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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無本買賣

來到城門,發覺城門不但關閉,還聚集一批人,既有把門的衙卒,亦有些不知是什么來頭的大漢。兩人做賊心虛,躲到離城門不遠的一條暗巷里坐下來。寇仲把搶來的錢袋取出,金睛火眼地借著城門掩映過來的火把光,點算收獲。徐子陵則拔出長刀,愛不釋手地把玩。

寇仲點了兩遍,大喜道:“這次發達了,總共約有二十兩白銀,不但足夠我們到洛陽的旅費,還可大吃大喝,再逛他三天窯子。”

徐子陵把刀擱在膝上,不相信地探頭去看,喜道:“那就不用去偷鹽運鹽和賣鹽那么辛苦。”

寇仲罵道:“沒有志氣,二十兩便滿足得要死的樣子。海沙照樣要偷,我們在這里過一晚,明天城門一開,立即去提貨走人,唉!希望老劉不要被人發現吧。”

徐子陵苦惱道:“真希望懂得輕功,可以越墻而去。啊!”

兩人臉色一變,急遽的蹄聲,由遠而近,頭皮發麻之際,大隊人馬在巷外的大路馳過,少說也有百來人,往城門馳去。

不片刻聽到有人低喝道:“海沙揚威!”

另一方答道:“東溟有難!”

兩人探頭外望,城門處開了側邊的小門,眾海沙幫徒策馬魚貫而出。他們面面相覷,片晌之后,又有幾起人出城,都是用相同的切口,其中一些幫眾只是徒步而行。

徐子陵道:“海沙幫今晚大概會攻擊東溟派的大船,我們是否要去通知一聲?海沙幫肯定沒有半個是好人!”

寇仲雙目亮起來,低聲道:“你想到琉球去嗎?只是娶得那個小婢已艷福不淺,來吧!”

徐子陵隨他站起來,駭然道:“說不定會給人認出我們的。”

寇仲挺胸道:“不入虎穴,焉得什么子?記起了,是得老虎的女兒子,即是雌老虎。為了東溟派那些美麗的雌老虎,怎都要博一鋪,看!城門正敞開,我們又有刀,被識破了便殺出門外去,只要走到海邊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憑我們的九玄閉氣大法,誰拿得著我們?來吧!膽小鬼!”

言罷大步走過去。徐子陵沒法,硬著頭皮陪他去。踏上出城的大路,后面蹄聲響起,四騎疾馳而至。

寇仲見城門處那幾個常服大漢不見了,只有十多個衙卒,正狠狠盯著他們,想掉頭走已不成,轉身向沖來的四騎招呼道:“二爺出城了嗎?”

四騎擦身而過,其中一人應道:“大爺和二爺在后面!”接著旋風般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嚇得忙加快腳步,隔遠向那些衙卒叫道:“海沙揚威!”

其中一個兵頭笑道:“你這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也學人去干活,是否嫌命長?”

眾兵爆出一陣哄笑。

另一兵卒道:“你們是誰?為何沒見過你們?”

寇仲一拍長刀,裝出粗豪姿態道:“二爺是我們的阿公,謝峰是我們的干阿爹,上個月才收錄我們的。”

眾兵見他說來有紋有路,再不阻攔,放他們出城。兩人大喜若狂,急步奔出城外。方踏出城門,立即心中叫苦。原來城門外黑壓壓聚集幾大隊人馬,少說也有近千人。由于他們既沒有點燃火炬,又個個悶聲不響,兩人出城后才發覺,已是無法脫身。

有人喝道:“海沙揚威!”

兩人同時答道:“東溟有難!”

一名大漢迎過來,低聲問道:“哪個堂口的。”

寇仲硬著頭皮道:“余杭分舵的!”

大漢不疑有他,指了指其中一堆人道:“綁上紅巾,站到那里去,龍頭快到了!”

徐子陵見他遞來兩條紅布,慌忙接過。來到那組余杭分舵的人堆,兩人裝作綁扎紅巾,低頭遮遮掩掩地來到隊尾,竟沒給人瞧出破綻。前面的幾個人掉頭來看他們,黑暗中看不真切,正要問話,幸好蹄聲急響,一群人由城門馳出,再沒有人理會他們。帶頭的是個鐵塔般的大漢,因在他左右兩方均有人高舉火把,所以眾人看得清清楚楚。此人長相威武,背插雙斧,目似銅鈴,環目一掃,包括寇徐兩人在內,都感到他似是單獨看到自己的樣子。其他人各有特色,其中還有位相當美貌的尼姑,寬大的道袍被海風吹得緊貼身上,露出美好誘人的曲線。譚勇亦是其中一人,不過排到隊尾,看來其他人的身份都比他高。那大漢到了分列兩旁的部下間,策馬轉了一個小圈,停下來。眾海沙幫徒紛紛拔出兵刃致敬。

寇仲一邊舉刀作狀,乘機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龍頭看來要比我們兩個高手高得多,有機會就溜,什么都不要理。”

見到這等聲勢,徐子陵心虛得要命,不迭點頭。

那海沙幫的龍頭勒馬停定,喝道:“此趟我們海沙幫是為宇文化及大人辦事,酬勞優厚不在話下,還有其他好處。這次致勝之道,是攻其無備,不留任何活口。你們盡心盡力隨本舵的頭子去辦事,誰若臨陣退縮,必以家法處置,事成后人人重重有賞,知道嗎?”

眾漢齊聲應諾。這里離碼頭頗遠,又隔著海灣,縱使放聲大叫,亦不虞給碼頭的東溟派聽到。寇仲正要扯徐子陵往后開溜,察覺后方一座小丘上亦有人在大聲答應,惟有放棄行動。此時譚勇和另一矮漢策馬來到余杭分舵的那組人前,低聲說了幾句話,下令出發。

騎馬的騎馬,沒馬的人跑在后面,只恨譚勇墮到隊后壓陣,累得兩人無法開小差,只好跟大隊出發。走了小半個時辰,到達海邊,早有三艘兩桅帆船在等候,該處離東溟派巨舶泊岸處至少有三、四里的距離。寇徐兩人硬著頭皮,在譚勇的監視下,登上其中一條帆船。各人上船后,各就各位,有的去預備發動投石機,有些去弄火箭,又或起帆解纜,只有他們不知干什么好,非常礙眼。正心驚膽跳,譚勇竟登上他們那艘船來,幸好船上燈火全無,否則早給人發現他們是冒牌貨。

兩人惶然失措,正要靠往船邊跳海,一名大漢攔著他們喝道:“還不給我到艙底把水靠和破山鑿拿上來?”

兩人嚇了一跳,低頭鉆進艙里去。

早有十多人忙著把箱子抬上來,其中一人道:“還剩下一箱,由你兩個負責。”

兩人愣頭愣腦地摸往底艙去,昏暗的風燈下,堆滿雜物的艙底再沒有人,只有一個木箱子。寇仲大喜,撲了上去,揭開箱子,只見里面有一個銳利的螺旋巨鉆,至少有五、六十斤重。帆船微顫,解纜起航。徐子陵幫他由箱內把鉆子取出,不約而同把鉆尖對著艙底,轉動起來。

寇仲笑道:“只要把這條船弄沉,什么仇都報了。”

徐子陵道:“這事既和宇文化骨有關,我們怎可坐視不理?待會入水后,我們跑到甲板去大叫大嚷,該可破壞海沙幫的什么攻其不備。然后跳水逃生,立即去搶鹽。”

兩人愈說愈興奮,把鉆子轉動得風車般快捷,不半晌“波”地一聲,硬在船底鉆了個洞。忙把鉆子轉回來,當他們要把箱子抬上去,海水早浸到腳踝的位置。

東溟派的巨舶像頭怪獸般俯伏在碼頭處,四周黯無燈火,只有她在船頭船尾點燃四盞小風燈,凄清孤冷,在海風下明暗不定。碼頭一帶上千百艘船舶,部分緊貼岸邊,其他在海灣內下錨。海沙幫的三艘帆船悄悄地穿行船陣之中,到離巨舶十丈許處停下來。被鉆破船底的那條船早沉低兩尺許,只差尺許水就浸到甲板,但由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敵船上,竟沒有人察覺。寇仲和徐子陵躲在船頭特別暗黑處,手持分派來在箭頭扎上油脂布的長弓勁箭,心兒忐忑地等候。

楊勇下令道:“入水!”

八名穿上水靠,帶備破山鑿的手下無聲無息地翻進水內去。

忽然有人低叫道:“水位為什么這么高?”

