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寺,竹林中。
“嗯,腫消了,不疼了吧?”
賈琬俯下身觀察幾息,然后用食指在薛寶釵的腳背上戳了戳,她的腳怎么會這么小,一只手就能握的住,怕是只有三十四碼吧?倒是和香菱的差不多,也是,她的個子也不算高,勉強到自己的肩膀,長著這樣一雙小腳丫也是符合人體比例的,不過她腳的形狀很自然,圓潤且飽滿,很顯然沒有裹過。
“不疼了,琬哥哥,我們去看碑文吧,看完后就下山,雞鳴寺的齋飯是出了名的,每天都會有很多人特意跑過來吃呢,你一定要嘗嘗。”
薛寶釵只覺得在賈琬面前快丟光了臉,上次被他抱了一下就夠難為情了,她一連好幾個晚上皆夜不能寐,時常輾轉反側到天亮,這也不能怪她,守身如玉十六載,何曾與男人這般親近過。
而這次更羞恥,腳都被他看了去,還被他在手里握了好久,這哪里是握住了她的腳,分明是握住了她的心,一顆隱隱躁動著,對世間情愛充滿渴望的芳心,當時她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記得他的動作好溫柔,他的語氣也好溫柔,那一瞬間,她就在想,如果那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姨弟是他該有多好啊,自己一定會愉快接受吧?
薛寶釵扶著鶯兒想站起來,卻不曾想傷處再次傳來痛感,她忍不住輕哼一聲,賈琬連忙道:“碑文就在那兒,什么時候去看都可以,寶妹妹,我們還是先下山吧,我到寺廟里找點草藥給你敷上,明天一覺醒來就不會再疼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
見薛寶釵走的吃力還慢,照這樣下去,到太陽落山搞不好都下不了山,再不把她給薛姨媽還回去,薛姨媽還不得去報官說自己把她拐走了,另外也是怕她堅持不住,畢竟她們這種自幼養在高墻深院中的閨閣小姐都是溫室里不見風霜雨雪的嬌花,身體素質弱的不行,別說是崴了腳,便是摔一下都得在床上躺幾天。
看看人家香菱,多年的流浪生涯是給她的幼小心靈造成了不小的傷害,讓她會害怕每個陌生人,但她也養成了一副好身體,能吃能睡,能蹦能跳,還非常的抗揍,就算兩只膝蓋腫了、紅了、破了,她也不吭一聲,賈琬心疼她,連夜把床上的涼席換成了軟墊。
賈琬停下腳步,蹲下身朝后背上拍了拍,其意不言而喻,薛寶釵咬了下咬唇,猶豫幾息,乖乖的爬了上去,兩條藕臂環住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寬厚強壯的后背上,皺著小鼻子輕輕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汗味讓她想起了她小時候薛父就是這么背她的,是那么的有安全感,縱使前面等著她的是刀山火海,龍潭虎穴,她都不會害怕的。
“琬哥哥,妹妹有一事相問。”
“說。”
薛寶釵捂著櫻桃小口輕笑道:“你平時說話都是這么惜字如金么?”
“就這事?”賈琬回過頭撇了薛寶釵一眼,她摘掉了臉上的白色面紗,露出一張吹彈可破的臉,與他的嘴很近,近在咫寸。
“當然不是啦,我是想問你到京城后如何安排,我聽我媽說過,姨父很喜歡愛讀書的人,你是生員,還是案首,他老人家沒有邀請你住進榮國府嘛?”
“邀了,怎么沒邀,前段時間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在榮國府里給我準備了一間院子,連下人都配好了。”賈琬把薛寶釵往上聳了聳,這小丫頭真懶,能借力就不出力,再滑就掉到地上了。
“那你接受邀約了嗎?”薛寶釵很是期待。
“沒,林姑父和我說...”
“林姑父是誰?”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瞬間涌現在了薛寶釵的心頭上。
一棵小臂粗細的竹子倒在了小徑上,根據參差不齊的切口來看,必是竹鼠干的,賈琬輕輕松松的越過,解釋道:“兩淮(揚州)巡鹽御史林海林大人,我和他的關系雖然隔了十萬八千里,但按照賈家的輩分,我得叫他一聲‘姑父’。”
薛寶釵“嗯”了一聲。
“那林大人既然是哥哥的姑父,那哥哥豈不是叫他女兒為‘林妹妹’?”
