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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兒如英就愛沖在前面,老師為了滅她的威風,總玩兒隊首變隊尾的游戲,她只好往另一頭跑,誰想又一個轉(zhuǎn)身,隊伍就朝反方向走了。同學(xué)們樂,老師也樂,她也樂。很快這游戲她就玩兒了一輩子,直到隊伍越排越長,直到她跑不動了,也沒人再沖她樂,都怕被從隊里甩出去。等她明白過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
起初,軍宣隊輔導(dǎo)員把她叫進教室,這里早不是上課的地兒,桌椅腿兒如鋼叉般戳在地上,墻壁傷痕累累。日暮前,夕陽灑進玻璃窗,仿佛落下金色塵埃。如英看向遠處印鈔廠的哥特式鐘樓,那黯默中拔地高聳的姿態(tài),她也隨之定了定神。
輔導(dǎo)員是個手掌寬厚、留灰色圓寸的中年人,腫眼泡、雙下巴,身穿三點紅軍裝。他說過要她在全校做檢討,不夠深刻的話就勒令退學(xué),送教養(yǎng)所去??墒钱斔谳o導(dǎo)員面前立定站好,他沒有發(fā)脾氣。
“為縮要打同學(xué),她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p>
輔導(dǎo)員講話甕聲甕氣的,在空教室里陣陣回響。他正了正帽子,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低頭看如英寫的檢查,她也趁機打量起他。
“您領(lǐng)章帽徽可夠提氣的,這身兒軍裝我爸也有一件,見他在相片里穿過。”如英全身繃直,語音清亮,小嘴吧唧吧唧,吐沫星子亂飛,“不過他在印鈔廠站崗穿的是白制服,比軍綠的精神多了……”
墻頂?shù)母咭衾韧蝗豁懫鸨瓢愕呐暎缬⒋蛄藗€哆嗦。輔導(dǎo)員把檢查放下,抬眼瞥她,也等吼聲過去。
“你爸在哪噠當兵?軍姿是他教的?”
她搖頭,又點頭。
“不知道,就聽說他在山西聞喜縣打過鬼子,那場仗他們?nèi)珗F只活了七個。”如英捏住三根手指,舉過頭頂,令整個身形像是扁嘴矮壺。和同齡孩子比,她不光個頭兒矬矮,扁腦袋還留著男孩的西瓜蓋頭,發(fā)簾像被狗啃了。在她瓷實的臉蛋子上有許多麻子坑,一對淡眉細眼如同沒長好的疤瘌,下邊還有個小塌鼻子。
“我就是山西人。”輔導(dǎo)員站起身,走到如英身前,彎下腰,“看你是個小女娃,下手不知輕重,那么俊的姑娘給打成那樣,咋跟她家長交代?”
“我討厭叛徒?!彼f。
輔導(dǎo)員把檢查疊好還給她,直起身,目光越過長有野草的操場,也看向那棟鐘樓。此時教室四周變得黯晦消沉,口號、腳步聲和噼啪的燃燒聲在墻外形成共振,聽起來悶鈍且模糊,卻仿佛隨時能破門而入。
“對著全校師生做檢討,你怕不怕?”輔導(dǎo)員低頭問。
如英點頭。
“怕死了!”
“怕就長點兒記性,你的檢討改在班級內(nèi)部進行,別再讓我看到你?!?/p>
盡管撂下狠話,輔導(dǎo)員的胖臉卻帶著笑痕,可是如英目光游離,額上掛汗,她還沒從自己講過的情景里出來。
“你爸嘬么了,他還扛槍么?”輔導(dǎo)員又問。
如英掐住脖子,用氣管發(fā)出咳痰聲,學(xué)爸說話。
“子彈把他的肺給打穿了?!彼f完話,真被嗆得連連咳嗽。
輔導(dǎo)員走到門口,示意站在外面的班主任,放她回家。
“既然知道你爸的喉嚨講不出話,那你就給他爭一口氣!”
他又扭頭看過來,用手指著如英,把她喊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