寇仲知是時候,一推徐子陵,點起火箭,在眾人愕然中,望巨舶射去,畫出兩道美麗的火虹。

譚勇驚喝道:“你們瘋了嗎?”

兩人齊聲大叫:“海沙揚威,北溟有難,海沙幫攻其不備!”

譚勇橫掠而來,暴喝道:“又是你兩個小鬼!”

寇徐兩人把大弓當暗器般使,甩手往譚勇投去,同時翻身潛入水里。

碼頭那邊喊殺連天,巨舶離開岸邊,望北開去,剛好在爬上海沙幫鹽倉后面碼頭處的寇徐二人身后經過。

兩人邊笑邊往倉后奔去,到了入門處,寇仲一手握著鎖倉的鐵鎖,叫道:“看我的內功!”

“呸!”鎖頭文風不動。

寇仲沒法,把鐵鏈拉直,叫道:“快拿刀劈!”

徐子陵搖頭道:“劈崩我的刀怎辦!”

寇仲怒道:“刀折了可以買把新的,發不了財一世是窮光蛋,海沙幫并不是每天都全軍出動去作戰的呢!”

徐子陵嘻嘻一笑,把寇仲的刀抽出來,運起全身吃奶之力,一刀下劈。“鏘!”鐵鏈應刀而斷。兩人同時一呆,不過無暇多想,寇仲指著泊在碼頭最大那艘風帆道:“快把那條船搖過來,我去搬貨。”

他們分別活了差不多十八年和十七年,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風光。

寇仲躺在堆積于船上像小山般的鹽包上,享受清晨的陽光,哼著揚州最流行的小調,寫意得像快要死去的懶樣兒。徐子陵望往左方延綿的陸岸,別下頭看看快浸到甲板來的水位,皺眉道:“我早叫你不要偷這么多了,現在連睡覺的地方也塞滿貨,船也要快被壓沉了,不如拋掉十來包吧!”

寇仲嚇了一跳,轉身把鹽抱緊,大叫道:“這些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要我把銀子丟到海里去,不如干脆把我的命也丟掉好哩。”

見徐子陵不作聲,又坐起來,嘻嘻笑道:“小陵莫要動氣,這樣吧!待會泊岸買衣物糧貨時,讓我看看有沒有人肯高價購買幾包吧!”

徐子陵氣道:“到沿海產鹽的地方賣鹽,肯出高價的定是像你那樣的瘋子和白癡,不同之處在一個亂花錢,另一個是視財如命。”

寇仲哈哈一笑,來到船尾,摟著徐子陵的肩頭道:“何須發這么大脾氣呢?我是貪心了些,總仍是為大家的將來設想,能賺多個子兒,將來可多點幸福快樂。說不定可籌組一支義軍,打上京城去趁做皇帝的熱鬧,那時不是可把宇文化骨推出午門斬首來為娘報仇嗎?”又干笑一聲道:“看!這條船多么結實,走得多么順風順水。”

徐子陵取起長刀,離開他的“懷抱”,站起來,踏著也不知疊了多少層的鹽包,來到帆桅下,抱刀而立,苦笑道:“你仲少懂得駕船嗎?現在天朗氣清,風平浪靜當然問題不大,假若遇上風浪,兩下子沉沒了,你不要對我搶天呼地才好。”

寇仲指指自己的大頭,又指指左方的海岸,笑道:“我這個算無什么策的腦袋早想過所有這些問題,天色稍有不對,我們往岸邊靠過去,還以為你擔心什么?原來只是這等小事。”

徐子陵以長刀遙指寇仲,冷冷道:“若這艘船突然靠岸,如非碰個粉身碎骨,就是永遠再開不出來,還笑我在白擔心。”

寇仲顯是理屈辭窮,痛苦地說道:“你要拋掉多少包?”

徐子陵頹然跪在鹽包上,嘆道:“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照目前的航線走,最終我們都要由大江進入內陸,而揚州城則是必經之路,那時你該知會遇上誰的。”

寇仲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哈哈笑道:“我這超卓的腦袋怎會沒想到這件事,到時我們漏夜闖過揚州,既可避過官船,又可不與我們的便宜老爹碰面。在到歷陽時則早點下船,就地賣去半批貨,其余再用騾車有多遠就運多遠,完成我們的發財大計。看!計劃多么完美。”

徐子陵拗他不過,站起來徑自練刀。

寇仲凝神看了一會,拔出佩刀道:“看你一個人像個小瘋子般指手畫腳,讓我仲少來陪你玩兩招吧!”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怕錯手傷了你。”

寇仲失聲尖叫道:“你傷得了我,看招!”

手中刀化作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刀風寒芒,畫向徐子陵。徐子陵哪想得到他如此厲害,施出李靖教落血戰十式中的“強而避之”,往旁疾移,運刀格架。兩人就那么拼將起來,不片刻連招式都忘了,純憑感覺打個不亦樂乎。也忘了太陽被烏云所蓋,海風漸急,還以為是刀鋒帶起的勁氣。徐子陵擔心的事終于發生。

“砰!”寇仲哭喪著臉和徐子陵把第二十包鹽拋進大海,海水才再沒有打上甲板來。幸好只是一場小雨,否則船早翻沉。兩人筋疲力盡地坐到鹽包上,已失去笑或哭的力氣。太陽再次露面,寇仲忽地捧腹狂笑起來,徐子陵亦很自然地陪他笑得嗆出淚水,辛苦得要命。

寇仲嘆道:“我們至少失掉可逛窯子二十次的花費,老天爺真殘忍。”

徐子陵哂道:“白老夫子不是常讓人安于天命嗎?我的仲少,一飲一啄,均有前定,上天注定要我們少去二十包鹽,就不會多留半包給我們。”

寇仲忽地渾身劇震,指著后方呻吟道:“你說得不錯,可能上天注定我們是窮光蛋,連這剩下的五六十包私鹽都要完蛋。”

徐子陵駭然望去,只見五艘三桅大船剛由海灣拐角處轉出來,而且對方追蹤之術顯然非常高明,出現時離他們不足兩里遠。觀其速度,頂多一炷香的時間當可趕上他們。兩人先仰頭看了自己船桅上繡有魚紋圖案的海沙幫旗,再往追來的五艘船瞧去,同時呻吟起來,因為來船桅上的旗幟,是同一的式樣。

寇仲跌坐鹽上,悲叫道:“完了!我的海沙完了。”

徐子陵把他扯起來,叫道:“快走!遲恐不及。”

驀地一聲嬌笑傳來,一艘快艇超前而至,船頭立著的正是那晚曾有一面之緣的俏尼姑,劃艇的是十名訓練有素的壯漢,劃得艇子像箭矢般在海面滑行。俏尼姑叫道:“現在才想到逃走,真的遲了!”

兩人見到她身穿水靠,一副隨時要下水拿人的樣子,魂飛魄散,哪還理什么海沙海鹽,飛身插進水里,連她玲瓏浮凸、可令任何男人看得瞠目窒息的胴體都沒空欣賞。俏尼姑笑得花枝亂顫,喘著氣道:“我‘美人魚’游秋雁若讓你兩個小子成漏網之魚,奴家以后都不再下水。”

這才以一個無比優美的姿態投入水里,比之寇仲和徐子陵的狼狽相,實不可同日而語。陽光像千萬道射進水內去的銀線,把澄藍的海底世界變成一座無限大的立體鏡臺。尼姑游秋雁功聚雙目,立時看到寇仲和徐子陵在百丈外拼命往岸邊游去,而風帆的船底像一塊奇怪的烏云般嵌在高高在上、澄明得耀目的水面處。游秋鳳一擺蠻腰,有似一縷輕煙般,以最少快上半倍的速度銜尾追去。在海沙幫這以海為地盤的幫派里,她的水上功夫仍沒有第二個人可及,由此即可知她是如何了得。她并不明白兩個小鬼為何能在水底閉氣,沒有上乘內功,這是絕不能辦到的。此時她已無暇多想。幫主“龍王”韓蓋天下了嚴令,不惜一切誓要把他們生擒。

寇仲和徐子陵看到俏尼姑在后方追來,卻是全無脫身辦法。寇仲本來領先徐子陵兩丈有余,眼看敵人游來速度,曉得很快可追上水性及不上自己的徐子陵,猛一咬牙,揮手著徐子陵先去,自己持著長刀,掉頭來對付敵人。徐子陵怎肯讓他獨抗敵人,亦橫刀回身,與寇仲一起朝敵人游去。雙方迅速接近。快要短兵相接,游秋雁露出個詭異的笑容,往背上一抹,手一揮,一張大網箭般射出,迎頭往兩人罩來。他們見到大網像片烏云般蓋過來,心知不妙時,已給連人帶刀罩個結實,成其網中之魚。