“對啊,林姑父對我像自家子侄一樣,告訴了我很多他多年為官總結的心得,使我受益匪淺,我要是再叫他女兒為‘林姑娘’就不禮貌了,他說榮國府里的酒色財氣會磨滅我的斗志,不利于我接下來的科舉之路,他說的很對啊,塑造人的并非只是天性,更多的還是環境,在那種蜜罐子里待久了,可落不得什么好。”
薛寶釵“哦”了一聲。
賈琬笑道:“寶妹妹,我賈重光如今雖然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小角色,但我時常以大丈夫自居,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我乃是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又豈能去仰人鼻息的過活?若是那樣,珍饈美饌于我如泥土,瓊漿玉液于我如河水,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哥哥最后一句說的真好,不去榮國府里住是對的,名門望族個個看起來光鮮亮麗,背地里實則亂七八糟的臟事層出不窮,哥哥干干凈凈的,最好不要和他們攪在一塊。”
“哈哈哈,你還真敢說,我很欣賞你,看來咱們是一路人啊,我好不容易攢了個不錯的名聲,可不能被那些人給染臟了!到京城后我會在城中尋一清凈偏僻之處,買一間小院居住,不過受林姑父所托,我每個月都會去一趟榮國府看看他的女兒,屆時再去看看你,陪你說說話,誰叫我也是你的哥哥呢,先說好了,你可不許給我閉門羹吃啊。”
薛寶釵一言不發,只是再次將臉貼在他的后背上,閉上眼睛,仔細傾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細碎的陽光撒在她的臉上,在無聲之中凝結成了一個微笑。
......
康寧坊,杏花巷。
坐在裁縫鋪門口小板凳上東張西望的香菱用兩只小手提著石榴裙裙擺“噔噔噔”的跑到賈琬的面前,仰著圓圓的小臉,甜甜的叫了一聲“爺。”
賈琬在她眉間的胭脂痣上吻了吻,背著她出去和別的女孩子“約會”,賈琬并不感到羞愧,一個良妾之位以及萬千寵愛是他能給她最好的東西了,她其實并不在乎以何種身份留在他身邊,良妾也好,賤妾也罷,對她來說,只要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她就心滿意足了。
“來,我介紹一位小姐姐給你認識認識,她是我異父異母的妹妹。”賈琬拉著香菱的小手,將她帶到轎子旁邊。
薛寶釵撩開簾子,直勾勾的看著躲在賈琬身后,露出一雙大眼睛暗中觀察自己的香菱,失聲道:“哥哥好福氣,她真的好漂亮呀。”
“這叫才子佳人,長見識了吧?”
薛寶釵白了賈琬一眼,從手腕上取下一只綠玉鐲子,朝香菱招了招手,香菱仰臉看向賈琬,意思是我能不能要?
賈琬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笑著說道:“能要,快說謝謝薛姑娘。”
“婢子謝謝薛姑娘。”香菱鞠了一躬,笑嘻嘻的收下綠玉鐲子。
賈琬拱手道:“寶妹妹,天氣熱,要不到寒舍里喝一杯涼茶再走吧?”
“好啊,請哥哥引路。”
賈琬:“......”
我這是一句客套話啊,你怎么還當真了,沒辦法,賈琬只得把薛寶釵一行四人帶進自己住的小院子里。
“姑娘,這地方可真小,還沒有我們家后院的小花園大呢。”
“死丫頭,混說什么呢?”
薛寶釵回過頭瞪了鶯兒一眼,鶯兒自知失言,把頭低了下去,聽見剛剛認識的大姐姐這么說,香菱不樂意了,她雙手叉腰,氣呼呼道:“一點也不小,它是我和爺的家,有吃飯的地方,還有睡覺的地方,我不許你說它小!”
賈琬把眼含熱淚,情緒激動的香菱攬在懷里,鶯兒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樣強烈,忙不迭的道歉,不停重復著“香菱妹妹,我錯了,再也不說了。”
“寶妹妹,你別責怪她,誰還沒個口不擇言的時候,鶯兒,家是不分大小的,只要一家人能感到溫暖就好,再說了,小也有小的好處,能聚人氣啊,你給我換一間大的我還不想住呢。”
“小賈相公,婢子錯了。”鶯兒抹著眼淚要跪下來磕頭,賈琬扶起她,好言安慰了幾句,說到底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十來歲小丫頭,沒必要去苛責,把道理講開就好了。
在賈琬的居中調解下,香菱很快就原諒了有嘴無心的鶯兒,拉著她就往臥房里跑,把藏在柜子里的果脯拿出來和她分享,兩個小丫鬟并排坐在木臺階上,你一口我一口吃的很開心。
香菱經常會把吃不完的零嘴兒藏起來,比如柜子里、枕頭下、陶罐中,賈琬前幾天翻箱倒柜的找房契,結果房契沒找到,倒是找到了一堆各式各樣的點心,很多都發了霉,剛好那天香菱和封氏到孫大娘裁縫鋪里幫忙了,他便去點心鋪里重新買了一大盒,分成小包裝在布袋里,按照原來的位置一一放了回去,否則她找不到就該著急了。
賈琬知道這是她長年累月吃不飽飯帶來的“后遺癥”,他沒有去管,他相信終有一天她就不會再藏吃的東西了,而他暫時能做的便是隔三差五的檢查一遍她私人的小倉庫,把其中壞掉的都扔了換上新鮮的,以免她吃壞了肚子。
“這些菊花是哥哥種的嗎?”薛寶釵蹲下身,伸出纖纖玉手撥了撥在風中搔首弄姿的白菊花,幾次想摘一朵下來帶回去留作紀念,但是都忍住了。
“準確的說是我移植來的,以前是生存,我連飯都快要吃不飽了,自然無暇,也沒心思種花養草,現在是生活,我衣食無憂,也就有暇,有心思去做些和學業無關的事了,陶冶陶冶情操嘛。”
賈琬蹲下身,用自制的灑水壺給小菜地里的三叢秋菊澆了些水,得到雨露滋潤的秋菊愈發妖嬈了,怎么看都像是從嫖客手中得到大筆嫖資的青樓女子,旁邊的幾棵不知名的野草難掩羨慕,也想從中分一杯羹,卻被賈琬的無情鐵手連根拔起。
“哥哥,你以前的日子很苦吧?”
