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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師承與其周邊概念關系

人非生而知之者,生而有惑,理所當然。因此人們不斷在家庭熏陶、師長教誨、任職實踐中掌握各項技能。周人教子弟以六藝,孔門立四科之學[11]。六藝、四科輾轉演進,而后有經、史、文、玄、書、畫、律、算、醫等專門學問的區別。凡此,均需傳習、實踐,以使知識得到延續與拓展,技藝得到提高與進步。傳習、實踐之主體,經此過程,形成各種相對的社會關系。師承、家族、主客關系是其中較為重要的社會關系,三者之間息息相關,都在知識傳承的過程中起到了特定的作用。我們討論文學的師承譜系,也需對其周邊的家學、主客關系加以說明。

一 家學淵源與師承之異同關系

家學與師承均著眼于知識的傳承,其主要區別在于傳授者與學習者之間的關系。何謂家學?簡單說即家傳的學問。家學是具有血緣關系的家族親眷經過代傳創立、發展起來的某些技藝。傳受者之間具有血緣、眷屬關聯,是家學最重要的特點。家學授受的遠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董建和先生對此曾詳加探索,他認為:

氏族公社末期,從群婚向對偶婚、單偶婚過渡。由婚姻的結合,血緣的親疏,直接和間接而形成不同的家學結構和多種層次。其中以男性為主體,向縱向上下延伸的血緣家學關系為直系家學,如祖、父、子、孫等。向左右延伸而形成的血緣家學關系為旁系家學。直、旁兩系同時交叉出現的,為混合家學。不同的結構,產生不同層次和稱謂各別的家學,其中以“父子”、“兄弟”層次為最典型和常見。[12]

此類學問傳承,便形成其家族之文化傳統。故而齊崔杼弒君,太史一門前赴后繼,必秉筆直書乃止[13]。“秉筆直書”是齊太史的家族傳統,也是其“家學”的組成部分。漢魏六朝之家學,時人也稱之為“家業”。其例如司馬褧“父燮,善《三禮》,仕齊官至國子博士。褧少傳家業,強力專精,手不釋卷,其禮文所涉書,略皆遍睹”[14]。徐熙有異遇,得醫書,子孫傳習,至其曾孫,“文伯亦精其業,兼有學行,倜儻不屈意于公卿,不以醫自業”,“子雄亦傳家業,尤工診察”[15]。前者所習為三禮,而后者家業為醫術,要在皆于家族內部傳習,且后嗣繼承并發揚其業。

克紹箕裘,受到文人重視,其中為保證家門不墜,蘭蕙齊芳的功利目的是最為直接的,而其手段不外占據要路津。晉人云:“金張藉舊業,七世珥漢貂。”[16]“舊業”固然有宗族門庭的保證,但“所謂士族者,其初并不專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祿為其唯一之表征,而實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于其他諸姓”[17]。大約家學經術、禮法可競得一官,而后可保障宗族長盛不衰。因此,漢人有“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的說法[18]。文學也是家學授受的重要方面,如吳郡張氏、吳興沈氏皆以文采風流著稱。

延及唐宋,家學淵源仍為人艷稱。杜甫訓子云:“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19]前一聯自傲家學,后一聯則點撥子弟習詩之法。唐時《文選》正是科舉的重要參考書,而科舉又特重詩賦。杜家的詩歌,前有杜審言,后有老杜青出于藍。宋代眉山蘇氏也以家學見稱,李希運、馬斗成先生曾有專文論述[20]。其文主要論述三蘇后嗣的家學傳承,就三蘇自身而言,老泉對蘇軾文風自有影響,東坡對子由亦有師授之實。轍自稱“少而無師,子瞻既冠而學成,先君命轍師焉。子瞻嘗稱轍詩有古人之風,自以為不若也”[21]。蘇軾稱許子由詩有古人之風,其評點論學之意了然。而蘇軾之策論絕類蘇洵,“東坡中制科,王荊公問呂申公:‘見蘇軾制策否?’申公稱之。荊公曰:‘全類戰國文章,若安石為考官,必黜之。’故荊公修《英宗實錄》,謂蘇明允為戰國縱橫之學云”[22]。蘇洵策論有縱橫家之風,而其教子,亦使蘇軾之文“以粲花之舌,運捭闔之詞,往復舒卷,一如意中所欲出,而屬詞比事,翻空易奇,縱橫家之文也”[23]