那艘偷鹽船也像它的主人般,成為海沙幫的俘虜,被一條粗纜系在旗艦海沙號的后面,風帆收了下來。海沙幫的龍頭“龍王”韓蓋天大馬金刀坐在特制的龍椅上,椅后是七名隨他南征北討的護法級手下,地位更高于廣布于沿海產鹽區的十八個分舵的舵主。他的龍座設于船尾靠艙口的一段,靜待兩個小犯被押來受審。

海沙幫乃東南沿海三大幫派之一,與水龍幫和巨鯤幫齊名。三大幫會互相猜忌,以前仍能劃分地盤和勢力范圍,保持大體上的和平。自隋政敗壞,天下群雄并起,三大幫派亦蠢蠢欲動,圖謀擴張勢力,斗爭漸烈。水龍幫一向依附南方宋姓門閥,而海沙幫為了求存,投進宇文門閥的麾下,成為宇文家一大爪牙。巨鯤幫卻是獨立自主,聲勢則一點不遜色。最惹人談論是自上任幫主云廣陵被人刺殺后,接任的女兒云玉真把巨鯤幫打理得有聲有色。有“紅粉幫主”之稱的美女武藝精湛,尤勝乃父,被譽為東南武林的第一英雌。寇仲和徐子陵雙手被反綁背后,押到韓蓋天身前來,被服侍他們的四名壯漢硬按得跪倒地上,垂頭喪氣。

手下報告道:“搜過他們的身和船,只有二十多兩銀子,再無其他東西。”

韓蓋天雙目一寒道:“報上名來!”

寇仲叫道:“我叫傅仲,他叫傅陵……”

“啪!啪!”兩條長鞭,由后抽至,打得兩人背后衣衫破爛,皮開肉綻,痛得臉肌扭曲。

韓蓋天哈哈笑道:“還敢騙我,你們一個叫寇仲,一個叫徐子陵,是宇文總管發下全國追緝令要擒拿歸案的人。只要將你們送到揚州,交給尉遲總管,可得到千兩黃金的報酬。”

站在他右側的是首席護法“胖刺客”尤貴,此人體胖如球,眼睛細而陰險,聞言陰惻惻地笑起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若非兩個小子貪心偷了整條船的海沙,我們也不容易拿到千兩金子呢。”

寇仲忍著背后的痛楚向徐子陵報以抱歉的苦笑,后者若無其事地低聲道:“原來我們竟那么值錢,自己把自己賣了不是已可發達嗎?”

韓蓋天大喝道:“閉嘴!”

兩人嚇得噤若寒蟬,俏尼姑游秋雁的嬌笑由艙內傳來,她換回干袍,頭上竟還多了個假發髻,橫七豎八插上七、八支幼銀簪,非常別致。她百媚千嬌地來到韓蓋天處,一屁股坐入他大腿上,摟著韓蓋天樹干般粗壯的脖子,諛媚嬌嗲地說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此趟雖讓東溟派避過大難,卻得到兩個值錢的小子,幫主亦有面目見宇文大人。”

韓蓋天探手摸著俏尼姑的豐臀,輕拍兩記,向寇徐兩人沉聲道:“告訴我!為何你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那么值錢?”

兩人此時正深深后悔,明知海沙幫和宇文化骨有關,偏想不到宇文化骨會密令手下幫會搜捕他們,若知道此點,哪會失手遭擒?

寇仲嘆道:“幫主若肯不把我們交給宇文化及,我們定會把秘密告訴你。”

韓蓋天仰天一陣豪笑,喘著氣失聲道:“你們看!這小子竟敢來和我們談條件。”

眾護法手下齊聲陪笑。

另一護法“雙槍闖將”凌志高道:“聽游妹子說兩個小子懂得水底換氣之術,偏是武功差勁,此事非常奇怪,顯然有點來頭。”

俏尼姑嬌笑道:“來人!先給我抽三鞭看看他們的內功如何深厚!”

眾人哄笑聲中,立即鞭如雨下,少說抽了十來鞭,打得他們背脊衣衫碎裂,血肉模糊,仆倒地上。兩人卻連哼都沒有哼半聲。

給再扯起來,韓蓋天動容道:“你兩個的骨頭倒硬朗,鞭子是經藥水浸制,普通人兩、三鞭都受不起。看在這點上,假若你們肯從實招來,本幫主說不定會另有處置。”

寇仲痛得咬牙咧嘴,呻吟道:“我們值錢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們知道‘楊公寶藏’的秘密。”

甲板上倏地靜下,每個人的眼睛閃亮起來。

韓蓋天打手勢阻止手下發言,推開俏尼姑,站起來喝道:“讓他們站起來,松綁!”

兩人給人扶起,繩索被割斷。他們衣衫早被藥鞭抽碎,臂上是一道道的血痕,自己看看都觸目驚心,奇怪是開始時的一陣劇痛過后,便沒有什么大礙。

韓蓋天鐵塔般的身體比之已長得高挺的兩個小子仍要高上兩、三寸,負手來到他們身前,柔聲道:“你們怎知‘楊公寶藏’的所在?”

徐子陵答道:“是娘告訴我們的。”

韓蓋天點頭道:“我們也知道此事,是羅剎女把你們救走的,為何她不和你們在一起?”

寇仲黯然道:“娘被宇文化及害死,所以我們絕不會將寶藏所在告訴他。”

俏尼姑盈盈走到兩人面前,伸手捏一下徐子陵臉蛋,媚眼一瞇道:“幫主啊!看來兩位英俊的小兄弟并非胡言亂語,‘漫天王’曾全力追蹤高麗羅剎女,據傳是為她典當的一塊古玉,當時我們還大惑不解,現在該猜到這塊玉必是來自‘楊公寶藏’。”

“胖刺客”尤貴道:“現在兩位小兄弟來到這里,證明天命選的真主該是幫主無疑。”

韓蓋天沉聲道:“寶藏在哪里?”

寇仲恢復冷靜,先和俏尼姑眉來眼去傳情一番,惹得她“噗嗤”媚笑,說道:“寶藏就在揚州城關帝廟附近某處,但必須以獨門手法開啟,否則永遠發現不了寶藏。”

俏尼姑送上嬌軀,讓高聳的胸脯貼到寇仲的胸膛處,嬌聲道:“還不快點說出來,幫主定不會薄待你們的。”

寇仲顯然很享受眼前艷福,閉眼呻吟道:“幫主若肯給我們十兩黃金,我們會助幫主找到藏寶。”

韓蓋天哂道:“十兩黃金小事一件,快說!”

俏尼姑伸手摟上寇仲脖子,在他臉蛋香一口,笑臉如花道:“聽姐姐的話,快點說出來。”

寇仲笑嘻嘻道:“大家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只要幫主把我們帶到揚州城,立下不殺我們的毒誓,再送上金子,我們立即大開寶庫,否則我們寧死都不會說出來。”

徐子陵插口道:“寶藏內機關密布,藏寶處深入地底二十多丈,除非幫主獲得揚州總管批準,把方圓五里內的民居全拆掉,再把土地翻過來,否則休想進入寶庫。”

寇仲接口道:“我們只要講漏半句,幫主將無法啟開寶庫,何不大家做個好朋友,作個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

韓蓋天給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苦笑起來,搖頭嘆道:“你兩個小鬼不去做生意,真浪費了你們。好吧!我一定帶你們到揚州去,但千萬不要騙我,絕不會有好下場的。”跟著喝道:“來人!把他們關進刑室的鐵籠去。”

寇仲聽到鐵籠兩字,立即湊下頭去,在俏尼姑唇角香了一口,同時摸摸她頭發,口中嘖嘖贊賞,順勢抽出一枝銀簪,藏在手心處。

俏尼姑大嗔道:“饞嘴的小子!”一把推開他。

手下擁上來抓著兩人臂膀。韓蓋天哪放得下心,親自押送兩人進入艙內,由樓梯到達下層擺滿各式刑具的刑房,看著手下把他們關進放在一角的大鐵籠內,上好鎖后由自己保管鎖匙,方肯離去。

徐子陵對著由粗如兒臂的鐵條做成的囚籠發呆之時,寇仲伸手過來,讓他看見手心內幼長的銀簪,口上卻道:“我看韓幫主是個好漢子,我們還是和他乖乖合作為妙!”

