良的詩來。我寫了許多奉承王侯和贊美大地的陳詞濫調,卻沒有醇厚的歌唱雞湯、牛奶、甜茅羹這一類滋養品的阿格娜斯韻文。這理應補上。
我體內的第七位廚娘叫阿蔓達·沃伊克。如果我把她們所有的人連同她們的女兒們集合到一起,聽她們閑聊,比較各個時期的價格的話,阿蔓達是我記得最清楚的。隨便什么時候我都不能毫不猶豫地說:對,阿格娜斯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是因為阿格娜斯看上去總是別有一番哀愁,大概是因為她老在默勒和奧皮茨之間猶豫徘徊的緣故;然而我很容易想象阿蔓達的樣子:她有一張土豆臉,準確地說,是土豆之美顯現在她的臉上。不僅阿蔓達身上到處都是圓鼓鼓的,而是她整個皮膚都有著那種積存在土豆皮上的泥土的光澤,閃爍著近在咫尺的幸福。由于土豆首先是渾圓的,她的眼睛顯得很小,在沒有濃眉襯托的情況下,眼的四周很豐滿。包括她不是肉紅色,而是呈現卡舒布沙土顏色的嘴巴同樣也是大自然的杰作:兩片嘟起的嘴唇,隨時都準備吐出諸如土豆、蕪菁甘藍、飼料蘿卜之類的詞。被阿蔓達親吻意味著吸吮到泥土的乳脂,我指的是那種使卡舒布族人的居住地聞名于世的干燥的土豆土質。那乳脂經久不逝,能讓人心滿意足,就像帶皮熟土豆能使得我們滿足一樣。
每當邁斯特維娜微笑的時候,柳樹的枝杈在陽春三月里閃閃發亮;多羅特婭·封·蒙島的微笑則能讓孩子們的鼻涕凍成冰柱;我的阿格娜斯的微笑渴望死亡,她使我死得有滋有味;倘若阿蔓達對著我微笑,那么土豆戰勝谷子的故事便會不斷地講下去,蜿蜒曲折一如阿蔓達削的土豆皮——因為每當她的故事發展得太快時,她就總是刀刃朝外,使勁地削。作為王國普魯士領地祖高的仆役廚娘,她每天得給將近七十個仆人、女傭、散工、固定工和靠打工為生的老村民們做飯。
“人們應該給她立一個紀念碑,”比目魚說,“因為在波蘭第二次被瓜分[19]之后,到處是饑荒,橡子也上市買,那時候,要是沒有阿蔓達·沃伊克,在普魯士引進土豆是難以想象的。雖說她是個女人,但她卻創造了歷史。令人驚訝,不是嗎?令人驚訝啊!”
我體內的第八個廚娘說什么也要當個男人,與她所在的革命時代相適應,她挺著胸膛站在街頭堡壘上;事實上,不管男人們(也就是我)如何走近她,索菲·羅佐爾一生始終是一個十分內向的姑娘。她真正愛過的只有結結巴巴的中學生弗里德里希·巴托爾迪,他因為從事雅各賓派的活動而被判死刑。那年他十七歲,索菲十四,普魯士王后路易絲為了證明她的仁慈給他減刑至終生監禁。四十年后,索菲已經是個老婦人,或者最好說是個老姑娘,這時她才又重新見到了她從監獄中釋放出來的病怏怏的弗里茨。她用芳香醋浸泡小牛頭,豬肉燉雞油菌,紅葡萄酒燉辣味兔雜碎——給他做各種吃的,想方設法地鼓動他,給他和人類定下遠大無比的目標。可是巴托爾迪卻不想干了,他只想舒舒服服地吸著他的小煙斗。
我對索菲很熟悉。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我就和她一起去采蘑菇,走遍了祖高大大小小的森林。她叫得上所有蘑菇的名字:洋口蘑、有毒的傘菌、喜歡在松針地上長成一個圓圈的茴香蘑菇、東一個西一個的牛肝菌,還有白鬼筆。索菲因讀革命書籍而高度近視,可蘑菇她卻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后來,她給圣瑪利亞教堂的正教士布萊希[20]牧師做飯,再后來,她給拿破侖的總督拉普[21]將軍掌廚,起先是激情滿懷,后來又搞陰謀詭計。而我,先是布萊希牧師,然后則是拉普總督。索菲從前者那里逃脫,后者她則想用一道用特殊的蘑菇做的菜毒死他。
