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 4歲
三歲已矣，小乖已然記事。這一年開春，小乖被接到父母身邊，被張羅著上幼兒園的事。
小乖比同齡孩子聰明，讀書比兩個哥哥早，中班只讀了不到半年。
*
驚蟄，萬物生，人尚生疏。
晨光暖山色，鬧春桃始華。
“小乖，太陽曬屁股啦還不趕快起來！”
早晨七點，小乖媽拉開半邊窗簾，刺眼的光線灑到小乖臉上，小乖不適地捂了捂眼，把臉翻到陰處，無意識地唔了幾句。
“趕快起來啊，我先送哥哥去少年宮，回來再送你。”
小呆和小乖就讀的幼兒園不是同一所。小呆就讀的少年宮離家遠，小乖就讀的青竹幼兒園就在家對面，因而小乖媽每天都先要送完小呆再回來送小乖。
小呆無論困不困，一叫就起，一點也不賴床。
但小乖自打來了縣里，不知是冬天習慣了睡懶覺，還是剛上學沒有時間觀，她經常困得叫不起來。
因而小乖媽總是早早地先叫一遍，回頭再叫一遍。
七點四十，小乖媽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
“小乖……小乖！起了沒啊？”
小乖閉著眼，敷衍地應了句：“嗯。”
小乖媽在樓梯間聽不清，大喊：“你說什么？”
小乖翻了個身，意識朦朧。
“乖啊，快起床，咱要遲到了啊！”
小乖媽走到房間，搖了一次又一次，但小乖始終不肯起床。
眼見著就要八點了，小乖媽嘆了口氣，給她穿上小皮鞋，拿上飯盒和外套，連人帶被子抱起來，把小乖扛下了樓。
一樓修車店的員工跟小乖爸關系不錯，也都認識小乖媽。
修車小哥見了小乖媽下樓，用方言打招呼道：“嫂子早上好！送孩子去幼兒園嗎？”
小乖媽腳步匆匆，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也用方言問候了句：“早上好！”
“小孩子賴床嘛，這不快遲到了，我給她送過去。”
小哥繼續忙活著自己的活計：“注意看車哈！”
出了修車店便是條大馬路，晨暉傾倒，潑在修車店的招牌上，略帶寒意的風輕掃來往車輛，小乖媽抱著被子里的小乖由陽光走入陰處。
青竹幼兒園。
入園上了樓梯，小乖才迷迷蒙蒙地有了點意識。
等到了教室，小乖媽抱歉地朝老師笑笑。
凌老師正組織小朋友們拿著飯盒排隊，見了還沒離開被窩的小乖，微笑道：“小乖媽媽，放她下來吧。”
“還沒清醒的小朋友，請你站在前面分粥，清醒清醒。”
中班教室是個小房間，進門前有一桶等待分配的黑豆粥，這是中班小朋友們的早餐。
小乖媽把小乖放下，扶著她穿好了外套。
小乖睡眼惺忪，怯生生地扯了扯媽媽的衣角。
“小乖，媽媽回家了啊，你好好聽老師話，下午媽媽來接你。”
小乖媽看了她好幾眼，見她點了頭，才把飯盒交給凌老師，下樓回家了。
凌老師打開小乖的飯盒，溫柔道：“小乖，今天你分早餐。”
小乖聽話地上前握住大勺子，在那兒踉踉蹌蹌地左右搖晃，舀了幾勺子粥分給小朋友，但還是不怎么清醒。
等到分完了十來個小朋友的粥，小乖才終于清醒了。
凌老師站在旁邊，故意板起臉道：“你們看看，以后誰還睡懶覺，我就讓他到前面來分粥。”
小乖埋頭吃粥，自知理虧，像只鵪鶉一言不發。
十一點半，教室內的照明光管全部打開，亮堂堂的。早上的課已經上完，午飯也已經開始分發。
這天中午吃的是南瓜拌米飯。
十一點四十，小乖剛領到飯，坐在前排靠門的一排板凳上，一勺一勺地吃著。她吃飯吞咽慢，要嚼得很碎才咽下去。
周圍的小朋友也在吃著他們自己的飯。
十一點五十，青綠色的窗簾被拉上，后排的燈光被沒收，二十張木板床整齊地擺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
“小朋友們，快點吃，我們要睡午覺啦！”
小乖看了一眼飯盒里的飯，還剩下一半，細膩如絲南瓜拌在粒粒分明的米飯中。
她加快塞米飯進嘴的速度，一口接一口，上一口還未嚼完吞咽，下一口接踵而至。
終于，嘴里鼓脹至極限。
噦——
金黃的香甜回到飯盒，卻變了異。
“吃完的小朋友可以去把飯盒洗干凈！”
已經吃完的小朋友起身去洗飯盒，教室內兵荒馬亂。