徐子陵知機道:“希望回揚州不會給宇文化骨逮著吧!唉!我們明知寶藏在那里,偏是沒膽子去取。”

兩人均是精靈透頂的人,見韓蓋天一眾退個一干二凈,太不合情理,想到他們會在隔鄰某處偷聽他們說話,而事實也確是如此。

寇仲道:“你真能記清楚娘說過的啟庫方法嗎?那太復雜了,幸好你的記性一向比我好。”

徐子陵道:“我只記得清楚下半截,唉!當時娘在彌留之際,我哭得糊里糊涂的。”

寇仲笑道:“上半截可包在我身上,什么左三右七,包不會出錯,人家出得起高價,我們自該交足貨。”

徐子陵側躺過去,伸個懶腰道:“睡吧!”

寇仲伏到他身旁,竟真的沉沉睡過去。大船全速航行,朝北方的長江水口開去。

船速轉緩。變異使兩人醒轉過來。掛在四角的風燈不知何時熄滅,在密封空室里,本該伸手不見五指,偏是他們仍感到墻壁似是透出朦朦暗光,可隱約見物。他們大感奇怪。照理韓蓋天該恨不得可立即抵達揚州,怎肯減慢速度。

坐起來后,寇仲伸手摸摸自己背脊,又摸摸徐子陵,不由得意洋洋道:“我們果然成了內功好手,早先給人打得皮開肉綻,現在卻是皮光肉滑。”

徐子陵低聲道:“會否仍有人在外面監視我們呢?”

寇仲耳語道:“假設有個人可以令你做皇帝,你自己又不用吃什么苦,你會不會派人看緊他呢?”

徐子陵駭然道:“若真到了揚州仍不能脫身,韓臭天豈非要把我們撕皮拆骨?”

寇仲取出銀簪,低聲道:“先看看可否把鎖打開,你看刑室里這么多工具利器,憑我們出神入化的內功,要鉆個洞該不應太困難吧!”

徐子陵嘆道:“我也知道,但怎樣方可不弄出聲音呢?”

寇仲來到鐵籠的小門處,把銀簪的一端拗成個小鉤子,小心翼翼探進鎖頭的匙孔內去,不片晌發出“滴答”一聲。徐子陵毫不驚異,熟練地把鎖解下,放到一角。輕輕拉起鐵柵,兩人狗兒般鉆出來。這時船速更慢,上層傳來腳步急劇走動的響聲。

兩人大喜,正分頭去尋找趁手的工具,徐子陵招手著寇仲過去,指著墻角的一個施行烙刑的火爐道:“若我們把爐子點燃,燒紅烙鐵,說不定可無聲無息在船底烙個小洞出來,那時可趁海水涌進來之際,以那用來鋸人的鋸子開個大洞逃出去。”

寇仲拍拍他肩頭表示贊賞,趁徐子陵用爐旁的柴炭火種燃著火爐的時刻,脫下破爛的外衣,塞在門腳下處,防止海水滲出去。船速轉快,還明顯在轉急彎,似要避開某些東西。上面的足音停下來,反是走廊處有足音傳過來。這時徐子陵已把十多枝烙鐵,全放進火爐內,聞聲大吃一驚,避往門旁。寇仲則移到門的另一邊去,向他打出下手絕不能留情的手勢,虛劈一下。

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道:“有什么動靜?”

有兩人的聲音應道:“沒有!”

那男人道:“來的是巨鯤幫的戰船,不知那美人兒幫主是否吃下豹子膽,竟然敢來截擊我們,幫主吩咐要到里面把那個小子看緊,絕不能疏忽,否則以幫規處置。”

守門的兩人連忙答應。腳步聲遠去。寇徐忙把塞在門底的衣物扯掉。開鎖聲傳來,厚木門給拉開,昏暗燈火映進來,卻照不到放在一角的鐵籠。

兩個人毫無戒備地走進來,其中一人還道:“先點亮燈!”

另一人看到燃著的火爐,大感愕然,徐子陵已照頭轟他一拳,立時頹然倒地,墮地前給徐子陵一把抱著。寇仲同時發難,把另一人硬生生打暈。還探頭外望,通往樓梯的走廊處站著三個人,正朝他望來。寇仲人急智生,揚手打個招呼,慌忙把門艙閉起來,幸好燈光昏暗,他的動作又快,走廊的人看不清楚臉貌,但心兒早跳得差點由喉嘴處彈出口來。兩人脫下對方衣物,再把他們捆扎個結實,又塞了口,定過神來。

兩人的錢袋早到了寇仲懷內去,徐子陵則解下對方的短戟和長劍,雖不及刀那么慣使,總好過手無寸鐵的可怕失落感。徐子陵取來烙鐵,放到艙板上。一陣“吱吱”聲和燒焦了的味道隨著白煙云霧般騰升而起。移開烙鐵后,艙板果然現出一個焦紅的凹痕。寇仲又去把門縫塞好。徐子陵這次索性把三枝繞紅的烙鐵壓到凹坑去,冒出的煙屑更多了,燒得艙板紅起來。船又再轉急彎,看來巨鯤幫的人追得很貼近。接著又隱有喊叫之聲由上方傳來,加上密集的足音,形勢愈來愈緊張。

“噗!”烙鐵烙穿船底,海水立時涌入。

兩人一聲歡呼,用預備好的鋸子死命去把洞口擴大。海水狂涌而入,不片晌浸過他們的腳踝,兩名俘慮給浸醒過來。“嘞!”寇仲把鋸到只剩一小截相連的木板用力拗斷,立時露出個三角形的大缺口。兩人哪還遲疑,先挑斷那兩人手上的繩結,讓他們自行解綁,接著溜到船底下的大海去。

海沙號迅速移前,那艘緊隨在后的偷鹽船的船底在上方出現,海面上是月照的黃光,方曉得原來到了晚上。寇仲不理徐子陵愿意與否,扯著他往上游去。豈知船速太快,到兩人浮上水面,鹽船剛好滑開。他們由水面冒起頭來,登時看呆眼。原來海沙幫的五條船,正被十多艘較小型的風帆圍攻,大家互擲火器石頭,戰個難分難解,火箭把天空畫亮。寇仲看著離他們愈來愈遠的偷鹽船,正欲哭無淚,見財化水,偷鹽船忽地與海沙號分開,速度減緩,顯然有人嫌偷鹽船累贅,把系纜斬斷。兩人喜出望外,忙為自己幸福的未來拼命游過去。

兩人手忙腳亂扯起風帆,交戰雙方早離他們遠去,變成月夜下海平處的十多個小點。一陣海風刮過來,風帆望靠岸處以高速沖去。寇仲伏在失而復得的鹽包上,喃喃自語,開心得差點發狂。

徐子陵操控船舵,叫道:“快到岸了!”

寇仲跳起來,黑沉沉的陸地在前方不住擴大,駭然道:“可減慢速度嗎?”

徐子陵叫道:“不可以!”

此時剛好潮漲,加上晚風,帆船走得像頭脫了韁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

寇仲指著看似是沙灘的地方叫道:“往那里駛去。”

徐子陵一擺船舵,帆船改變少許角度,朝淺灘高速駛去。

寇仲正歡呼狂叫,驀地色變道:“不好!”

徐子陵亦目瞪口呆,原來在月照之下,四周盡是一堆堆由海底冒出來的礁石,現在仍未沉船,已是奇跡。“嘞嘞!”船底發出了難聽之極的摩擦聲音,接著整艘船往右傾側,兩人失去平衡,全倒進海水里去。“轟!”帆船撞上一塊特別巨大的礁石,頓時四分五裂,鹽包都沉到海底里。

兩人勉力泅到淺灘處,下半截身子仍浸在不住涌上來的潮水中。筋疲力盡下,兩人伏在沙上,張口喘息。與礁石的碰撞摩擦令他們口鼻溢出鮮血,身上自是傷痕累累,兵器都不知掉到哪處去了。不過肉體的痛苦,遠及不上失去鹽包的痛苦。這批偷來的私鹽得得失失,曾成為他們奮斗的最高目標,具有無比深刻的意義,投入無盡的感情。但它們終告完蛋。鹽遇上水還不化為烏有嗎?

徐子陵和著血吐出一口海水,呻吟道:“沒到過海里去的人,絕不會知道海水是這么苦的。”

寇仲笑得嗆咳著艱難地說道:“誰叫你去喝它,幸好我還有兩個錢袋。”

徐子陵呻吟道:“不要告訴我你連錢袋都失掉了!”