宋人的家學,不僅僅拘泥于能守一經、專一藝,有些例子更偏向于家庭教育。例如源崇“謂衣食可以聚人,課童仆厚生之業;唯文藝可以干祿,教兒侄進德之方”[24];王欽若“教于家庭,不就外傅。道藝兼該,辭筆贍逸”[25];蔡欽“七歲而孤……其兄如晦為之教育,而君能承其訓。好學,善為詩”[26]

老杜、老泉、大蘇皆以文學教子弟,其雖無師尊之名分,而有師相傳授之實。源崇等人也有教育子弟的活動。在類似例子中,家學的傳承都與師承譜系有所交叉。授受雙方的血緣、姻親關系是認定家學的主要杠桿。家庭教育講究的“藝”“詩”均不免“文藝干祿”的目的,眉山蘇氏的制科策論又何嘗不是針對科舉的訓練?而那些若有宿慧的稚齡子弟,更每因詩文老成,而令長輩老懷暢慰,發出“是可大吾門”的欣喜贊嘆。至若早夭的聰慧子弟,則無不令長輩頓足撫膺。蔡襄長子蔡勻病故,他悲述道:“資性孝悌而沉厚兮,謂大吾門者必汝之由。”[27]程顥次子程端愨辭世后,他沉痛寫道:“吾兒之資乃成于生之初……吾弟頤亦以斯文為己任,嘗意是兒當世吾兄弟之學。”[28]蔡勻被視為光大門戶之由,程端愨為其叔看作繼承二程之學的子弟,當中均有家學傳承的意味,而其著眼點莫不在光大門庭,維系宗族。

二 幕府主客與師生的相似關系

幕府主客關系與師生關系的差異,見者可知,而其相似之處,則需略為條析。主客關系與師生關系不但有相似性,且可以互相轉換。因此,談師生關系不能忽視幕僚與幕主的師生之誼。

幕府是我國古代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是文人重要的活動場域。戴偉華先生的成果無疑是唐代幕府研究繞不開的標桿,此外關于幕府與文學的關系、幕府制度本身的研究都有一系列論文、論著討論[29]。然而本書并無描述宋代幕府活動狀況的任務。需要指出的是,幕府的幕客、僚佐對幕主所執之禮也是門人之禮,宋代幕客也多有“門生”“門人”“門下士”之類的自稱、他稱[30]。由于幕府主客與師承關系之間具有相互涵括的部分,且二者在特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換,本書對二者亦不完全析言之。

宋代以前門客就一直活躍在歷史舞臺,先秦時期孟嘗君門客三千,呂不韋門客撰寫《呂氏春秋》,兩漢淮南王劉安之客編撰《淮南鴻烈》,魏晉謀士那些鮮活的面容,隋唐文人入幕參贊軍務乃有邊塞詩的興盛。凡此之屬,均不過是幕府門客制度的一些側面。宋代幕僚門客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得到宋代中央政府認可的:

母后之家,十年一奏門客,而太妃未有法。紹圣初,詔皇太妃用興龍節奏親屬恩,回授門客。自是,太后每及八年、太妃十年,奏門客一名,與假承務郎,許參選。[31]

太師至開府儀同三司:子,承事郎;孫及期親,承奉郎;大功以下及異姓親,登仕郎;門客,登仕郎(不理選限)。[32]

