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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鋼之色(五)

洛雷登醒來的時候,襯衫上還沾著血跡。他察看了一下傷口,用干凈的毛紡布和濕潤的苔蘚包扎起來,換上另一件。

公寓里沒有面包,他不得不艱難地穿上外套(側腰使不上力,費了老大勁才將胳膊伸進袖子里),吃力地走下樓梯,穿過七拐八彎的狹窄小巷,來到“島”的南邊他很熟悉的一家面包房。這里的人都認識他,不會因為他要買發霉的面包而生氣。

“給你留了些。”面包師的兒子說,“你喜歡發藍的那種,對不對?”

他早就懶得費唇舌解釋了,只是笑了笑,遞過去一個銅夸特。小伙子揮揮手,表示不收錢。“今天我們請客。”他大方地說,“這里的名人可不多。”

“這樣的話,那我就再來一條新鮮面包。你說什么名人?”

小伙子笑出聲來,“他們叫你‘偉大的巴達斯·洛雷登’。從昨天起,這附近的人都開始喜歡你了。”

“是嗎?我做了什么討人喜歡的事?”

“下注押你啊,不是嗎?”

洛雷登挑了挑眉毛,“因為大家是好鄰居?”

“主要是你的賠率高。見鬼,要是我知道你會贏,我押的就不止一個半銅夸特了。盡管如此,二百比一的——”

洛雷登拿起面包。“聽起來在這個案子里你們賺得比我多啊。”他有點惱火地說,“怎么沒人告訴我賠率是二百比一?我也可以押一把的。”

回家,走上看似沒有盡頭的樓梯。別的擊劍手通過跑步或者在劍術學校的練習室晃來晃去來鍛煉身體,他只需要從街上走回家門口就行了。面包房幫他留的那塊面包一面覆蓋著白點和有點瘆人的藍斑,正是需要的那種。他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尖將藍色斑點挑到左手心,再倒在一張干凈的羊皮紙上。然后他打開包裹著傷口的布,極其謹慎地將霉菌拍在尚未愈合的刀口上,再重新包扎好。他不知道這個偏方到底有沒有用,但自從這么做以來,傷口再也沒有嚴重感染過。話說回來,司法用劍全都保養得干干凈凈,沒有銹斑,所以很有可能只是巧合。他切了一片新鮮面包,倒出昨天剩下的半杯酒。

用面包霉菌療傷是很久以前他從草原地區學來的小偏方。第一次聽說這個方法時,他以為這是對新兵蛋子的惡作劇,類似的玩笑還有每一個新入伍的小家伙都會被哄去找軍需官領騾蛋和著名的左手箭。后來他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但他還是不敢把這法子用在自己身上。聽說很久以前有一群人受傷了,除了鞍囊里壞了的面包以外,手頭沒有任何可以療傷的東西,結果居然全都破天荒地痊愈了。洛雷登覺得這很可能只是個傳說,草原人喜歡在他們那味道恐怖的奶酪里放霉菌,大概就是這么傳開的。畢竟草原人治病的方法和他們的藥一樣,一向都稀奇古怪。另一個偏方是用柳樹皮煮水治療頭痛,據他所知,確實有效。

自上場決斗以來,這是他第二次想起草原人。他想起又一把折斷的好劍,還有他在酒館對那個煩人的女孩做出的解釋。草原人釬接劍刃與劍芯時用的是某種在較低溫度下就能熔化的焊劑,因而不太容易搞砸回火的工序,劍也不會輕易折斷。的確,草原人用的是單刃彎劍,根本不適合上法庭,但這項工藝可以應用在任何設計上。他不知道城里有沒有人懂得草原人的鑄劍方式,如果有,又該如何瞞過他人耳目找到這個人。

然后他又突然想起,他已經決定金盆洗手,轉行干別的了。他皺起眉頭,又切了一片面包。

他很早以前就在考慮退出,特別是最近六年以來,每場決斗結束之后。但想和做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他的借口通常是不會干別的、沒有其他的謀生技能、現在開始學一門新手藝已經太晚了,等等。直到昨天以前,他還能做到強迫自己相信這些說法。當然啦,他心里知道這些全都是借口。

事實上,在過去的十多年時間里,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戰爭中殘存下來的多余的人,就像切剩的肉末或皮革的邊角料一樣不堪大用。這是一種愚蠢的生活態度,更不必說相當危險,就連他自己也瞧不起這樣的生活方式。隨著一場又一場的斗劍,他不斷累積著戰績,身上不斷增添新的傷痕,從整整一代辯護律師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然而自始至終,他都無法正視自己的問題。

是時候承認失敗了。如果靠打斗能找回內心的平靜,昨天就該起作用了。

開一所學校或是一家酒館,只要你能活下來,就有無限的可能。

他重新穿上外套(這次更疼),痛苦地爬上山坡,向劍術學校走去。通常情況下,結案后的第二天,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劍術學校。那里有其他律師、助理,以及令人生厭的湊熱鬧的人,身在這個行業就不得不應酬一二。他不想被迫與人寒暄,也不想忍受所謂用左手慶祝的傳統。于是他將領子豎起來,偷偷摸摸地從邊門溜進去。