寇仲苦著臉道:“正是這樣,不要怪我,下回讓你保管吧。”

徐子陵別過頭來,看他一眼嘆道:“仲少你的肚子餓嗎?看來我們的功夫確有長進,兩夜一天未吃過一粒米,仍只是這么餓。”

寇仲悲吟道:“不要提‘餓’這個字,唉!我要累死哩。”話畢把整塊臉埋到沙里去。

徐子陵的神智逐漸模糊,最后支持不住,就那么昏睡過去。

忽然感到給人大力拍他的臉,寇仲的叫嚷聲傳入耳內道:“天啊!快起來,這次有神仙搭救我們。”

徐子陵睜開眼睛,天已大白。呆頭呆腦坐起來,一看下亦呆了眼。潮水退開過百丈,露出寬敞的海床,布滿烏黑的礁石。數十包鹽和船破后的遺駭散布在石面上,壯觀異常。寇仲正往最接近的鹽包奔去。徐子陵涌起熾熱的狂喜,跳了起來,發覺身上的傷口痊愈大半,除肚子空空如也外,整個人精力充沛,忙追著寇仲奔去。

寇仲興奮得發了瘋地嚷道:“我的娘!這些鹽竟結成硬塊,沒有溶掉,這次肯定是老天爺顯靈。”

徐子陵見到遠處石隙間有東西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大喜撲過去,果然找到那把長劍,不片刻又在丈許外找到寇仲的短戟,失而復得,欣悅的感覺確非筆墨所能形容。寇仲卻在找兩個錢袋,千辛萬苦找到其中一個,另一個則遍尋不著。打開一看,竟有白銀五兩多,心中已非常感謝老天爺。兩人怕潮水又來,忙把鹽包運往岸邊,忙到黃昏,把四十八包鹽集齊岸上,有兩包不見了,可能是撞船時散碎掉。

兩人這時餓得已沒有任何感覺,忙到岸旁的山林采摘野果充饑。回到沙灘,潮水又涌上來了,看著海水打上礁石激起的浪花,他們深具劫后余生的感覺。兩人面對大海,生出敵人隨時來臨的危機感。遂在附近山林中找到個安全的地點,把鹽包運往那里去,又以樹葉蓋好,然后依偎而睡。

恍惚間他們又似回到傅君婥葬身那個小谷內,運功抗御寒夜。到半夜時分,異響由沙灘處傳來。兩人吃了一驚,取出兵器,爬到一塊可看到沙灘的大石后,偷偷張望。沙灘處泊了兩艘小艇,十多名大漢手持火炬,正察看他們那艘破船給沖到沙灘上的遺骸。對開海面上有八艘中型的兩桅帆船,不像是海沙幫的船艦。

寇仲低聲道:“你看那個妞兒,比得上我們的娘!”

徐子陵亦看到那女子,身穿湖水綠色的武士服,外罩白色長披風,美得讓人看了似會透不過氣來。這么有氣質的妞兒,他還是頭一遭見到。

寇仲喉嚨發出“咯”地一聲,咽著口涎道:“若能和她共度良宵,短命三日我都甘愿。”

徐子陵“哈”一聲笑出來,連忙掩口,豈知那女子顯是高手里的高手,隔開近二十丈,仍瞞不過她的耳朵,別頭瞧往他們的方向,嚇得兩人忙縮在大石后。

過了好一會,沙灘處仍沒有動靜,他們略松一口氣,哪還敢再有歪念。

寇仲低聲道:“美婆娘連武功都可能比得上娘,不過仍給我們揚州雙龍瞞過。”

忽然一個悅耳低沉的女音由上方傳下來平靜地問道:“真的給你們瞞過了嗎?”

兩人魂飛魄散,滾到斜草坡底,才敢跳起來,拿戟持劍,虛張聲勢,其實心虛得要命。兩人得李靖傳授血戰十式,只有徐子陵一個人試過和人以兵器對敵,不過那次卻是窩囊之極,還痛失李靖的寶刀。所以兩人最缺乏的是實戰經驗,故臨陣不膽怯就怪了。絕色美女悠閑地坐在大石上,旁邊還放著一盞風燈,映得她靠燈的半邊嬌軀似會發光的樣子,使她的美麗多添幾分因神秘而來的圣潔感覺。白披風襯湖水綠的武士服,更令她顯得綽約多姿。

女子冷冷地看著他們,淡淡地說道:“真不明白你這兩個無德無能的小混混,憑什么既可在宇文化及的眼皮子下帶走《長生訣》,又讓杜伏威鬧個灰頭土臉,現在海沙幫都給你們弄得暈頭轉向。告訴我!你們是否戴著保佑你們好運的護身符呢?”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瞠目結舌。此女怎能對他們的事了如指掌?

寇仲不好意思地把短戟垂下,撐在草地上,一本正經地說道:“請問小姐高姓大名?何方人士?為何對在下兩兄弟的事知得如數家珍似的。”

美女冷哼道:“我不是叫婆娘嗎?為何現在又變為小姐,前后不符,可知你這人是如何卑鄙。”

寇仲失聲道:“這叫卑鄙?就算你心中恨不得殺死對方,表面上還不是要客客氣氣嗎?世上誰不是口不對心,你這……你這小姐又比我高尚多少?”

徐子陵很少見到寇仲發這么大脾氣,呆在當場。

美女平靜地凝視寇仲好半晌,“噗嗤”一聲嬌笑道:“你這小鬼,倒也有點臭脾性。不過莫怪本姑娘不先作警告,殺人對我來說像斬瓜或者切菜,一點不會猶豫。”

徐子陵回過神來,忍不住哂道:“要動手便動手吧!何來這么多的廢話?”

寇仲挺胸道:“夠膽量的不要招呼別人來幫手,一個對我們兩個。”

美女忍俊不住,花枝亂顫般笑道:“看你兩個的模樣,已是衣不蔽體,渾身傷痕,偏又擺出兩個打我一個的賊相。唉!死小鬼!累我笑得這么辛苦。”

徐子陵憤然道:“你究竟打還是不打,不打我們回去睡覺了。”

美女自然看出他的外強中干、色厲內荏,在背后拔出一管金澄澄、長若四尺的銅簫,橫放唇邊,吹響一個清音,像清風般送入他們的耳鼓內。然后把簫擱到玉腿上,低頭細看風燈內閃跳的焰芯,輕輕道:“不要對人家滿懷敵意好嗎?我不惜對海沙幫開戰,正是想看看我們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性。”

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

還是寇仲反應比較快,笑嘻地坐到另一塊石上,點頭道:“姑娘請開出些誘人的條件,看看可否談得攏?”

美女眼尾都不看他,仍似是自言自語道:“我是否該先狠狠揍他們一頓,讓兩個小鬼守規矩點呢?”

寇仲嚇得跳起來,擺出血戰十式起首第一式:“兩軍對壘”。

她忽硬忽軟,弄得兩人頭都痛起來。

美女倏地把俏臉轉回面向他們,鳳目生寒,定神打量兩人擺出的姿態神氣,冷然道:“知否我肯和你們說這么多話,是因為本幫主很看得起你們,所以想邀請你們加入我巨鯤幫,做本幫主的兩個既是剛開門又是關門的徒弟。”

兩人愕然以對,異口同聲叫道:“我的娘!”

此事確是出人意表之極,這么個最多比他們大上三四歲的美人兒,竟要收他們作徒弟?

“紅粉幫主”云玉真毫無愧色道:“有何值得大驚小怪,所謂學無先后,達者為師,哪像你們本領低微,拿兵器的方法都未曉得。”

徐子陵失聲道:“拿兵器也有方法嗎?”

云玉真沒好氣道:“當然有!只看你想把劍柄捏碎似的那么用過了力度,就知你不懂拿劍的竅訣是‘輕則飄,實則緊’,過猶不及,沒有名師指點,你這小子怎會曉得。”

寇仲怕徐子陵失面子,哂道:“你早先不是說我們何德何能嗎?為何忽然又前倨后恭,變成很看得起我們呢。是否只為了‘楊公寶藏’和《長生訣》。收了我們作徒弟后,讓我們因師命難違,又要討你老人家歡心,最后當然乖乖獻寶。”

云玉真瞅他半晌,秀眸露出笑意,溫柔地說道:“若我云玉真要謀那兩樣東西,我云玉真不得好死。”接著雙目一寒道:“《長生訣》只是道家騙人的玩意。至于‘楊公寶藏’則只對發皇帝夢的人有吸引力,我才沒閑情去蹚渾水,去你兩個的大頭鬼。”又抿嘴笑道:“或者你們并不知道,杜伏威找不到你們后,返回歷陽,有天忽然大笑起來,旁人問他笑的原因,他提起你兩個小子,說你兩人是天生的武學奇材,他雖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資質比你們更好的人,使他也動了愛才之念。只恨給你們逃掉了,現在他只想干掉你們。”

兩人的臉火般燒起來。這番似是贊賞的話,在她口中說出來便曖昧多了。

徐子陵尷尬地說道:“你怎會連杜伏威說過什么都知道?”