“嗯,再苦再難也堅持下來了,好啦,不說這些了,你坐著,我去給你倒杯涼茶。”賈琬將灑水壺放到水缸里,拍了拍手,往廚房里走去。
薛寶釵默默的看著他的背影,也許真正打動她的并不僅僅是他的臉,也不僅僅是他的才華,而是他在面對苦難時勇往直前,永不言棄的品格,所以才有了眼下聲名遠播,前途璀璨的大好光景,這才是最彌足珍貴的地方。
“發什么呆?拿著。”
“喔喔喔。”
薛寶釵雙手接過賈琬遞上來的涼茶,淺淺的抿了一小口,甜絲絲的。
賈琬繼續去侍弄那三叢秋菊,待把野草全部拔干凈后,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薛寶釵將蓋碗交給鶯兒,鬼使神差的從袖兜里取出絲巾,踮起腳尖無比輕柔的替他擦去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四目相對,任是無情也動人。
薛寶釵俏臉微醺,才發現此舉是多么的曖昧,賈琬從花叢中折了一朵含苞待放,羞羞答答的秋菊,插在她的發髻上,用食指和中指將她鬢角的幾根青絲攏到耳后,道了一句“人比花嬌。”
這四個字重若千鈞,讓薛寶釵羞澀到嬌軀都在微微顫抖,她再也呆不下去了,跺了跺腳,捂著臉“嚶嚶嚶”著落荒而逃,鶯兒囫圇吞棗的將沒吃完的果脯全塞進小嘴巴里,立刻跟了上去。
送走薛寶釵,心情大好的賈琬哼著小曲回到了院子里,香菱蹦蹦跳跳的跑上前,指著她發髻上插著的兩朵秋菊,用奶奶的蘿莉音問道:“爺,是花嬌呀還是香菱嬌呀?”
“呔!你這小狐貍精,竟敢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勾引老衲,真是老壽星喝砒霜,活的不耐煩了,且看老衲神槍!”
......
興安坊,薛家,后院。
入夜,月明星稀。
仲夏的夜晚總是充滿甜言蜜語,郎情妾意的,有的人在他的小院子里抱著他的貼身丫鬟擠在躺椅上數著星星,也有的人坐在窗邊的書案前望著月亮靜靜發呆,還有的人則躺在看月亮的人的床上甜睡。
半個時辰前,薛姨媽讓同喜把心事重重的薛寶釵請到了她的臥房,當她問起薛寶釵是不是對賈琬有意時,薛寶釵沉默了,有些時候,沉默就是答案。
薛姨媽有點后悔和賈琬做生意了,自己這不是引狼入室嗎?還有,您是奔著合伙來的嗎?我都不好意思挑破你,可事情已然發生了,她能做的就是及時止損,說實話,她也挺糾結的,賈琬確實是前途無量,不過和一座諾大的國公府邸比起來還是有些微不足道了。
“姐姐,你最近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說呀,我幫你想想對策。”
薛寶釵和薛寶琴雖然是堂姐妹,但比親姐妹還要親,別管大人們如何明爭暗斗,都對她們之間深厚的情誼產生不了絲毫的影響,薛寶釵沒有猶豫,將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和盤托出。
“什么!他...他...他竟然摸了姐姐的腳,還把姐姐背下了山,他還說姐姐比花還嬌?好啊,我原本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他卻是個登徒子!”
薛寶釵沒好氣的捏了捏薛寶琴肉肉的小臉蛋,嬌嗔道:“都是無心的,我也不想崴了腳啊,要不是他及時幫我正骨,我的腳說不定會留下后遺癥呢!”
“那...那...那他也不能說姐姐比花嬌啊,就算這是事實,但從他的嘴巴里說出來和調戲有什么區別?”
薛寶琴語從拔步床上爬起來,光著小腳丫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她愁眉苦臉的走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姐姐,你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不如讓堂哥哥去探個口風,要是能給這樣的男兒做...”
“琴兒!”
“姐姐,這里就我們姐妹倆人,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啊,我感覺他肯定也是喜歡姐姐的!”薛寶琴急了,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背也背了、調戲也調戲了,然后就沒下文了?呸,虧你還是個男人!
“琴兒,我配不上他的。”
薛寶釵輕輕的說了一句,薛寶琴愣住了,良久之后,她緊緊抱住了潸然淚下的薛寶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