出于種種因素,在學校做事的教練人數時有不同。原因涉及經濟體系的健康程度、一年當中不同的時間點,等等。這棟建筑中,有六所歷史悠久、學費昂貴的學校,他們擁有專屬的訓練區域以及專用的器械和配件。還有些老家伙以及腦袋缺了根筋的流動人口在廊柱間來回走動,招募學員,說辭是保證一天內練到天下無敵、一年內被殺就全額退款等等。介于上面兩種類型之間的,還有十到十二家機構,以相對合理的價格提供一定程度的武器訓練。這些機構大多數由業主自己經營,或者頂多加上一名助理以及一個身兼數職的雇員。這名雇員既是文書,也是注冊員和會計。這些規模較小的學校共享主訓練廳和器械,向理事會繳納適量的租金。開一所這樣的學校,你需要預付一個月的租金,在墻上釘一塊寫著你名字的布告牌。每天訓練開始的時候,學員們可以在牌下集合。

在去理事會辦公室的路上,洛雷登看到一個認識的人。此時掉頭就走或者躲到圓柱后面已經來不及了。

“恭喜你。”

“謝謝。”他回答道。

這個人名叫伽利達斯,在律師行業干了六年,因一樁金融訴訟案失去了一只眼睛。現在他在排名第二的正規學校當助理,同時也幫忙記記賬。他父親曾經是騎兵隊的一員。在一個寒冷的清晨,草原上一個被摧毀的哨所里,洛雷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于箭傷。臨死前他拼命請求有人能照顧一下他的孩子,洛雷登恰巧是離他最近的人。當然他很確定這位父親以為自己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我不知道你的排名會如何變動。”伽利達斯說,“阿爾維斯的排名在第六位左右,因此你至少能升到前十二名。”

“沒有排名。我退休了。”

“噢,”伽利達斯吃了一驚,“從昨天開始?”

“從昨天開始,也是因為昨天那場斗劍。我也許愚鈍,但至少懂得見好就收。”

伽利達斯點點頭,“根據我打聽到的消息,確實如此。說來奇怪,我們一群人本來打算一起去旁聽的,結果不知怎么的沒去成。”

“反正對學員來說也不是什么好的范例。”洛雷登回答道,“實力更強的一方反而輸了,喪氣得很。”

“正相反,這是很有意義的一課,提醒大家粗心大意、輕視對手會多么危險。那么,你有什么計劃?過點輕松享樂的日子?”

“想得美。”洛雷登皺著眉頭說,“不,我打算入你那行。事實上,我正要去見理事。”

“真的嗎?”伽利達斯笑了起來,“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在我們學校幫你說幾句好話。”

“不用了,謝謝。我從來不喜歡替別人打工。不得不和客戶打交道已經夠慘了,但至少理論上,我還是自己的老板。我會像其他人一樣釘一塊布告牌,看看情況。”

“祝你好運。”伽利達斯微笑著說,“我總說希望能在這里多見到你。如果有我們不收的學員,我會記得推薦你。”

洛雷登點點頭。伽利達斯很可能會說到做到,他一直很友好。當然,他肯定不知道,他上劍術學校(就是他現在工作的那一所)的高昂學費以及上學時的生活費全部來自洛雷登的軍餉和獎金。再加上為了避免和他在法庭對決,洛雷登不得不推掉的幾個頗有油水的客戶,這些年來他已經花了一大筆錢在伽利達斯身上。如果伽利達斯可以推薦幾個學生,讓他這么些年的投資開始有點回報,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那天早上將近中午的時候,他出發去招牌工匠區定做他的布告牌。傳統的布告牌畫的通常是教練的坐姿,穿著出庭的衣服,攜帶他擅長教的武器種類,底下是他的名字以及價目表。然而近年來流行將劍手最出名的勝訴案件描繪在布告牌上,劍手的畫像很高大,受了致命傷的對手則畫得既渺小又卑微。有些教練甚至還付錢請人撰寫贊美詩,用金色的字體銘刻在布告牌的邊框上。洛雷登決定堅決抵制這類行為。

“巴達斯·洛雷登,”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說道,“收費每天八分之三元,標準劍、雙手劍及匕首,不需要特別好的服裝。”

“只放畫像和斗劍現場圖嗎?”

“不用畫斗劍現場圖。”

“你確定嗎?”畫師有點驚訝,“不額外收費。”

“不用畫斗劍現場圖。”

“我畫現場圖畫得很好,放上去有極佳的宣傳效果。”

“不用。”

畫師思考了一陣子,“我可以畫你頭戴光芒四射、象征著元理保護力的冠冕。”

“想要這筆生意就別這么畫。”

“坐到椅子上去。”畫師惱羞成怒,“一會兒就來。”