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眶里盤旋，而后落入黏稠的金黃中。
她仍一勺接一勺地塞著，金黃的糊狀物兩點一線地彈跳著。
十二點整，教室的前排的燈光也被沒收。
“小朋友們，快點睡下來，不能再走動了哦！”
她佝僂著身子，不停地顫抖著，淚如洪水決堤沖刷著那不堪入目的糊狀物。
眾人都已安靜躺在自己的床板上，無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她起身到公共洗手池，沖刷掉了那刺目的金黃。
自此，南瓜成了在她心淵中一道暗影，無聲地束縛著她。
洗好飯盒，小乖脫了鞋子，躺到那個屬于她的木板床。
冰冷的觸感讓她難以入睡，她盯著青綠色的窗簾發著呆，漸漸意識朦朧。
十三點半，室內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她的下腹仿若裝滿石子，沉沉的下墜感撕扯著她。
她不敢妄動，只好憋著。
十四點整，凌老師小心地坐起來，梳完她那幾近身高的長發，隨意盤了起來，這才拉開窗簾，叫醒眾人。
小乖急急起身，拿起小皮鞋一套，似箭沖到衛生間。
還是沾了些痕跡。
*
谷雨，天轉暖，人亦諳熟。
小乖的教室在二樓，從窗戶往外能看到柏油馬路。
下午三點，西斜的陽光悄然穿透窗戶，讓室內覆上一層金黃的糖霜。
凌老師和小朋友們將彩凳圍成圓圈，小乖坐在中央。
“小乖，今天你來帶大家讀三字經。”
小乖點點頭，驕傲揚起小臉，金黃的糖霜抹在了她的雙頰上。
“人之初，性本善。”
中班沒有教材讀本，小乖帶讀全靠記憶背誦。
“人之初——”
“性本善——”
她念一句，小朋友們叫跟一句。
“性相近，習相遠。”
“性相近——”
“習相遠——”
“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
“……”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昔孟母，擇鄰處。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小乖頓了頓，凌老師聽著不對，笑問：“哎哎哎，小乖，你怎么背回去了？”
小乖羞澀地笑笑，重新背起。
“人之初，性本善……”
小孩子的記憶畢竟有限，能背出來這么多也已經是很厲害了。
小乖背著背著再一次頓住，凌老師也不強求，笑著對大家說：“小乖能背這么大段，你們說是不是很厲害？”
眾人齊聲：“是！”
凌老師循循善誘：“那我們大家把掌聲送給她好不好啊？”
眾人應：“好！”
掌聲如潮經久不息，小乖坐在中央，羞澀地低下頭。
*
立夏，萬物并秀，人亦成長。
傍晚，吃過晚飯，小乖和小呆坐在書桌前，打著臺燈寫作業。
小乖握著鉛筆，看著眼前的田字格，久久未落筆。
許久，她喊道：“媽媽，我不會寫。”
小乖媽今天累得很，正躺在床上歇息。
“小呆，你教妹妹寫一下作業。”
小呆皺眉，不滿地應道：“我還沒寫完。”
小乖媽嘟噥著：“那等哥哥寫完再教你。”
小乖只好眼巴巴地看哥哥，等待他寫完作業。
良久，小呆寫完作業，接過她的田字簿，看見凌老師用紅筆書寫在第一格的“草”字，問道：“這不是有字嗎？”
小乖答：“我不會寫。”
小呆拿了另一張紙，按著筆畫教了她一遍。
“會了嗎？”
“嗯。”
小呆把田字簿還給她，跳下凳子，玩兒去了。
小乖拿著鉛筆，照貓畫虎地寫了個“草”字。
那字線條歪斜，如歪倒躺下的人兒。
小乖扭頭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媽媽，不發一語，又轉回來，拿橡皮擦擦掉重寫。
她再寫，不滿意，再擦，循環往復，紙禁不住橡皮擦如尖刀般反復刮磨，田字格終于刺啦地開裂出一道口子，似一扇窗戶的玻璃破裂開來。
啪嗒。
昏黃燈光下，豆大的淚珠滾落在田字格上，浸濕了那脆弱不堪的薄紙。
石英鐘上，分針冷漠地前進，一圈又一圈。
“小乖？”