云玉真淡淡地說道:“這個不用你理,當今之世,除竇建德和李密兩人外,數眼光獨到,怕沒多少人及得上杜伏威。所以本幫主也起了收徒之心,怎樣?拜不拜我這個師傅,否則給海沙幫找上你們,不要怪沒有人拯救你們。”

寇仲沒好氣道:“你想作我們揚州雙龍的師傅,也該有點表現才行。否則連我們劍戟合璧都敵不住,還怎擺得出師傅的款兒。”

云玉真同意道:“說了這么多話,只有這幾句合理一點。”

兩人知她出手在即,全神戒備。他們在市井長大,深明“便宜莫貪”這千古不移的定律。如此一個千嬌百媚、身份尊貴的美人兒,要來收他們作徒弟,里面定是包藏陰謀禍心,只是他們猜測不破吧!云玉真左手提燈,右手挽簫,緩緩飄離大石,披風在身后拂動不休,像化作美人形態的螢火蟲般瞬間橫移過來,飛臨兩人頭頂上。

兩人哪想得到她會有這種招數,又有點怕劈傷她美麗的玉腿,慌忙往左右移去,豈知竟分別給她在頭頂踏了一腳。

云玉真落往兩人后方,嬌笑道:“徒兒們服了嗎?”

兩人臉都漲紅了,打個眼色,分從左右攻去。此時他們已知她武藝強絕,再不留情,全力出手。徐子陵本來使的是血戰十式第三式的“輕騎突出”,若是刀的話,就是由腰間出刀,假作搗往敵人胸口,若敵人退避,則化成側劈的變招,但用劍使出來,卻完全不是那種味道,索性步法依舊,覷準她肩膀,長劍閃電搠去。寇仲更不懂用那與刀分別很大的短戟,臨時把第二式“鋒芒畢露”變化少許,借一個旋身,橫掃往云玉真脅下。

云玉真一陣嬌笑,左手風燈往上提起,照得左方的徐子陵纖毫畢露,右手銅簫似若無力地點在徐子陵的長劍鋒尖處,同時后方的披風揚往前來,剛好迎上寇仲的短戟。

“叮!”“砰!”兩人只覺一股柔和卻難以抗拒的內勁送入自己兵器內,由掌心擴散到手臂的經脈去,如若觸電,差點把兵器丟掉,狼狽退開。云玉真卻比他們更驚訝。原來她本是要把真勁攻入對方體內要穴,豈知到了對方肩膀處,徐子陵方面的勁氣若泥牛入海,消失無蹤,硬被化去。而寇仲則把她的氣勁反迫回來,頗為霸道。三人分開,愕然對望。

云玉真皺眉道:“假若羅剎女傳你們練功之法,你們理該同出一源,為何現在卻有這么截然不同的差異呢?快從實招來。”

寇仲嘻嘻笑道:“知道我們功力深厚了,對嗎?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們是練武奇材,自然有不同的花樣。”

兩人見她武技高強,又擺明不會傷害自己,大感有趣,心癢手癢起來。只看她動手時的美姿妙態,已是賞心樂事。云玉真見“師令不被尊崇”,秀目一寒,倏地來到寇仲左旁,銅簫照臉點去。

寇仲明明可清楚看到她每個動作,心中還知道該怎么去格擋,偏是身體移動卻慢了少許,橫起短戟時,不但給對方在鼻尖點了一記,還給女幫主一腳掃在腿側處,登時慘哼倒地,跌了個灰頭土臉。徐子陵搶過來救駕,長劍舞得呼呼作響,護住臉門,豈知云玉真一簫點出,竟破入他以為密不透風的劍網內,點在他額頭正中處。徐子陵如遭雷擊,拋跌開去,也跌個四腳朝天。

云玉真俯視一時間爬不起來的兩人柔聲道:“你們不知在哪里學來這些以攻為主的招數,卻不知這都是以命搏命的拼命狠著,若沒有抱著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決心,便完全發揮不出威力來。”

兩人哼哼著站起來,給她的氣勁震得全身發麻,無力動手。聽她這么說,亦心中佩服,因為李靖也曾這么說過,可知此女眼力高明之極。云玉真見自己已大幅加強內勁,兩個小子仍可這么快爬起來,芳心也驚異莫名。她當然不是要收兩人作徒弟,只是要利用兩人去為她做一件對她非常重要的事。而因此事必須他們心甘情愿才行,遂施展種種手段以達致目的。可是在這一刻,她真的動了少許收徒之心。倘真個成事,再假以時日,兩個小子將可成為她的得力臂助。

寇仲道:“我們最尊重女兒家的了,所以怎舍得傷你……”

云玉真嗔喝道:“閉嘴!竟敢對我說輕薄話,是否討打。”

徐子陵忙道:“有事慢慢商量,你收徒傳藝,也必須對方心悅誠服才成。現在我們卻仍未有拜師之心,可否待我們干完一宗買賣,大家再來研究這事的可行性。”

云玉真先是玉臉一寒,旋即露出笑容,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地淡淡地說道:“好吧!你兩人仔細想想。”搖晃一下,回到那塊大石上去,嬌聲道:“海沙幫會不惜一切把你兩人擒拿的,好自為之啦。”再一陣嬌笑,消失在大石之后。兩人面面相覷,反有點舍不得她離開。

忽然云玉真又回來,兩人心中暗喜,她像師傅教訓徒弟般道:“你們最好把留在地上的痕跡徹底消滅,再布下已遠離此地的疑陣,乖乖地在這里躲上一兩個月,否則必逃不過海沙幫的天羅地網。”這才真的離開。

云玉真率手下離開后,臨天明前兩人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回到那些鹽包堆成的方陣中空處,睡個不省人事。到午后時分,沙灘傳來人聲,吵醒他們。兩人爬出去,沙灘處泊著十多艘快艇,最起眼的是韓蓋天和俏尼姑,嚇得兩人忙縮回密林里。幸好早有云玉真提點,否則這趟肯定插翼難飛。兩人連到外面采摘野果的膽量都消失了,即使再聽不到聲音,仍躲在安樂窩中。黃昏時忽下起雨來,幸好他們以樹枝茅草和泥巴搭成的屋頂,承接了大量的雨水,所以屋內下的小雨仍可忍受。

寇仲喜道:“這場雨來得真是時候,可以把地上的痕跡洗去,那韓仆地就會更以為我們逃到遠方去。”

徐子陵失笑道:“蓋天仆地,名字起得像宇文化骨那么精采。”

寇仲伸手過去拔他臉上長出來達半寸的胡須,笑道:“小陵你終于有點男子氣概,只比我的胡子短了點,要不要我那對妙手給你拔個精光,還你的小白臉。”

徐子陵推開他的手道:“等到我們的胡子長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是誰,我們就可做運鹽的私梟,明白嗎?”

寇仲拍腿贊賞,又苦惱道:“我們的武功真那么差勁嗎?為何心中明明覺得可擋住我們的美人兒師傅的玉招,偏是手腳不聽話?”

徐子陵沉吟道:“我也有想過這問題,照我看是我們由《長生訣》學來的絕世奇功,仍未能運用到出手的招式處。而且每一種兵器都有它的獨特之處,我們把握不到,自然不能得心應手。”

寇仲豎起拇指贊道:“小子真行,竟然想出和我相同的想法,證明你確像我的資質那般好!”

笑笑罵罵,到夜幕低垂,兩人溜出來,看清楚海沙幫的人確走得一個不剩,忙靠夜眼去找野果充饑。接著兩人在沙灘處對拆起來,打得興起,索性脫掉衣服,只余短褲,到海浪中殺個不亦樂乎,到徐子陵錯手輕微畫傷寇仲臂膀,才停下手來。兩人躺在沙灘上,大感意興索然,因為無論怎樣用心去打,體內的真氣和手中的招式始終不能渾融為一,除對兵器運用熟習些兒外,可說一無所得。不片晌,兩人沉沉睡去。

徐子陵醒過來,鳥鳴貫耳。他睜眼仰望,剛巧見到一頭海鷗在海面上盤旋,姿態優美自然,正看得心曠神怡,海鷗忽地斜沖而下,直鉆入海水里,再破水飛出,爪上已抓著條生蹦活跳的小魚。

徐子陵看得心神劇震,一把抓往旁邊的寇仲,失聲道:“我明白了!”豈知一把抓空,環目四顧,寇仲竟是蹤影全無。

徐子陵嚇得跳起來,大叫道:“寇仲!”