他轉身擺弄著放在攤位后頭的瓶瓶罐罐。洛雷登往后一靠,想放松一下。天氣反常地熱,帆布遮陽篷的陰影讓人覺得很舒服。從他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作為招牌工匠區交易中心的廣場。佩里美狄亞有很多小型的工匠專區,這個區和其他專區一樣有個廣場,中央是一座噴泉,噴泉上通常有一座年代久遠、被大家忽視的雕像,默默地俯瞰著下方。環繞著噴泉的是東一個西一個的帳篷和攤位,擋住了底層店鋪奪人眼球的臨街面。每隔一段相等的距離,會有臺階通向上層商店的走道。從這層向上走,是位于第二層的房子和作坊。廣場的四角都建有通往相鄰專區的拱門,不用說,拱門四周同樣建有商店,整座廣場被店鋪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由于廣場周圍的建筑很高,每一面可以利用日照的時間只有半天。陽光照到哪一側,那一側就有招牌制作匠人坐在門口,利用自然光工作。

攤位和中央噴泉之間不時有貨車、四輪馬車以及手推車轱轆轱轆地穿行而過。有時候兩車對面相逢,不得不停下倒退,這種時候往往會響起暴脾氣的爭執聲以及車夫慣用的咒罵聲。與其他區域不同,招牌工匠區沒有專屬的特殊氣味,只有周圍環境固有的一絲無法察覺的味道。洛雷登心思活動起來:這里有這么多人、這么多生意,有這么多種可以讓人過上好日子的謀生之道,有這么多盤剝窮人的方式。每一種有用處的、有利可圖的生意都有自己的專屬區域,在這里,人們可以很便利地找到制作這種特別商品所需要的每一樣東西。一切是那么井井有條,人人都安心地在自己的崗位上各司其職。

相鄰廣場的商店和攤位屬于顏料匠人。他們將貝殼、核桃、土灰、天青石以及鉛泡在水里,取出顏色,再用蛋清或石灰水混合,制作出供旁邊那個廣場使用的顏料。聞名世界的佩里美狄亞金顏料就是由手藝最好、經驗最豐富的匠人制作的。他們將氧化物、水銀以及錫在大理石板上碾碎,加入三倍濃度的醋和鉛粉,混合研磨,最后將成品裝入小石瓶中。

顏料匠人廣場的一角是刷子匠區——為一個行業服務的另一個行業。他們每天做的就是截取不同尺寸的鬃毛、裝上把手、熬煮膠水以及捶打金屬箍,只是不得不穿過十二個廣場才能去膠水匠人區。從這里經過的人個個走得飛快,他們將領子豎起來捂住鼻子,免得吸入浸泡在石灰水中的生皮散發出來的惡臭。而膠水匠人則只需轉過街角,過了橋,一邊就是石灰窯,另一邊則是制革作坊以及屠宰老病牲畜的屠宰場。路上他們會經過鋸木工匠區。在這個區域,他們多半會遇到招牌匠人來取剛剛用鋸木機鋸好的、刨得十分平整的木板。鋸木機都集中在一個瀑布邊,城市的匠人機智地利用水力推動一百多個帶動鋸木機的水車輪。

這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是整體的一部分。這些行業環環相扣,缺一不可,每一個行業的運作都要靠許多其他行業的合作。洛雷登坐在廣場上,環顧四周,心頭涌上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是這里唯一一個脫離了整體的部件。其實,直到昨天,他還是佩里美狄亞各行各業的一分子,從事的是所有行業中最專業的一種,位于產業鏈的最遠端。來到這里,意味著協議合同偶然間出了差錯,商業機器需要來點鮮血潤滑一番才能繼續運行……他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亂想。等做好布告牌,從理事那里拿到一張給他劃定地盤的羊皮紙,他就可以重新回到鏈條當中,擁有一個崗位、扮演一個角色、發揮某種功能。與其為此煩惱,不如享受大約一小時的“脫節”的悠閑。在佩里美狄亞,人們很少有這樣跳出局外的機會。

“好了。”畫師說,“在我上漆以前你要看一下嗎?”

洛雷登點點頭,站了起來。這是一張水平相當不錯的招貼畫,沒有斗劍現場,也沒有奪目的冠冕。他松了一口氣。

“我的耳朵有這么突出嗎?”

“是的。”畫師將畫筆在溶劑里洗了洗,用一塊破布擦干。“聽著,”他說,“我手頭正好有一首寫得特別棒的贊美詩,挽歌詩體,共五節。有人取消了訂單,大減價。看,這樣圍成一圈特別合適。只要兩個夸特。”

“不需要。”

“有些人的毛病在于對促進宣傳效果的元素缺乏認識。”

“真可惜。”

畫師嘆了口氣,將包在清漆壺口的蠟封切開。“要不要再買一套一模一樣的微型畫,掛在有錢人以及時髦人士經常出入的地方?為了表示誠意,只收你三夸特。”

“誠意不誠意的我不管,別指望我付錢就行。”

“微型畫和贊美詩加在一起八分之七元,我再多送半碼掛繩。”

(——掛繩來自制繩工場,往西三個廣場以外。在那里,人們將成捆的繩子拉過廣場,在另一頭用木轉軸卷起來。這又是一個行當,一百多人以此糊口,他們生活在這里,也被局限在這里。)

“謝謝,不需要。好了嗎?”

