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風已經帶著暑氣了。醫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與窗外飄來的槐花香奇怪地混合著，使人既清醒又昏沉。父親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臉色比平日更顯灰白，手背上插著針頭，藥水一滴一滴地往下墜。母親坐在床邊，手里攥著一條皺巴巴的手帕，不時為父親擦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

“你們回去吧，這兒有我就行?！澳赣H頭也不抬地說，聲音里透著疲憊，“你們在這兒也幫不上什么忙，反倒礙手礙腳的?！?

我站在床尾，看著父親微微起伏的胸口。這已是今年第三次因高血壓住院了，醫生說并無大礙，輸兩天液便可回家。但母親的神色卻比父親更像個病人，眼角的皺紋里嵌著深深的憂慮。我想說些什么，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出聲。

姐姐招呼了我一下：“弟，咱們走吧，媽說得對?！?

走出醫院大門，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我看到手機日歷的提示，還有一些時間就要母親節了，為了讓母親緩解一下暫時的陰霾，我決定跑個半程馬拉松給她送個獎牌當做母親節的禮物。

我確實不是長跑的好材料，一米七五的個子，體重卻將近七十多公斤，跑個三公里就氣喘如牛。但不知為何，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在心里扎了根。或許是因為母親從不稀罕鮮花和首飾，而一塊沾滿汗水的獎牌，能讓她知道兒子在為她努力。

比賽前一周，我每天下班后都在小區里跑圈。初夏的傍晚，汗水浸透T恤，在背上畫出一道道白色的鹽漬。跑完步，我常坐在長椅上喘氣，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用沾了酒精的棉球為我擦身降溫的情景。那時她的手多么柔軟啊，如今卻粗糙得像砂紙一般。

比賽那天，氣溫高達三十二度。BJ通州半程馬拉松的路線蜿蜒在公路與樹林之間，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起跑時人群擁擠，我被人流裹挾著向前，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像是要沖破肋骨的牢籠。

跑到十公里處，我的雙腿已經開始發抖。志愿者在路邊切西瓜，紅瓤黑籽，汁水淋漓。我抓起一塊塞進嘴里，甜膩的汁液順著下巴流到胸前，和汗水混在一起。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把西瓜最甜的心兒挖給我和妹妹，自己只吃靠近皮的部分。

最后五公里是最艱難的。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鞋底拍打路面的聲響。汗水流進眼睛，刺痛得睜不開。恍惚間，我仿佛看見母親站在終點線處，手里拿著那條皺巴巴的手帕，等著為我擦汗。

沖過終點時，我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工作人員把獎牌掛在我脖子上，金屬貼在被汗水浸透的胸口，冰涼刺骨。我癱坐在樹蔭下，看著獎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上面刻著一朵康乃馨，和“2018BJ通州半程馬拉松“的字樣。

身體的疲憊尚未消退，我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手指在通訊錄上停留了一會兒，終于按下了“媽媽“的號碼。

“喂？“母親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比平日更加沙啞。

“媽，母親節快樂！“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我今天跑了……“

“快樂個屁！“母親突然打斷我，“你看你爸爸又住院了，我能快樂起來嗎？“

電話那頭傳來忙音。我舉著手機站在樹蔭下，脖子上的獎牌突然變得無比沉重。汗水已經干了，留下一層白色的鹽霜，像是皮膚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痂。

回家的地鐵上，我摩挲著那塊獎牌，金屬邊緣有些鋒利，在指腹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車廂里擠滿了人，有年輕女孩捧著鮮花，想必是要送給母親的。我把獎牌塞進背包最里層，不想再看見它。

后來父親順利出院，母親也再沒提起那通電話。獎牌被我收在抽屜深處，偶爾整理東西時會看見，上面已經落了一層灰。我始終沒有機會告訴母親，那天我跑了多久，流了多少汗，如何在最后幾百米幾乎昏厥卻仍咬牙堅持。我想象過無數次她接過獎牌時的表情——或許會皺眉說“跑這個做什么，多累人啊“，但眼里應該會閃過一絲欣慰。

母親走后的第一個母親節，我獨自去了當年比賽的路線。五月的陽光依舊灼人，槐花依舊飄香。我站在終點線處，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從未送出的獎牌。金屬已經被我摩挲得發亮，康乃馨的圖案邊緣都有些模糊了。

“媽，母親節快樂?！拔逸p聲說。一陣風吹來，好像獎牌一樣的樹葉輕輕晃動，反射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如今又是一年母親節。清晨我站在陽臺上，看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樓下有個小女孩在學騎自行車，母親跟在后面，雙手虛扶著后座，既怕孩子摔倒，又怕自己抓得太緊。女孩終于獨自騎出一段，回頭興奮喊：“媽媽你看！我會了！“

我回到屋里，看到門后掛著一整排的跑步獎牌，其中就有2018年的半馬獎牌。我用手指輕輕擦去獎牌上的灰塵，康乃馨的圖案重新變得清晰。

“媽，“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我現在明白了?！?

明白您那時的焦慮與疲憊，明白您不需要獎牌，只需要一個能分擔的肩膀。明白愛有時是西瓜最甜的心兒，有時卻是靠近皮的酸澀部分。明白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就像我脖子上滲出的鹽漬，干了之后，反而更加醒目。

窗外的陽光照在獎牌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落在我的掌心，溫暖而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