索菲很能吸引人。她在地下室、在所有的臺階上、在廚房里唱“三個小鼓手[22]!”她的聲音總是比人先到:軍刀的劈砍,鞭子的響聲,對自由的渴望,死亡之吻,仿佛是多羅特婭·封·蒙島天使般的超高壓如今要在地上釋放出來一樣。“自索菲以來,”會說話的比目魚道,“烹調似乎失去了克制,不斷革命。”(連我的伊瑟貝爾也有這種挑戰的目光。)
我體內的第九個廚娘出生于一八四九年的秋天,第八個廚娘索菲·羅佐爾恰在此時逝世。人們差不多會以為,她是想把革命的旗幟傳給蕾娜·施杜伯;至少不能否認的是,蕾娜年輕時跟一個鍛錨工結婚,丈夫在一八七零/七一年的戰爭[23]中在巴黎郊區陣亡,作為年輕的寡婦,蕾娜主管著一個大眾食堂。她默默地發放著賑濟湯,心下則期盼著社會主義。蕾娜的聲音不洪亮,她從不鼓動任何人,也不會豪情激蕩。雖說飽覽群書,可她卻一直徘徊于灰色的實踐之中。
蕾娜·施杜伯第二次走進婚姻殿堂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而我(跟她的第一任丈夫一樣)雖說小她十歲,卻也不是第一次結婚。必須承認的是,我是一個酒鬼。
她掌管罷工用的銀錢,設法保護這些錢不被我拿走。她忍受我的毒打,每當我因為又打了她而悔恨不已的時候,她反而安慰我。蕾娜比我活的時間長。因為一九一四年,當我作為戰時后備軍來到東普魯士時,她第二次當了寡婦。
打這之后她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發放賑濟湯:大麥糝加白菜豌豆湯和土豆湯。在大眾食堂,在慈善機構,在一九一七年流感盛行的冬季在野戰炊事車上,后來又在工人救濟組織;納粹時期,她則在“冬令賑濟處”[24]和“一鍋煮”星期天。那時,她已經年過古稀,卻仍然手執湯勺,精神矍鑠。
孩提時——我又好奇地來到了世上——我看見過蕾娜。那時,她滿頭銀發,頭頂中央分了一道縫兒。她分發賑濟湯時的樣子很特別,宛然一個嚴肅且具有職業同情心的女性。比目魚認為,蕾娜·施杜伯并非是一個對政治感興趣的人,假如撇開她的《無產階級食譜》不計。該書在俾斯麥“反社會主義者非常法”[25]被廢除之后完稿,只是沒有找到出版社。
“您看,”比目魚說,“這本來有可能改變意識,從而創造新的意識。雖然有無數的資產階級食譜,可就是缺少無產階級的食譜。工人階級一無所有,可是還要按照資產階級的方式烹飪。在您杜撰第十個甚或第十一個廚娘之前,您應該援引蕾娜·施杜伯的遺著。再怎么說您也是個社會民主主義者。”
我體內的第十個和第十一個廚娘尚不大清晰,因為我對她們太熟悉了。惟有她們的名字已經寫在了還空無一字的白紙上:六十年代的一個升天節,我失去了比莉(原名叫薩比勒)。在柏林和其他地方,這一天都被大張旗鼓地作為“父親節”來慶祝;在格但斯克列寧造船廠(以前叫做但澤施超造船廠)工人食堂工作的瑪利亞跟我是親戚。
我得承認:比莉和瑪利亞都在不耐煩地催促。然而由于比目魚建議我按照年代順序來,加上我身上承載著如此多的廚娘們,我暫且被允許——特別是由于我現在的伊瑟貝爾總讓我不得清閑——首先更好地理解新石器時代的廚娘奧阿的三個乳房,然后才是一九六二年在綠樹林、在特格勒森林、施浜島、布里茨和灣湖作為純粹的男性事業來慶祝的父親節。倘若是誰的身體里塞滿了這么多的歷史,想趕快釋放出來,那么,他就會迫不及待地要講述邁斯特維娜的琥珀項鏈,盡管對他而言,一九七〇年十二月所有報紙上都登載的有關波蘭港口城市造船工人的起義要更重要一些。