“給我點時間,行嗎?”畫師哀嘆道,“這個環節要特別小心,不然一下子就花了。”

在畫師上漆的時候,洛雷登繼續想:不止如此,每一個忙碌的匠人身后都有另一套復雜的系統。他們要給妻子、家人提供吃穿;要教孩子適當的技能;為女孩找夫婿,把男孩送去當學徒。他們要付租金、還要繳納行業協會的管理費、執照費,以及稅金。他們要贍養日漸垂暮的父母和岳父母,還要為喪葬互助會以及其他互助團體盡一份力。在這些子系統中,每一個部件都迅速被整體抓住,不敢脫離自己的位置,因為害怕失去一切而不得不平穩運作。真奇怪,在另外一些地方,有些人完全形單影只也可以生活。當然,他們都是野蠻人,比野獸強不了多少,一生中從未畫過肖像畫也從來沒有上過法庭。所以,必須把他們擋在三重城的城墻以及城門之外,讓他們待在原來的地方。想想看,萬一哪個忙碌的市民在上班途中不小心看到這樣一個人,說不定會生出“我為啥要活得這么累”的念頭。

“好了。”畫師宣布,“注意,現在還是濕的,大概一個鐘頭以后才會干。你現在可以拿走,但肯定會沾上不少灰塵。”

“知道了。”洛雷登點頭回答,“要不我把它放在這兒,兩個鐘頭以后再回來取?”

“行。”畫師一邊在一卷亞麻布上擦著手一邊說,“盛惠五夸特。”

兩個鐘頭無事可做。以前他會找一家酒館(多么合情合理,消磨時間不就是酒館的功能嗎),但他記得自己已經改邪歸正了。不浪費錢買酒、不在白天喝酒,以及不再一覺睡到過午時分。那么好吧,他可以走回劍術學校,問問那張文件出來了沒有,如果他們說還要等一個鐘頭,那還有時間在清漆干透之前趕回招牌匠人區。但他改變了主意,懶洋洋地朝特羅弗大橋的方向走去。這是他平時很少來的地方。一個紅得發紫的教練在工作時間是不可能有機會出來看風景的,因此他最好趁現在有時間多看看。

“打擾了。”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才低下頭。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正在拽他的褲腿。他嘆了口氣,從腰包里摸出一個硬幣。

“對不起,”小孩說,“你是巴達斯·洛雷登嗎?”

不用道歉,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他這么想道。“是的,”他說,“你怎么知道?”

“你是一名辯護律師,對嗎?”辯護律師是個復雜的詞,小孩說得很慢、很小心,有點像一只母雞生了一只六邊形蛋,說完的時候語氣中還帶著勝利的自豪感,“我爸爸說,你是全世界最棒的。”

“以前是。”洛雷登皺著眉頭回答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是個辯護律師嗎?”

女孩搖搖頭。“他是做桶的。”她說,“但他喜歡去法庭旁聽。有時候也帶我去。”

“是嗎?哦……挺好的。”

女孩點點頭。“昨天他帶我去看你干掉了那個人。”她興高采烈地說,“我喜歡去法庭,因為每次我爸爸帶我去看過之后都給我買蛋糕吃。”

“這么說,你喜歡吃蛋糕?”

“蛋糕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他從腰包里摸出一個半銅板,“你現在就去買塊好吃的蛋糕怎么樣?你肯定喜歡。”

女孩用力搖搖頭,“我爸爸說不能吃陌生人的蛋糕。”

洛雷登嘆了口氣。“你爸爸說得對。”他說,“但他沒說不能自己拿著錢去買。去吧,快去吧。”

女孩思考了一陣子。“我到爸爸的店里問問可不可以。”她說,“你要在這里等我啊。”

“這么辦吧,”洛雷登建議道,“你帶著錢去找你爸爸,給他看。怎么樣?”

女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的。”她說。

等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洛雷登連忙過街,躲進離他最近的大型建筑中。這棟房子恰好是軍械廠。運氣好的話,她不會跟到這里來。

距他上次來軍械廠已經有十年了。他畏縮了一下——先是伽利達斯,再是軍械廠。該死,今天不知為什么,該死的當兵時期久遠的記憶如惡狗般對他緊追不舍。上次來這兒,是跟叔叔一起來領二十筒箭的。明明答應得好好的卻遲遲不送貨,最終還得自己來取。(為什么連一根平頭釘、一個弓蓋,甚至一塊餅干都得跟軍需部門爭取半天?)跟那時相比,這里的變化不大,仍舊是個又熱又暗又嘈雜的地方:汗津津的后背在頭燈照耀下隱約可見;火花四下飛濺,落在裸露的皮膚上發出哧的一聲,不時要閃躲正在運送的大塊金屬原料;高高的腳手架塔上有人大聲喊著什么;工具掉落在地發出咣當一聲;機械錘砰砰的敲擊聲隱隱震動著腳下鋪的地磚。還有沸騰的膠水、燃燒的油脂、煙、鋸木灰、剛切開的金屬特有的氣味、極度缺乏潤滑的鉆孔機和車刀發出的尖銳的咯吱聲、快速有節奏的踏板聲、任務繁重的砂輪沖刷聲、圓頭錘在木質模版上敲打金屬薄片發出的咔嗒聲、金屬回火發出的嘶嘶聲。換個心情好的時候,他一定會覺得這是個令人興奮的地方,所有的創造物都蘊含著勃勃生機。

“喂。”

“叫我嗎?”他四處張望,但看不到聲音來自哪里。

“對,就是你。你要干什么?”

