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面時間定在當天下午。在候診室里等了半個鐘頭，才受到醫生的接見。醫生道歉說他已經盡力而為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在兩個患者中間。她禮貌地提醒他，她并不是他的患者。他也趁機提醒她，在患者本人不在場的情況下，他無法向她提供任何關于本杰明健康狀況的信息。沒辦法，這屬于醫療機密。不過，奧德麗也反過來提醒醫生，她的丈夫給過洛杉磯紀念醫院一筆可觀的捐贈。她向醫生表達了她的不滿，更確切地說，是她丈夫的不滿。

醫生把他的筆記本電腦朝奧德麗推了推，用手指在屏幕上畫了一個類似橢圓的圖形。他想畫的大概是本杰明的大腦。不是所有的醫生都擅長繪畫。他在原先受損的大腦枕葉的位置畫了一個叉，再一次解釋說，外科醫生已經用移植器官把它替換了。本杰明接受移植手術后沒有發生排異反應，就很值得慶幸了。醫生又補充說，在批準本杰明離開洛杉磯紀念醫院之前，他們還給他做了一系列的檢查。這些檢查的費用高昂，一般情況下，大家都覺得沒這個必要。但是中心的研發總管親自過問，強調對本杰明一定要特殊照顧，這些檢查統統都做。事實證明，這些檢查確實是多余的。不管是原子檢查還是生物檢查，一切結果都再次表明：本杰明的大腦結構完整，功能正常。認知測試也是同樣的結果。

他的失憶確實是一個費解的謎。但醫生認為，這只是階段性的現象。奧德麗鼓起全部勇氣，才問出昨晚折磨了她一整夜的那個問題：她的兒子是不是出現了行為異常？醫生問她具體是指什么。奧德麗兩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說出“精神分裂癥”這個詞。

醫生松了一口氣，不以為然地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說，本杰明身上沒有任何精神分裂癥的病征。那么，該如何解釋本杰明現在所遭遇的困惑、寫在他臉上的不安和迷惘，以及整夜侵擾他的噩夢呢？

醫生解釋說，做噩夢是好現象。情緒記憶就是需要刺激才能被激活。這個過程相當復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簡單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本杰明會經歷生活中的各種瑣事。這些瑣事就像電源開關，能重新開啟他的腦電流。醫生只能點到為止，再說下去就難懂了。他更愿意打一個比方——這就好比海明韋喝到苦艾酒的感受。奧德麗糾正他說，他列舉的那個美國作家叫海明威，不是海明韋；而且他最愛喝的并不是苦艾酒，而是一種苦艾酒與香檳勾兌而成的雞尾酒。

醫生謝過她的指正，他一直以為“海明韋”是瑪莎·蓋爾霍恩的妻子。

突然，醫生抬起頭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奧德麗在他眼中發現了一道亮光，好像他終于悟到了什么，使得這場會面不是白費功夫。

考慮到本杰明在整場事故中所承受的精神壓力，他很有可能——醫生旋即又補充說這只是一個推測——正在經歷自身身份認同困難。其癥狀因人而異，其中一條就是病人對自身經歷無從想起。這種現象也被稱為人格性失憶，又叫作去個性化現象。總而言之，病人不確定他們的記憶是否真實，有時甚至會想不起自己是誰。

這個診斷——盡管只是推測性的，不過立刻就讓奧德麗感到十分滿意，同時也讓醫生在她心目中的得分直線飆升。得分最低的時候，是一開始他對她說一切正常時，因為她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去個性化——這不就是瑞克想要表達的意思嗎？這個瑞克，還真有兩下子。別看他牢騷滿腹，其實還是挺明事理的。

原來本杰明是丟失了他的個性。這個問題應該不嚴重，因為一個人的個性總能再找回來。尤其是她兒子的。他個性那么鮮明。

奧德麗現在安心多了。醫生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個講得通的說法，瑞克·奧斯汀本人也會對這個說法表示滿意。當初得知奧德麗要求立刻見他時，他覺得自己所面臨的困難猶如一座駭人的大山。可現在，這座大山正悄無聲息地崩塌，化作一攤軟綿綿的細沙。他決定不去管已經被延誤一小時的下一場問診，繼續乘勝追擊，一次性解決問題。

“既然現在知道癥結在哪兒了，那接下來該怎么做？”奧德麗問。

要是在平時，醫生會建議病人先做一系列檢查，印證他的診斷再說。但這一次，他直接在電子診療本上潦草地寫下一份處方，讓病人接受藥物治療。他讓奧德麗先去中心的藥房拿藥，然后再回來問他該怎么吃。

與醫生激動地握手之后，奧德麗離開了中心。她感到前所未有地輕松。當弗洛特為她打開車門時，她甚至想，如果讓她這樣的女人來掌管世界的話，那這個世界就會少一些問題，多一些辦法。

當天晚上，奧斯汀家的晚餐比平時提早了半個鐘頭。奧德麗己經等不及了，6點半就把家人叫到了餐廳。當大家鼓起全部勇氣都在餐桌邊坐定，她宣布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講。

然后，在感到迷惑的兒子和覺得詫異的丈夫面前，她介紹了白天與洛杉磯紀念醫院那位魅力與才干俱佳的醫生的會面情況。

“所以，親愛的，這個藥你一次吃兩片，早晚各一次。只要幾周的時間，你就會恢復記憶。到那時，你就可以自由地表達情感，你的藝術靈感也會隨之而來。”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病。”本杰明把玩著藥盒，反駁道。

瑞克咳嗷了兩聲。當一個男人感到怯懦時，他就會這么做。至于這里面深層次的原因在哪兒，直到二十一世紀下半葉，科學界依然無法給出解釋。于是奧德麗再次挺身而出。

“你父親和我都不是瞎子。我們知道事情并不像你所期待的那樣。我們畢竟是你的父母。我只是要你配合這次治療，堅持吃幾個月的藥。一定不能間斷，醫生強調過的。”

有一點奧德麗弄錯了：除了想盡快離開餐廳，本杰明沒有任何期待。不過，面對他們的拳拳愛意，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本杰明還是端起一大杯水，在母親欣喜的目光中，吞下了兩片藥。

與此同時，中心的醫生被研發總管加文叫到辦公室，匯報他與奧德麗夫人的見面情況。醫生為自己所給出的解釋沾沾自喜，并補充說，不用再擔心被告上法庭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