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塵靈智根基構筑成的小世界內。

至圣先師像中蘊藉的藍影，聽聞半空中一聲震吼，打了個哆嗦，心知除了背水一戰，再無幸免，反倒鎮靜下來，朗聲向高天之上道：

“裝神弄鬼什么？我乃儒門至圣先師之化身，豈會怕你？”

停了片刻，未聽有人應答，藍影又道：

“你以樊遲問稼論孔，只是孤證制造的無稽之談罷了！”

高天之上傳來回應：

“何以見得？”

藍影大聲道：

“而今我帝國公認農學著作之《夏小正經》，便是至圣先師所編！

書中以時間順序，記載了物候、氣象、天象，并配有農耕指導。

試想，若是至圣先師厭惡、鄙夷農學，又豈會編出這前無古人的經文呢？”

高天沉默片刻，傳來聲音：

“尊重不尊重農民，和是否厭惡農業，有什么關系嗎？”

“難道沒有嗎？”

“譬如你是地主。你為了收獲更多莊稼，一邊盡力給農民換上更好的農具，讓他們學習更優秀的耕作知識。這和你每天鞭打農民為你耕種，有沖突嗎？”

高天的聲音既威嚴又空靈，不含任何感情。

藍影明顯愣了一愣，強辯道：

“若是道門、佛門可另當別論。但《大學》云：‘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說明以仁修身，后齊家安民，治國平天下，是儒門弟子共同的終極追求！”

高天之上只傳來一句淡漠的回應：

“不要混淆國家和百姓。”

藍影又是一怔，這次他絞盡腦汁想了半晌，這才眼前一亮，辯道：

“這……即便如此，《荀子·富國》曰：‘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余。節用以禮，裕民以政。彼裕民，故多余，裕民則民富……’此正是儒家藏富于民，改善民生具體之道！”

高天傳來空靈的聲音：

“那實際上到底有沒有人去改善呢？有多少儒門中人有這份心呢？”

“你、你這是信口雌黃！”

藍影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道，“我們儒門最、最重要的就是哀民生之多艱！”

“唉！那，你說說？”

高天之上傳來的聲音已帶著些許不耐。

“如《詩經·大雅》之‘瞻卬昊天，則不我惠……邦靡有定，士民其瘵……罪罟不收，靡有夷瘳’；

《小雅》之‘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

那屈子《離騷》之‘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自不必說……”

藍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舉了數十例經句，這才得意道：

“詩，那便是我們儒門中人表露真情實感最重要的途徑！若至圣先師鄙夷百姓，又豈會編選這等憂國憂民的詩句？須知，關心百姓，自古以來便是我們儒門之重要傳統！”

高天之上再次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唉！此世之儒學發展了兩千多年，期間農耕技術不斷進步，畝產倍增，可農民的生活水平又得到什么切實改善了嗎？”

“這……我卻不知了。”

這次不待藍影回答，高天便一反常態地連珠炮似的道：

“因為這些話，只是說說而已！”

“怎么可能？詩是人最質樸真切的情感流露啊！”

“是啊，我不否認。但這樣一來，你口中的儒門子弟無疑更可惡了！”

“為什么？”

“因為在儒門詩人眼中，黎民蒼生之疾苦，只是個被高度審美化的對象！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便正是這一現象帶來的最好辯證！”

“……？”

藍影反復琢磨品味著這句話。

“至于在儒門學人筆下，儒門中人似乎都關注疾苦，以福澤百姓、兼濟天下為最終旨歸，其中一個重要原因，自然是出于博得百姓好感的考量，言外之意只是說給人聽聽罷了……”

“非也非也！這一方面，我可比你了解得多得多！二十……三十……對了！我這些年吞了不下五十個儒門弟子的靈識！”

藍影打斷了高天的聲音，掰著粗壯的手指頭數道，“算來其中固有不少我這般自私自利者，可亦有十之二三修為甚高者，死到臨頭還講什么心系蒼生的話！待我吞下肚，將其靈識消化一番后，確實十分精純醇厚，信仰虔誠。這你又怎么說？”

“這，便是我要說的那個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難道他們也不是一心為民嗎？”

“大錯特錯！他們之所以選擇儒學表達自我，只是借用這個體系來滿足自己高貴的道德感罷了！”

此時此刻，高天之上傳來的聲音已不再空靈澄澈，而是漸漸地義正言辭、震耳欲聾：

“如你所說，儒門中人固然可以憂國憂民，而且是發自內心地哀民生之多艱！

也許，未來還會誕生‘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之類傳唱千古的詩家名句！

可農夫的生存境況到底還是沒有改變啊！沒有改變！

他們居高臨下的可憐，除了滿足自己高高在上的道德感，便全無用處！

甚至這些儒門所謂之‘雅言’，農夫都不一定能聽懂呢！”

高天傳來的聲音逐漸帶有極其強烈的感情色彩。

——當靈識間的交鋒，由勢均力敵變為一邊倒后，這片靈智根基盤根錯節的小世界，也不再是風平浪靜的平衡狀態。

只見天地剎那間風云突變。

那天邊淡淡的白云，霎時間便化作墨色，翻滾著向藍影矗立的岸邊涌來。

藍影身前本來平靜如水的海邊，驀開始波濤洶涌。

風緊浪高，濁浪排空。

藍影慌忙向岸邊高山奔去。

可幾股罡風自高天吹下，瞬間便來到岸邊，盤旋交錯。

剎那間飛沙走石，地動山搖。

烈風卷起鋒利如刀的碎石，如同凌遲般刀刀直向飛去藍影。

藍影的長袍被劃出道道口子。儒冠更是早被卷入大海。

狂風驟雨中，藍影狂吼道：

“哼！我乃儒門至圣先師之化身！死前也要死個明白！是道門的那幫牛鼻子，還是佛門的那群禿驢派你來的？”

“我嗎？我，只是個讀了些書的現代人！”

“……不！你耍我，你一定是在耍我！你別得意忘形！”

藍影咆哮著，一手抓向胸口，“嘶啦”一聲扯下長袍。

——長袍之下，他竟通體一絲不掛。

緊接著，他的身體開始劇烈膨脹，皮膚漸漸長滿濃密的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