洛雷登有點窘迫地笑了。“對不起,”他說,“我只是隨便逛逛。我不是故意——”

“那就趕緊滾開,去別的地方逛去。這兒不是公園。”

他還是看不見是誰在和他說話,不過也不想繼續這場對話了。“對不起。”他再次道歉,然后朝門口走去,卻發現前面有一整車的木炭擋路。他繞過木炭堆,和一個稍微年輕一點的矮個子男人目光相交。男人手里拿著一把火鉗,火鉗上夾著一塊燒紅的鐵坯,鐵坯距離他的臉只有六寸。

“哎呀,對不起。”年輕人迅速將鐵坯拿開。“是我的錯,”他用一種聽起來耳熟的口音說道,“有車子擋著,我之前沒看到你。”

草原人,見鬼。很久沒見過草原人了,說實話也并不是特別想見。近在咫尺、燒得通紅的劍更鞏固了這個想法。他陰郁地笑了笑,側身擠過去,然后一路不停地向外走,直到重新回到室外。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子,一直走到城門口。如果今天注定要和不光彩的過去有交集的話,不如做得徹底點。他登上城墻,站了很久,思緒萬千。過去的一切已無法挽回。然后,他看到了一家酒館。

古怪的人,特姆萊想。說真的,城里有很多這樣的人,絕對比老家多得多。他們在城里生存的概率比較大。在老家,古怪的人以及軟弱無用的人會被大家摒棄,通常都活不長。

他站在鍛爐邊,看著溫暖的爐火漫過已經加熱過一次的劍身,鋼鐵的顏色依次從灰變成黃,再從黃變成暗紅,然后變成紫色,最后是藍色。一旦變成藍色,說明二次冷卻的時機到了。鹽水浴事先檢查過,溫度正好(冷卻時溫度太低會增加鋼的脆性),他將劍身從爐火中撤出來,投入水中。鹽水上方騰起一團蒸汽,嘶嘶聲越來越響,又漸漸歸于平靜,像落水的小狗發出的尖叫聲。真有意思,炙熱的火焰和微溫的水居然能夠將柔軟可塑的鋼鐵鍛造成堅硬的利刃。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不止一次感到好奇。

老家的人有自己的一套說法。他們說,人心如鋼鐵。要讓一個男人更堅強更有用,就必須先用怒火煅燒他,再給他冷卻淬火,讓他沉浸在恐懼中,深刻認識自己的弱點。金屬用鹽水淬火,男人,則需要眼淚。這只是第一道工序。讓男人堅強卻易折,但還不能當工具或武器使用。接著必須挑起仇恨之火,小心翼翼地、緩慢地將他加熱,然后再次冷卻。正是這第二道工序,令一個男人有用,能傷人卻不易自損。只有歷經千錘百煉,才有資格為部族之神效力。

用銼刀打磨過表面以后,他把劍身放在鐵砧頭上狠狠地敲打了幾下,以確認回火[1]這道工序沒有減弱劍刃與劍芯釬接處的牢固程度。接著取了一罐浮石研磨膏,到拋光砂輪上開始了冗長單調的拋光工序。按理說這是刀匠的工作,鑄劍師無須處理這類瑣事。但分配給他的那名刀匠得在家照顧生病的妻子,特姆萊主動提出為他代班。這是另一個令他感到好奇的地方。在老家,如果一個男人的妻子或孩子病了,其他人會自動把他的活兒干完,還會幫他帶回屬于他的那份牛奶和奶酪。而在這里,如果一個男人想在家照顧家人,只損失當天的工資已經是最幸運的事了。這樣規定大概也是有原因的,只不過沒人知道為什么。

昨天他目睹了一架巨型扭力投石機被豎起來的過程。這臺機器精工細作,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完工,可以將兩百擔重的石頭拋出三百五十碼以外。廠里的大部分工人都被叫去幫忙。他們有的拉繩,有的壓住杠桿,其他人則將木支架對好位置,并以暗榫、木樁和鐵釘將其固定起來。一旦支架合攏,經檢驗合格以后,就將繩索纏在上面。纏緊的繩索是投石機的動力來源。想再來個比喻?那太簡單了。他們部族里的男人就像這些繩索一樣,常年過著懶散和太平的日子,現在被纏繞起來,拉緊,隨時準備發射……各種征兆和預言固然好,但不能隨便看到什么都當真。如果你看到一只老鷹從敵軍頭頂飛過,爪子上抓著一只小鹿,這只是自然現象;要能看到一只小鹿在清晨時分違反自然規律在天上盤旋、翱翔,毛茸茸的蹄子上還掛著一只老鷹,這才能稱為預兆。