牒試者,舊制,以守、倅及考試官同異姓有服親、大功以上婚姻之家與守、倅門客皆引嫌,赴本路轉運司別試。若帥臣、部使者與親屬、門客則赴鄰路,率七人而取一人。[33]

內至后宮,外及帥臣部使,上起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下到太守、小倅,均可置門客,且其客都享受入仕、科考之優惠政策。后妃、太師等所恩蔭之門客,有登仕郎等散官官職,即已釋褐為官。而守、倅應牒試者,七人而取一人,較一般解額寬,更易中第。親屬、門客同赴牒試,可見門客與主家多半關系親近。周國平先生曾對宋代幕府門客的來源、身份、職責等問題做過初步的研究,雖然他主要是就帥府軍幕展開討論,但宰執、使守等文職幕僚的情況與之相差不大[34]。幕府主客與師生之間有一定的近似性:

其一,幕僚與執文就謁的門生均有一定的學養,能代幕主、師長完成文字工作。幕僚在“幕府優游兼吏隱”[35],其重要職司便是掌文牘公函,出謀劃策。強至感喟“幕府文書日日同,愧無長策議平戎”[36],陸佃則說“萱堂帳幄閑仍出,幕府文書了即休”[37]。這對門客的文字功夫有最基礎的要求。強至在韓琦幕府,“魏公每上奏天子,以歲時慶賀候問,及為書記通四方之好,幾圣(按:強至字)為屬稿草,必聲比字屬,曲當繩墨,然氣質渾渾,不見刻畫,遠近多稱誦之”[38]。有一次,神宗閱過韓琦上書后說:“此必強至之文也。”[39]門客的代筆文字竟讓皇帝印象深刻,可見其才具。同樣,師承關系中,門生為師長代筆的現象也時常可見。蘇軾曾對韓琦說:“軾受知門下,似稍異于尋常人。”七年后韓入樞密院,“門前書生為作賀啟數百言。軾輒裂去,曰:‘明公豈少此哉!……’”[40]蘇門弟子為蘇軾代筆,作應酬文字似尋常事。晁補之就經常為蘇軾代筆。僅《全宋文》卷二七一五所收就有晁補之《代蘇翰林為皇弟諸王賀冬至表》《代蘇翰林為皇弟諸王冬至賀太皇太后表》《代蘇翰林為皇弟諸王冬至賀皇太后表》等12首為蘇軾捉刀的官樣文字。

應酬文字、官樣文章之外,攻訐政敵也是幕客需要處理的文字事項。如歐陽修為范仲淹撰寫神道碑,其文“累年未成。范丞相(按:即范仲淹子純仁)兄弟數趣之,文忠以書報曰:‘此文極難作,敵兵尚強,須字字與之對壘。’蓋是時呂許公(按:即夷簡)客尚眾也”[41]。呂夷簡與范仲淹不諧,歐陽修擔心其門客有所動作,故而落筆行文時,小心謹慎,字字以呂氏門客為假想敵。

幕主如果有風雅之心,時相談論掌故,有門客還會記錄幕中所得聞見。這與師承譜系中的師生關系又有相同之處。如楊億“文辭之外,其博物殫見又絕人甚遠。故常時與其游者,輒獲異聞奇說。門生故人,往往削牘藏弆,以為談助”[42]。楊億的門人黃鑒就是其中之一,他記錄楊億平日言談所及的近世五十四位詩人,就纂成《楊文公談苑》。故而黃庭堅“幕府從容理文史”之說[43],大抵也是有所依憑的。師生關系中,也有類似的例子,如李廌的《師友談記》就記錄蘇軾、黃庭堅、秦觀、晁說之、張耒等師長、同門所談。呂本中的《東萊紫微師友雜記》《師友雜志》,其中也多有得諸師友言談議論者。