“嗯。”
“睡覺了。”
“作業……還沒寫完。”
小乖媽走近她，瞧見了臺燈下的田字簿。
盡管田字格寫滿了“草”字，但滿是擦涂的痕跡，還有水痕。
“沒事的，先睡覺。”
小乖仰臉看她，聲音中帶著哭腔：“媽媽，那個字，我怎么寫不正啊……”
“沒事，小乖已經寫的很好了。”
小乖抽抽噎噎：“可是……可是……”
小乖媽輕拍她的背，關掉臺燈，抱她去洗澡。
翌日。
小乖媽牽著背書包的小乖過了馬路，走到青竹幼兒園大門口。
迎面便見到了笑著的凌老師，小乖走上前乖巧地問好：“凌老師好。”
“小乖，你先進去。”
小乖回頭揮了揮手，便往里面走去：“媽媽再見。”
小乖媽開門見山：“凌老師，昨晚的作業，小乖寫了很久，可能不是很漂亮，但能不能給她個滿分？”
“小乖媽媽……”
小乖媽心疼地看了眼小乖，而后對上凌老師的眼睛：“就當是鼓勵她，她昨晚哭了好久，生怕自己沒做好。”
凌老師接過話茬，急急安撫道：“小乖媽媽，當然可以！小乖一直都表現得很好，字是可以慢慢練的，不要著急。”
小乖沒走遠，當然聽見了她們的對話。
她腳步未停，只是變得更加堅定。
翌日，小乖果真看見了那滿分的作業，鮮紅的筆跡猙獰地烙入心間。
盡管她始終覺得這個百分是老師看在媽媽面子上給的，但鼓舞的力量仍在。
往后，她的字從來只有被夸的份，再不會被說丑。
*
夏至，生命煥發，暫別莫恨。
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
青竹幼兒園，音樂課。
凌老師坐在教室前排的凳子上，靠著墻，她那已修剪過的黑柔及腰的長發被盤起。
小乖忽的想起某日午休睡醒時，暖陽斜斜。
凌老師那烏黑秀發在木床板上長長地纏了一圈又繞一圈，她笑握著看小乖，問到：“小乖怕不怕呀？”
“怕什么？”
凌老師欲接話時，旁邊一個小男孩忽的看過來，大喊道：
“長發公主！”
凌老師將啟的朱唇頓時咧開，化作笑容不再言語，她的手指在一旁輕巧地盤起頭發。
一如今日她輕柔地撫摸著鼓起的肚子，輕笑問道：“我們今天來學蟲兒飛，好不好？”
“好！”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
柔和的嗓音緩緩流瀉，似小溪潺潺。
小朋友們一句一句地跟著，等順了幾遍，調調大差不離，歌曲便學得差不多了，此時還未下課，凌老師便和小朋友們聊聊天。
“小朋友們，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呀？”
小朋友們好奇地問道：“怎么來的？”
“當然是從媽媽肚子里來的呀！”凌老師笑容可掬，輕拍著肚子，“就像老師一樣。”
“老師也要有小寶寶了！”
“可是我媽媽說，她是從垃圾桶里撿的我。”
“你媽媽跟你開玩笑呢！每個人都是從媽媽肚子里來的，老師也是，老師的寶寶也是，有了爸爸媽媽，才有你們呀！”
“老師，有小寶寶是什么感覺呀？”
凌老師不假思索：“會感覺很幸福，被愛環繞。”
“那我們以后也會有小寶寶嗎？”
“當然！”
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地和同伴討論起來。
小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聲道：“老師，你是要生小寶寶了嗎？那你不要我們了嗎？”
“怎么會呢？老師會帶完你們這個學期呀，以后你們也可以來找我玩的呀！”
“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哪……”
凌老師認真地看向小乖：“小乖，你媽媽知道，你什么時候想老師了，讓她帶你去老師家里，老師隨時歡迎你。”
“那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凌老師果真帶完了小乖中班，而后休了產假，小乖在幼兒園沒再見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