它表面涂了瀝青,以抵抗潮濕的東風。這臺巨大的機器被軍需部命名為“石弩(大型、定點式,編號三十六)”,但制造它的工匠們管它叫“老酒鬼”(要拼命灌才能把它灌飽,灌飽之后,噴射出來的力道可不小……),現在被放置在陸上城墻第三里處的哨塔上,填補了最后一個防御盲點。或者,至少在部里那幫毫無想象力的官員眼里,是最后的盲點。這座城市的人自認為已經準備好面對任何危機。只有極其遲鈍的敵人才覺察不出這樣的暗示。

在砂輪旁工作了兩個鐘頭以后,劍身完成了拋光工序。雖然沒有照他以往的習慣打磨得像鏡子一樣光亮,但正如他的同僚所說,為政府打工,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夠好了。劍被放在墻邊的一個架子上,和這個星期做出來的其他產品擺在一起,之后會裝上劍柄,經過檢驗,然后儲存起來。儲存方式是先上油,和其他二十把一模一樣的劍一起插進一個塞滿油膩麥秸的圓筒,然后將劍筒背到哨塔放在一個房間,就可以離開了。特姆萊洗了手,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工作。

他已經在一天內造出三把劍了,現在開始造第四把。“急什么呢?”他的同僚們不滿他兩倍于他們的高效率,說道,“難道你知道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嗎?”他沒有回答。

下班后,他打掃了一下,用茶油擦拭過工具,再將工具整理收拾好,穿上外套,走路回旅館。白天有炎炎烈日的炙烤,夜晚地表蓄熱會發散出來,傍晚時分則是最涼爽的時候,從石頭中輻射出來的熱量,像微溫的耐熱磚似的。這是城市最吸引人的時間段:你可以看到從商店和酒館的門縫中透出來的溫和可親的燈光,聽到歡快的說話聲以及或美妙或難聽的音樂聲。無論在哪里,你都可以看到男人和女人并肩走著,不慌不忙,沒有特別的目的地:丈夫親密地挽著妻子,男孩試探地拉起情人的手,酒館里的醉鬼對女侍拉拉扯扯。在老家,人們通常不是騎著馬就是坐在地上,那畫面更合乎情理,卻沒那么生動。

在旅館門口,他看到一個披著長長皮大衣的男人倚著門站在陰影里。他想,看來,之前看到的確實是兇兆。

“朱萊,”他輕聲問道,“難道他已經……?”

男人點點頭。“他走得很平靜。”他回答道——再次聽到鄉音,他居然覺得有點陌生,渴望、遺憾還有一點點厭惡同時涌上心頭——“是因為高燒,死于一星期前。”男人仿佛忽然記起了什么。“我很遺憾,”他說,“他是個偉大的族長。”

特姆萊聳聳肩,心里知道他是過譽了。偉大談不上,或許可以說是一個好族長。除此之外,他生前還是一個還算不錯的父親以及一位盡責的老師。但是,他不屬于能為神所驅使的那類男人,他被放入火中的時機太晚,加熱的溫度太高,很有可能被烤得太脆。但是,他的兒子可完全是另一類人。

“我想我該回家了。”他說,“你離開的時候他們在哪里扎營?”

“在科庫爾灘頭。”朱萊回答道,“今年洪水很大,他們判斷未來一周內都渡不了河。如果我們腳程快的話,可以在那里跟他們會合。”

“就算在那里趕不上他們,找到他們的蹤跡也不難。”特姆萊心不在焉地說。他總覺得這里還有些事沒做完,其實沒有。他已經拿到了所有需要的信息,事實上,比他預想的還要多。客居的這段時間,他勤勤懇懇地工作,老老實實地賺一份工資,貢獻了自己的一分力量。一個男人走到哪里都要盡心盡力,把所在地建設得更好。

“他們很可能會在原地等。”朱萊說,“那里有很多木料,你不是說你需要……”

“對。”他皺著眉頭說,“我最好盡快準備好出發。你有沒有給我帶一匹馬?我把我的馬賣了。”

“一人一匹,還有替換的。”朱萊回答道,“我們不能耽擱太久。”

“好,那行,我馬上就來。”

他把朱萊留在門口,走進旅館。真奇怪,這個巨大的石頭車廂沒有輪子,哪兒也去不了,還得付錢才能待在里面,但對他而言卻有種家的感覺。他聞到烤箱里晚餐面包的香味,看到女人們正在鋪桌子。一群男人——是他的朋友——正在玩擲骰子游戲,對他點頭致意。以目前的局勢來看,他真希望以后不再有機會見到他們。

旅館的老板娘正在攪一大鍋湯,偶爾從長長的木勺末端嘗一小口,估摸著加上一兩撮這樣那樣的香草。一看到他,她露出了笑容,保證說晚飯馬上就好。

“事實上,”他說,“我不繼續住了,請結賬吧。”

“你要走了嗎?”她有點失望,“噢,沒事吧?”

“我父親過世了。”

“很遺憾。是生病嗎?”

特姆萊點點頭,“我最好盡快出發。”

老板娘放下勺子。“看到你回去,你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她說。

“她也過世了。”特姆萊回答道,“在我很小的時候。”

“真是難過。我想現在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了。”

“是的。”

“大家庭嗎?”

“很大。對不起,我必須走了。還欠你多少錢?”

女人搖搖頭。“沒關系,”她說,“離上次付租金才過了兩天。算我的吧。需要我幫你準備點路上的干糧嗎?”