驀地海面處有物冒起,原來是寇仲,只見他一手拿著他的劍,另一手拿著一條大魚,得意揚揚地叫道:“今天不用再啃野果啦!”

徐子陵一言不發,取起他身邊的短戟,朝正由大海走上沙灘來的寇仲奔去道:“小子看招。”

寇仲哈哈一笑,揮劍迎上來道:“小賊找死!”

徐子陵此時腦海中填滿海鷗俯沖入海的弧度軌跡,心與神會,意與手合,一分不差地把握到寇仲的劍勢步法與速度,長嘯一聲,短戟擬出海鷗飛行的軌跡,畫空擊去。最奇妙的事發生了。左腳心熱了起來,右腳心卻是奇寒無比,剛好與平時練功時右腳心先熱相反。奇事并不止于此,以前通常是先熱后涼,這次卻是寒熱一起發生。跟著是一寒一熱兩股真氣分由左右腳底涌泉穴往上沖,經兩腿內側陰蹺脈達至胯下生死竅,通過左右胸的沖脈,再歸至心下絳宮之位,寒暖氣匯合為一,下帶脈,左右延往后腰眼,上督脈再由兩肩疾奔兩肘外的陽腧脈,真氣天然流動,不假人為。

“當!”慘哼聲中,寇仲虎口震裂,長劍甩手掉往后方。兩人同時呆在當場。此時徐子陵體內的奇氣又走肘內的陰腧脈,回到絳宮,下生死竅,由內腿的陰蹺脈,重歸涌泉,然后消去。

寇仲把打來的魚兒拋掉,捧著劇痛的手蹲跪在淺水處,叫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跌坐水里,狂喜道:“我明白了,娘、杜伏威、我們的美人兒幫主都沒有說錯,《長生訣》根本與武功沒有半點關系,卻是嵌合天地自然奧理的竅訣。以前曾聽得人說,人身乃一小天地。原來我們的外在,又是另一天地,所以只要把握到兩個天地的自然之理,內外兩個天地會合而為一,渾成一體,就像我剛才使出來的那一招。”

這番話恐怕要廣成子復生,或能演繹明白。而換過任何頂級高手,亦會聽得一頭霧水。事實上這正是武道最高理想的天人合一之道,徐子陵一時福至心靈,隨口說出來,卻不知寥寥幾句話,正是奠定他們將來成為不世出的絕代高手的起點。古往今來,從沒有人有此領悟。當然,原因之一是誰都不像他們般糊里糊涂地練成《長生訣》內的竅訣。徐子陵把看到海鷗的事說出來。

寇仲大喜,把長劍拾回來,大喝道:“再試試看,記著只能砸本高手的劍。”

徐子陵一聲領命,執起短戟,學剛才般一戟打去。

“叮!”寇仲全力架著。

徐子陵苦惱道:“為何這次卻不靈光?”

寇仲道:“你回到沙灘去,學剛才般沖過來,可能問題出在你沒有跑熱身子。”

徐子陵想想亦有道理,依言而行,豈知依然全無用處,風光不再。接著無論如何練習,總再使不出剛才那一手的威力。最后兩人頹然躺倒在沙灘上,失落疲憊。

寇仲轉身伏在細沙上,以拳捶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當日李大哥受傷昏迷,你到了外面找騾車,我無聊下練起李大哥的血戰十式,當時姐姐嚇得叫我停手,因為我的刀會發出熱風和刀氣。可是后來我對著真正的敵人,運起刀來既無熱風也沒刀氣,且一個照面就給人把刀絞飛,若可想通為何會如此,說不定可解決這個疑難。”

寇仲精神一振,坐起來道:“你當時練刀,心中想到什么呢?”

徐子陵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徐徐道:“什么都沒有想,只是要練好刀法,好保護李大哥和姐姐,不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了。那就是娘說的內外俱忘,無人無我,有意無意之境。剛才你向我攻來,根本沒想過會這么厲害,才能達致內天地和外天地渾然為一的境界,正是娘所說的‘內外俱忘’,后來有意為之,所以不靈光了。”

說是這么說,可是接下來的十多天,兩人由朝練到晚,始終再不能做到所想獲得的效果,重現那如有神助的一擊。他們終是少年心性,在揚州城時又懶散慣了,竟停止練習,整天到海里獵魚為樂,只覺逍遙自在,好不快活。

這天兩人由海里回到沙灘,寇仲道:“你有沒有留意魚兒逃走的方式,它們先是全神貫注,然后尾巴一擺,總能由意想不到的角度溜走,還充分利用到水流的特性。若我們能學到它們幾成功夫,即使美人兒師傅再來,恐亦沒那么輕易把我們打得左歪右倒。”

徐子陵精神大振道:“我倒沒想過這點,來!我們去找魚兒偷師。”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兩人把玩樂練武與起居作息結合在一起。漸漸又恢復了以前在小谷時的心態,說話愈來愈少。寇仲練內氣的時候,就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徐子陵則睡個一動不動。一動一靜,各異其趣。

過了兩個多月,這天兩人在海里追逐一條大青魚,寇仲一劍刺出,明明刺不中青魚,豈知青魚如受雷擊,竟反肚死了,表面卻不見任何傷痕,剖開一看,內臟竟然爆裂。兩人先是愕然,旋則大喜,更加勤力練起功來。不過徐子陵總愛模仿鳥兒多一點,更愛觀察追捕海鷗的大鷹,還學習它們飛翔的姿態。寇仲則向各式各樣的魚兒學師,又細察螃蟹的橫行躲術和攻防戰術,兩人都達到沉迷的階段。吃東西時,便彼此交換心得,又拆招對打,由李靖的血戰十式變化出更多適合自己的方式。不過始終仍未達到早先似奔雷一擊的水平。兩人已非常高興,頗有得心應手的氣概感覺。

這天一覺醒來,走往海灘,赫然發覺沙灘處擺著兩個籃子,放了兩套衣服,還是御寒的厚衣。只見沙上寫著:“今晚月升之時,在此相見,別忘穿上衣服。師傅字。”兩人方發覺身上衣服破蔽不堪。一時面面相覷,既感歡喜,又是煩惱。究竟她懷有什么目的呢?

是夜云玉真翩翩而至,一身雪白捆金黃邊的武士服,頭扎充滿男兒氣概的英雄髻,綁著素黃色武士巾,既英姿爽颯,又是美得讓人目眩神迷。

像上回般提著盞精致的風燈,背掛銅簫,先著兩人盤膝坐下,隨把風燈放到三人正中處,仔細打量他們,大訝道:“為何不見兩個月,你們竟長高了,大有點軒昂男兒漢的模樣。最難得是氣度不同,看你們的眼神,便知內功大有長進。”

寇仲一摸臉上長得又密又厚的胡須,笑道:“全靠這些家伙,看來自然威猛多了。”

徐子陵和寇仲朝夕相對,自然感覺不到對方的變化,但在云玉真眼中,兩人確令她有刮目相看的變化。但兩人的氣質和風度都有明顯分別。徐子陵更為高挺俊拔,有寇仲所沒有的文秀瀟灑的氣質,卻沒有寇仲那種既潑野又懶洋洋味兒的粗獷豪逸。論身材,寇仲雖然比徐子陵要矮上一寸,但肩寬背厚,身型雄偉,氣勢要比徐子陵豪猛。其中一個原因是徐子陵眉清目秀,較像文人雅士多一點;而寇仲卻是眉發粗濃,其方面大耳,亦和徐子陵較瘦削的俊臉明顯有異,使他總多了點粗狂的味兒。兩人各具奇相,自有其引人之處。

云玉真心中奇怪,為何上回見他們,并沒有特別留心他們的形相,但這回卻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們的樣貌呢?想到這里,俏臉微熱,忙掩飾道:“我曾派人來看過你們幾趟,總說你們在海灘或溜到海里玩耍,為何內功會忽然好起來呢?”