老生常談。陳芝麻爛谷子。農奴制的農民吃些什么剩給他的東西呢?胖格蕾特是按照什么菜譜把修道院院長們喂得肥肥的,好加以宰殺的呢?胡椒價格下跌時發生了什么事?拉姆福特[26]貧民賑濟湯。鵝膏菌是怎樣被政治化的。發明了豌豆湯精的時候,普魯士軍隊變得更加強大。為什么無產者要吃資產階級的食品。什么叫做“忍饑挨餓”。“然而或許,”比目魚歪著嘴巴教導說,“我們能夠從歷史中學習,女人們在歷史上起了多大作用,比如當土豆獲得勝利的時候。”
[1] 暗指情欲旺盛。
[2] 波莫爾人,意即大海前面的人。
[3] 德意志騎士團首領西格弗里德·封·福伊希特萬格(執政至1310年)命令以前居住在城堡中的波莫爾人遷移到離城堡250米以外的沼澤地上去。移民點的房子周圍除了一條壕溝外,還有一道柳條編織的籬笆。但澤后來的一條街道由此得名。
[4] 阿施瑪泰,希伯來語中的魔鬼名,源自波斯語,猶太教經師作品中的魔鬼之王。
[5] 阿達爾貝特(956—997),任基督教布拉格主教的第一個捷克人。997年在普魯士殉教。
[6] 多羅特婭·封·蒙島,但澤歷史上確有其人,1347年出生在蒙島,父親是由荷蘭遷來的農民。
[7] 天主教節日,在每年的11月11日。
[8] 天主教共濟會成員最盛大的節日,時間是每年的6月24日。
[9] 天主教節日,在每年的2月2日。
[10] 13到15世紀德意志北部城市和德意志海外貿易集團創立的組織,其宗旨是維護相互間的商業利益。
[11] 隱喻靜止不動的時間。
[12] 一譯法蘭西斯會,由阿西西的圣方濟各創建,1209年得到教皇英諾森三世的批準,是羅馬天主教的最大的修會。
[13] 巴托里(1533—1589),1576—1589年期間為波蘭國王。包圍但澤的時間是1577年6月及8、9月間。
[14] 屬西斯拉夫民族。
[15] 默勒(1564—1611),但澤城市畫家。
[16] 古斯塔夫·阿道爾夫(1594—1632),瑞典國王(1611—1632),在位期間,對內實行懷柔政策,對外連年用兵;1630年參加三十年戰爭,屢敗天主教聯盟和德皇軍隊,后在呂岑戰役中受傷致死。
[17] 指1932年的呂岑戰役。
[18] 馬丁·奧皮茨(1597—1639),德國詩人和文學理論家。著有《德意志詩論》。從1635年直至去世一直住在但澤,任史官和秘書。
[19] 指俄國和普魯士1793年對波蘭的第二次瓜分。
[20] 布萊希(1762—1830),1802—1812年期間任但澤瑪林教堂的副主祭。
[21] 拉普(1772—1821),拿破侖軍隊的將軍,1807年6月被任命為但澤市的總督。
[22] 原文為法語。
[23] 即普法戰爭。
[24] 由納粹于1933年9月成立并控制的救助機構。
[25] 1878年,俾斯麥在帝國議會中強行通過了《鎮壓社會民主黨企圖危害治安的法令》,簡稱《反社會主義者非常法》。1890年在工人運動的壓力下被廢除。
[26] 拉姆福特(1753—1814),被認為是“慈善家”和“社會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