特姆萊婉拒,她堅持,最后為了能脫身,他不得不接受半條面包、一根香腸以及兩個蘋果。“很高興能招待你住在這里。”她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個蓋著干凈麻布袋的籃子,“下次進城的時候,一定要來看我呀。”

“我可能會回來的。”特姆萊說,“很快。”

“我期待這一天。一路平安。”

“我會的。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別客氣。”

特姆萊感到自己就像個劊子手。他將一些零碎東西收到包裹里,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匆匆離開了旅館。他心里默默祈禱:當塵煙自東方滾滾而來,所有佩里美狄亞人驚慌失措的時候,請務必盡快離開。我不想傷害你們,真的。只不過——

“好了嗎?”朱萊牽來一匹身型高大的馬,把韁繩遞給他。

“好了。”他回答。

“我差點忘了,你收集到需要的情報了嗎?”

“是的。”

朱萊笑出聲來。“太好了,”他說,“下次你再踏上這片土地,形勢將完全不同。”

特姆萊咬緊牙關。“但愿如此。”他說。

他們上馬后沿著街道緩緩而行(隔了這么久再次騎上馬感覺有點陌生),生怕路上的車轍和鵝卵石絆到馬蹄。在城里騎馬的人不常見,傍晚散步的人依舊慢悠悠的,不急著給他們讓路。比周圍的同胞(不,已經不再是同胞了)高出一頭的感覺讓特姆萊覺得有點傻,有點太打眼,像游行隊伍里不可一世的貴族子弟。他那高大威猛的草原種馬跟在出來閑逛的一個矮胖的禿頭面包師以及他那圓滾滾的太太后面,不耐煩地刨著蹄子、甩著頭。等到面包師夫婦停下來買薄煎餅,他們才得以擠到前面去。否則,要花大概一整夜的時間才能走到城門口。

城門終于出現在前方的視野里。一個男人從酒館里走出來,低著頭,徑直沖到特姆萊的馬面前。他用力向右后方收緊韁繩,把馬勒得直打轉。幸好他拉得及時,那愚蠢的酒鬼才沒有身受重傷,但他靴子尖上的包頭(在軍械廠,各種重物隨時會掉下來砸到腳尖,這種鐵制包頭是必要的防護措施)還是從側面戳到了那個人的腦袋,將他撞翻在地。特姆萊驚叫一聲,滑下馬,將韁繩遞給朱萊。

“你沒事吧?”

男人揉著頭。“還不是你害的。”他嘟囔著,“你怎么完全不看路?”

因為喝了太多酒,他言語含糊,很難聽清。特姆萊知道城里發生的大多數打斗都是由酒引起的。因此,他只能道歉,將地上的人扶起來,撣去沾在對方外套上的泥土和臟東西,最后將那人原先拿著、后來掉在地上的一塊扁平的東西撿起來。不巧的是,他的馬已經在上面踏了好幾下。

“你這小丑!”男人驚呼起來,“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媽呀,你看我的布告牌!”

從酒館漏出來的燈光照在一幅嶄新的肖像畫上,畫工了得,可惜畫中人臉的位置多了個馬蹄大小的洞。特姆萊注意到那人的手垂到了腰間本該掛劍的地方。幸運的是,那里沒有劍。

“真是糟糕。”特姆萊喃喃說道,“我很抱歉。請一定接受我的賠償。”

“那是當然!”那人吼道,“更別提錢財損失、精神傷害,還有在公共道路上疏忽縱馬的罪名。”

特姆萊覺得,這話從這個醉鬼嘴里說出來就有點過分,畢竟,他剛才還想從他的馬蹄下走過去。但他注意到了幾個細節:那張布告牌、對方嘴里的法律術語以及將手伸到腰間皮帶的本能反應。不管是爛醉還是清醒,有理還是無理,他都不想和一個職業辯護律師打起來。“當然。”他連忙說道,“要賠多少錢?”

醉鬼好奇地看著他,發脹的腦袋閃過一些快要忘卻的記憶。

“你,”他說,“你是軍械廠里的那個草原小伙子。”

“對,”特姆萊回答道,接著他也想起來了,“今天下午我在那里看到你的。你剛進來就出去了。”

那人點點頭。特姆萊松了一口氣,感覺危機解除了。一個醉鬼可能會因為酒后怒氣而對冒犯他的陌生人動刀子,但不會對認識的人怎么樣。那人的臉色好了些,幾乎露出了微笑。

“你損壞了我的布告牌,”他說,“花了我一整天的時間才把這該死的玩意兒畫好。要知道坐在那里讓人畫像是多么無聊……”

“能想象得到。”

那人聳聳肩。“算了,”他說,“這樣,我告訴你,只要你幫我個忙,我就不計較什么布告牌了,同意嗎?”

特姆萊猶豫了。他正要離開這座城市,恐怕幫不上什么忙。但反過來說,直接拒絕肯定會激怒那個醉鬼,讓他陷入比剛才還要糟糕的麻煩中。“嗯。”他說。

“你是鑄劍師,對嗎?”