徐子陵聳肩道:“我們是游戲不忘用功,不過玩了整整兩個月,已覺玩厭,正想到外面闖闖,美人兒師傅你有什么好指教哩?”

云玉真啼笑皆非,又心中歡喜道:“終肯認我作師傅了。”

寇仲哈哈笑道:“云幫主切勿誤會,師傅還師傅,美人兒師傅只是我們兩兄弟為你起的綽號,就像宇文化骨和韓仆地那樣,是特別想出來的稱呼。”

云玉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想冷起俏臉唬嚇兩句,旋即“噗嗤”一聲嬌笑道:“去你兩個大頭鬼,我真要收你這兩個小鬼作徒弟嗎?只不過見你們還有些好處,故處處關照你們。”

兩人對望一眼,露出早知你是這樣的微笑。

云玉真無名火起,怒道:“信不信我把你兩人的武功廢掉,讓你兩個打回原形,好過看到你們會嘔氣呢。”

寇仲湊近笑道:“美人兒師傅是不會這么殘忍的,念在你對我們總算不錯,說出你的困難和需要吧!只要有足夠酬金,又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我們說不定肯幫忙哩!”

云玉真忍俊不住,狠狠橫他一眼,嘆道:“你兩個小鬼死到臨頭而不自知。現在你們成為幾方勢力爭逐的對象,只要給人抓到,由于有前車之鑒,你們休想再有脫身的機會。識時務的最好來巴結本幫主吧!”旋即道:“我要害你們是易如反掌,只要放出消息,保證你們休想有容身之所。”

徐子陵不解道:“你武功遠勝我們,又有無數手下,有什么事是非要纏上我們,并需我們出馬不可?”

云玉真淡淡地說道:“你們聽過東溟派嗎?”

兩人愕然半晌,一齊點頭。

云玉真笑道:“我只是試探一下你們,看你們是否老實。事實上你們曾接觸過她們,又由她們的船上跳到海里去。當晚更破壞了海沙幫偷襲她們的陰謀,我的情報有錯誤嗎?”

兩人聽得瞠目結舌。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看來海沙幫內也有你布下的奸細。”

云玉真柔聲道:“實話直說,江湖間每一個幫會都需要龐大的經費,像海沙幫和水龍幫便是以販運私鹽為主要收入,故能和我巨鯤幫列名八幫十會之一。而八幫中最卑鄙無恥的就是以洞庭湖為根據地的巴陵幫,他們專事販賣婦女,供應天下妓院之需,獲利亦最豐厚。”

徐子陵失聲道:“武林真的無人嗎?為何竟容許這種幫派的存在?”

云玉真沒好氣道:“現在天下亂成一團,每個幫派均有后臺撐腰,否則早給人吃掉。海沙幫后面有宇文門閥,水龍幫則是宋閥的看門犬,巴陵幫的后臺老板勢力更大,因為那是當今的皇帝老子。”

兩人啞口無言,難怪人人都要討伐皇帝老子。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那么美人兒師傅你的后臺又是哪個硬手?”

云玉真嘴角溢出一絲驕傲的笑意,漫不經心道:“我就是我,何須倚賴別人來生存。而我出賣的是第一手的情報。不要以為我認錢不認人,非是我云玉真看得上眼的人,多少錢都休想由本幫主處買到半句消息呢。”

徐子陵失聲道:“情報可當貨物般來賣錢嗎?”

寇仲嘆道:“難怪你對我們的事知道得那么詳細,原來你是吃這行飯的。”

云玉真不耐煩地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在天下形勢之亂,實是史無先例,誰能掌握對方軍隊的布置、實力的強弱,兵員的虛實,誰便有機會稱霸天下,我這行業遂應運而生,若非如此,恐怕我們早給人吞并。”

徐子陵奇道:“若是如此,美人兒師傅你理該很想知道《長生訣》和‘楊公寶藏’的事才對。”

云玉真好整以暇道:“這件事要分開來說,《長生訣》雖是道家瑰寶,修道人夢寐以求的天書,但和爭天下卻沒有直接關系。至于‘楊公寶藏’,羅剎女根本沒有告訴你們,否則你們兩個恨不得發大財的小鬼就不須到余杭去偷鹽。‘楊公寶藏’在揚州城?只有韓仆地那蠢材相信。”

寇仲咋舌道:“美人兒師傅你真厲害,不如嫁給我們兩個算……啊!”

云玉真收回賞他一記耳光的玉手,冷然道:“就算我沒有心上人,也不會看上你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寇仲撫著臉頰笑嘻嘻道:“這么說美人兒師傅已有心上人。”

云玉真毫不客氣道:“關你什么事?”

徐子陵忽然道:“你這叫恃強凌弱,將來我們練成武功,你會知道滋味。”

云玉真微笑道:“我在等著呢!好了!現在來個明買明賣,你們為我辦好一件事,本幫主就放過你們。否則無論你們走到哪里,我都放出消息,看看你們再遇上什么宇文化骨,什么韓仆地、杜伏威時,會有什么后果?”

寇仲苦笑道:“這是威脅了。”

云玉真柔聲道:“除了威迫,還有利誘,包保你們拒絕不了。我先傳你們一套輕身功夫,使你們將來亡命天涯,多些逃走本錢。唉!可能我云玉真前世欠了你們點什么,故心甘情愿把自己最出色的功夫傳給你們,卻又沒有真正師傅的名分。”

兩人大為心動,若可在屋頂上飛來飛去,短命三年也甘愿。

寇仲忙陪笑道:“將就點,我們就真個認了你做美人兒師傅算了。”

徐子陵比較有點原則,試探道:“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可不干,殺人放火更不成。”

云玉真沒好氣道:“你們有那種能力嗎?小賊就是小賊,如不是要你們偷東西,還可要你們來干什么?”

兩人大為錯愕,若只是偷東西,她自己不是更勝任愉快嗎?

云玉真看看天色,說道:“不要多問,其中自有道理。偷東西后,我還可每人給你們十兩黃金,怕死的話,那足夠你們隱姓埋名以度此殘生。現在我立即傳你們輕功心法,一個月后我再到這里找你兩只死小鬼,到時自會教你們知曉去偷什么東西。”

寇仲和徐子陵在這么厲害的威逼利誘下,欣然答應。

云玉真清麗的俏臉露出甜甜的笑意,瞅兩人幾眼,弄得他們大暈其浪,肅容道:“我的輕身功夫乃匯合各家之長后自創出來的,人稱‘鳥渡術’,在武林被尊為的‘奇功絕藝’中別樹一幟,非常有名,所以莫要以為我只是拿些下等功夫來哄你們。”

徐子陵奇道:“什么是‘奇功絕藝’?”

云玉真道:“沒時間和你多說,杜伏威的‘袖里乾坤’和宇文化及的‘冰玄勁’便是其中之二。”頓了頓續道:“所謂輕身功夫,就像魚兒在水中的暢游,只不過將水換作充塞天地間的氣和風,關鍵處首先是如何輕身及在空中換氣,我的‘鳥渡術’更講究在空中滑行的軌跡。由于你們內功已有良好的根底,只須一個月時間依我的方法練習,該得小成。”

兩人不敢打岔,聚精會神聆聽,心中的興奮像烈火般高燃著。

云玉真先問了他們行功的方式,聽畢后沉吟片晌,頹然道:“你們的內功根本是前所未有的,恐怕我不懂如何指點你們。”

兩人大急。

徐子陵道:“你先把你的訣竅說出來,然后我們再想辦法練習。”

云玉真嘆道:“你們好像不知有走火入魔這回事似的。”

寇仲哂道:“我們的內功叫能人所不能。美人兒師傅求你快說吧!至多將來你的心上人不要你時,由我們接替好了。”

云玉真怒瞪他一眼,嚇得寇仲滾了開去,沉聲道:“你們將來出事,莫要怪我沒先作警告。‘鳥渡術’的第一步是先明白什么是‘正反之氣’,所謂正之氣,就是物體往上拋,力盡須落下來。而反之氣則是力盡時靠生出的反勁,使力度能繼續上升。這必須體內具有真氣的人始能辦到。”

接著說出大串口訣,讓兩人記緊,又指導兩人蹤躍換氣的法門,最后嘆一口氣道:“若練習時覺得身體不舒服,不要勉強用功。唉!我要走了!”

舉起風燈,內力透入燈內,風燈立時明滅不定。不片刻海面遠處傳來回應的燈號,兩人才知道風燈有此傳訊作用。兩人都有點依依不舍。

云玉真望著他們微嘆道:“希望下回來時,你們仍然生龍活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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