“對。”

“就知道。”那人緩緩點頭,“從草原來的鑄劍師。那么你一定知道怎么用銀把劍刃和劍芯釬接在一起又不容易折斷。”

“是的,”特姆萊說,“你是怎么——”

“朋友,”醉鬼嚴肅地說道,“你很可能會成為我的救命恩人。你看,我是個辯護律師。法庭上的擊劍手——或者說,以前曾經是。我現在不干了,準備做教練。以后的日子除了要早起以外,應該挺好過的。不管怎么樣,我還是需要一把不會打到一半就斷掉的劍。最近已經有兩把上好的寶劍被我弄斷了。”他心痛地補充道,“另一把折斷時離我的臉只有這么近,就是你我現在的距離。”他靠得很近,就算特姆萊對酒不甚了解,也聞得出他喝的是兩種很受歡迎的廉價酒。“然后我想到,那些草原上的混蛋,他們知道怎么造出不容易折斷的劍,至少十二年前他們就已經掌握了這種技術。這就是我要你幫的忙,布告牌的事就此了結,怎么樣?”

特姆萊臉上突然沒了表情,回答的聲音也不帶一絲情緒。“就這么說定了。”醉鬼似乎沒注意到他的變化。

“好樣的。”醉鬼笑著說,一邊大力拍打著特姆萊的背,“我的名字是洛雷登,巴達斯·洛雷登。到劍術學校來,隨時能找到我。要是什么時候你想學擊劍,我給你個折扣價。”

“謝謝。”特姆萊輕聲說道,“和你交手會是我的榮幸。”

醉鬼現在心情大好,在特姆萊上馬時替他扶馬鐙,還開心地揮手送他上路,接著他扔掉了破損的布告牌,趔趄著來回轉了幾圈,好像不知道要往哪兒走,最終又回到了酒館。特姆萊一言不發地騎馬穿過城門,來到了橋上。

“剛才是怎么回事?”朱萊問道。

“那個人,”特姆萊說,“想要我給他打一把劍。”

朱萊聳聳肩,“他是個傻子。”

特姆萊在馬上回過身來。借著水面反射過來的火把的光芒,朱萊看到特姆萊的臉上滿是淚水。“朱萊,你認出他是誰了嗎?”

“一個醉鬼。哦,對了,是個什么勞什子辯護律師,但我感覺更像是收錢辦事的打手。”

“應該是退伍之后改行了。想想吧,朱萊,一個知道用銀做焊藥的男人,還說他是十二年前知道的。明白了吧,朱萊。”

思索片刻,朱萊忽然低聲咒罵起來。“麥克森手下的侵略軍。”他低聲說道,“你覺得他是遠征軍的一員?”

“十二年前,朱萊。他在草原上了解到銀焊藥的存在。相信我,他絕對不是商人。”

“我的神啊,如果我是你的話,剛才當場就會殺了他。”

特姆萊搖搖頭,笑道:“他會繼續活著。事實上他幫了我一個大忙。你知道嗎,住了這么久,我幾乎忘了來這里的初衷了。”

朱萊差點咬到舌頭。“這不可能。”他說。

“我說的是差點。”特姆萊回答道。(忘了麥克森?怎么可能。他就是一個污點,一個無論你洗多少遍澡、無論用浮石怎么磨,也擦不去的污點。十二年過去了,他的存在,連同骨頭和頭發燃燒的味道,一起深入骨髓,如同衣櫥里那股揮之不去的雪松味。)“在軍械廠,因為悶熱,大家都脫了衣服工作,除了我。”他扭身將外套脫到一半,然后拉下一邊肩膀的襯衣,露出一個慘白瘢痕的邊緣部分。“我們相處得那么和諧,我可不想跟他們解釋這傷疤是怎么來的。”他拉上襯衫和衣服,將圍在脖子邊的領子抻直。朱萊注意到,脫離馬鞍生活這么久,他的動作變得有點笨拙。特姆萊回頭看著城門兩邊燃燒的火把。“等我放火燒城的時候,我要將城門從外面拴上,朱萊,最起碼我可以出這份力。”他又用不得不扔掉一條還能穿的褲子的語氣加了一句,“真是可惜,我還挺喜歡他們的,真的。但總而言之,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寧愿我自己動手也比別人強。”

朱萊有點不解地看著他。“這是你父親的愿望。”他尷尬地說道。

“我敢說,”特姆萊厭惡地回答道,“他年輕的時候還是頗有幾分血勇的,當了族長才開始軟弱,到后來更是被生活的艱辛折磨得奄奄一息,一輩子不得志。他永遠也做不到火燒佩里美狄亞。但我能。”

他的同伴凝視著他。“你真這么認為嗎?”他說。

“哦,是的。他們甚至還教會了我怎么做。”

注釋

[1]回火是將淬火鋼加熱到奧氏體轉變溫度以下的適當溫度,保持高溫加熱一到兩個小時后冷卻。經過回火,鋼的結構趨于穩定,其脆性降低,韌性與塑性提高。回火往往與淬火相伴,是熱處理的最后一道工序,能消除或者減少淬火應力,穩定鋼的形狀與大小,防止淬火零件變形和開裂。高溫回火還可以改善切削的加工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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