其二,若幕主通達文學,幕僚也會相與論文。而師生之間的談文論詩更是必不可少的活動。此類活動對文人切磋技藝、提高創作能力有一定的影響。楊億“常戒其門人,為文宜避俗語。既而公因作表云‘伏惟陛下德邁九皇’,門人鄭戩遽請于公曰‘未審何時得賣生菜?’于是公為之大笑而易之”[44]。鄭戩或以“九皇”語近俗,且音類“韭黃”,于表文中不甚適宜,故而戲謔之。強至“最為相國韓魏公所知……魏公喜為詩,每合屬士大夫、賓客與游,多賦詩以自見”[45]。晏殊“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而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頃有蘇丞相子容嘗在公幕府,見每有嘉客必留,但人設一空案、一杯。既即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歌樂相佐,談笑雜出。數行之后,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乃具筆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前輩風流,未之有比也”[46]。此類活動之中,未始沒有點撥學問、師相授受之實。

幕主雅好文學,往往也令幕友之間的文學活動興盛而多彩。歐陽修對西京留守錢惟演的幕府就懷念不已,他回憶當時生活說:“我昔初官便伊、洛,當時意氣尤驕矜。主人樂士喜文學,幕府最盛多交朋。園林相映花百種,都邑四顧山千層。朝行綠槐聽流水,夜飲翠幕張紅燈。”[47]錢惟演樂交士人,雅好文學,幕中多俊杰,使得歐陽修如魚得水。不但在洛陽多交朋友,還朝暮游冶燕飲創作。而這一切的前提,乃是“主人樂士喜文學”。這些文藝活動,加深了幕僚與幕主間的翰墨情緣。至于師生之間的相與論文,則不可枚舉,茲請從略。

其三,幕職提供了特殊的人際關系場,文人在此相與切磋,多親師友,也有文人通過此類場域獲得拜師的機緣。薛季宣師事袁溉便是顯例。薛氏岳父荊南帥孫汝翼辟其為書寫機宜文字,“孫氏藏書多,公一意講說繹,絕不治科舉業。有隱君子袁溉道潔,少學于河南程先生”,“公師事焉,繇是益務自斂制充養”[48]。薛氏正是入荊南幕府之后,才有機緣獲知隱居于此的二程弟子袁溉,從而有師事之可能。又如辛有終被“姊夫翰林承旨中山劉公筠留置門下,將推任子恩薦之,公力辭……中山公一代文宗,門人賓客皆當時豪?之士,居其間相與講學,切劘浸漬,遂至于大成”[49]。師承關系中類似情況也不乏其例,在地方學校形成的師友淵源也為學子接受新的師友關系鋪設捷徑。張耒早年“游學于陳,學官蘇轍愛之,因得從軾游”[50]。正是通過老師蘇轍的關系,張耒得從東坡問學,并成為蘇門的重要弟子。

回到幕府主客關系,如果幕主本身就是文壇耆宿,門客即有可能成為他的記名弟子,如陳師道在蘇軾幕中,蘇軾數度欲以弟子待之,而師道雖敬慕東坡卻終未改門庭。可是,通過蘇軾的渠道,后山得以親近蘇門弟子,名列蘇門六君子。而南宋王埜入理學名宿真德秀幕府正是執弟子禮的。

幕客具備一定的文學修養,能為幕主處理文字、整理文史;在與幕主、同僚的迭相唱和中,提升創作才能;在幕府的特殊人際場域得到從學、切磋的機會。而師生之間的相互關系也有類似之處。

三 師承、家學與幕府的公約數

師承、家學與幕府是基于不同前提條件產生的社會關系,本身具有較大的差異,但三者之間在現實利益、文化傳播以及情感上又有一定的相通之處。古人論事,常以其中二者對舉,如“勉勖之辭,溫乎如父師之詔子弟”[51],此以父親、師長對舉;“子弟門人次其詩為若干卷”[52],此以子弟與門下士對舉;“可以盡門生故吏之分”[53],此以門生與門客對舉;“其家世門生故吏類皆聞人,后多至公卿而未嘗一挽手,公亦未嘗以此望之”[54],此處更以家世、門生、故吏三者并稱。在前賢的觀念中,師承、家學與幕府主客等諸多關系之間又或有其共性。我們略加分析,其共性或許就在以下三端:

其一,榮辱與共的處境。不論是師承、家學還是幕府,三者在現實利益的層面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在政治活動中,由血緣、姻親組成的家族關系之榮辱與共,似乎是不需說明的常識。因此,李清照在趙挺之拒絕對李格非施以援手時,寫詩對公爹不以姻親關系馳救自己父親表示不滿。元祐黨爭中蘇門弟子的處境則是師弟子榮辱與共最好的注腳。而門客也因幕主的升遷、貶謫與之同進退。故而,歐陽修撰寫范仲淹墓志銘時才擔憂呂夷簡的門客尋釁生事。同樣,紹興前后,趙鼎、張浚交攻,“浚在則鼎去,鼎之門人亦去;鼎入則浚去,浚之門人亦去”[55]

其二,相親相近的情感。師承、家學、幕府,三種社會關系中的活動對象都因朝夕對處而相知相親。親情是文學家最常謳歌的情感之一,其血肉相親何必細論。而師生、主客之間,處之越久,情感也就越深。我們經常看到門生故吏回憶與師長接觸時,“平日蒙被教育為最厚,侍先生幾杖最親最久”[56],其中談到的就是師生之間歷久彌堅的情誼。蘇軾也說:“余出入文忠門最久,故見其欲釋位歸田,可謂切矣。”[57]因捧硯侍側,故而能知師長心事。師長們也對培育日久的門生愛護有加,情深義重,如鄭褒、鄭云就深受陸佃喜歡。陸氏說:“褒、云游吾門,其文行皆可喜。而云從予最久,愛其進學骎骎如驟,有足以起予者。元豐二年,佃承乏資善,招之使游闕下。”[58]居官遷任,還特地招學生同往,此等情誼又非一朝一夕能積累的。

門客也是如此,陳師道說“士有登門之峻,寵深入幕之親”[59],入幕是幕客與府主間“親”的體現。有幕客離幕之后,依舊與幕主維持良好的關系。畢仲游《上范堯夫相公》其一二云:“比人還,伏蒙遠賜永、柳布各一端,謹已拜領。然相公方此燕居之際,猶念及門下吏,有所沾赍,則感激之私,倍百于常品。”[60]畢氏已離了范純仁幕府,相互之間猶有往還饋贈,情誼綿久。又如強至曾在韓琦幕府,韓琦長子忠彥編《考德集》之后就“以屬公之故吏強某而序之……公之門人多一時豪杰之士,而其孤乃獨以此屬于某,豈以某從公為最久,識公行事為最詳”[61]。強氏雖有謙遜的意思,但字里行間流露出他從韓琦“最久”,故了解韓琦行事,由此能得韓氏家人認可的驕傲。

其三,交互傳播的文化。師承等三種社會關系是由文人構成的,其場域特質決定了它們都離不開文化傳播。在我們印象中,文化的傳播似乎總是由較高水準者對相對低位者的下行傳播,事實上,這種常態之外,也會出現交互傳播的現象。幕主對幕客的要求有時是比較嚴苛的,如范仲淹就認為“幕府辟客,須可為己師者乃可辟之;雖朋友亦不可辟。蓋為我敬之為師,則心懷尊奉,每事取法,庶于我有益耳”[62]。范氏要求門客能站在高出幕主的層面,為之經營謀劃。這種經營謀劃,有時是借詩歌的形式表達的。如文瑩所載寇準事云:

寇忠愍罷相,移鎮長安,悰怳牢落,有戀闕之興,無階而入。忽天書降于乾祐縣,指使朱能傳意密諭之,俾公保明入奏,欲取信于天下。公損節遂成其事,物議已譏之。未幾,果自秦川再召入相。將行,有門生者忘其名請獨見,公召之,其生曰:“某愚賤,有三策輒瀆鈞重。”公曰:“試陳之。”生曰:“第一、莫若至河陽稱疾免覲,求外補以遠害。第二、陛覲日,便以乾祐之事露誠奏之,可少救平生公直之名。第三、不過入中書為宰相爾。”公不悅,揖起之。后詩人魏野以詩送行,中有“好去上天辭將相,歸來平地作神仙”之句,蓋亦警之為赤松之游。竟不悟,至有海康之往。[63]

其佚名門人是直接呈上計策,而魏野則是以詩為諫。實際上,他們都有為寇準避禍的目的,而魏野的信息并未起到警示作用。但幕府的文化傳播,此亦其例。

文化傳播的活動在幕府中甚多,正如前文所說,這些文化活動中也存在文藝授受的現象。而家學傳承中,文化的代代相傳,對保障宗門的意義前文也已經提及。要在文化傳播是師承等三種社會關系均具備的。

考慮到三者的相通之處,本書在行文中并未刻意區分,尤其未曾特地剖白師承關系中的“門人”與幕府場域中的“門人”。家世、門生、故吏三者之所以能并舉,是因其具有相似之處。宋人雖知其自有差異,卻常模糊其邊界,故而本書也將基于此展開論述。不過我們仍需指出,盡管三者之間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但在特定情況下,三者之間可以相互轉換。如王庠娶于蘇氏,而后贄文成為蘇軾的學生,由蘇門戚屬變而為蘇門弟子。王適則是由蘇門弟子變身為蘇門女婿的,且為二蘇教育子弟。又如富弼原為晏殊門人,后成晏家乘龍快婿。有時,學生也被師長辟為幕僚,歐陽修就曾“以門下生,為幕中吏”,且稱“私愿以釋,不勝榮輝”[64]。李之儀“元祐末,東坡老人自禮部尚書,以端明殿學士加翰林院侍讀學士,為定州安撫使。開府延辟,多取其氣類,故之儀以門生從辟”[65]。親戚、門生、僚屬,三者的身份并非一成不變。所以馮山說:“門生變交游,故舊成姻親。”[66]猶可見時人交往中的身份變化。


[1] 李真瑜《文學世家的文化意涵與中國特色——以明清吳江沈氏文學世家個案為例》,《社會科學輯刊》2004年第1期。
[2] 鄭樵《通志》卷二五,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39頁。
[3] 魏徵、令狐德棻《隋書》卷三三《經籍志》,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90頁。
[4] 晁說之《傳易堂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冊,第264頁。本文引《全宋文》均據該版,為省篇幅,下文不再詳注。
[5] 施彥執搜證、補正《北窗炙輠錄》卷下,《叢書集成新編》本,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87冊,第247頁。
[6] 郭印《浣花四老堂記》,《全宋文》第145冊,第330頁。
[7] 楊時《翁行簡墓志銘》,楊時撰,林海權校理《楊時集》,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819—820頁。
[8] 柳永《勸學文》,《全宋文》第27冊,第242頁。
[9] 歐陽修《胡先生墓表》,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89頁。
[10] 程顥、程頤撰,潘富恩導讀《二程遺書》卷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91頁。
[11] 周人“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四《地官司徒·保氏》,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31頁)。孔門四科者,曰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論語·先進》即云:“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何晏等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一一《先進》,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8頁)
[12] 董建和《先秦家學探微》,《浙江師大學報》1993年第6期。
[13] 齊崔杼弒其君莊公,“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杜預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六《襄公二十五年》,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4頁)。
[14] 姚思廉《梁書》卷四○,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567頁。
[15] 李延壽《南史》卷三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38—839頁。
[16] 左思《詠史》之二,蕭統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二一《詠史》,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87頁。
[17]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1頁。
[18] 班固《漢書》卷七三,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107頁。
[19] 杜甫《宗武生日》,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59頁。
[20] 李希運、馬斗成《略論宋代眉山蘇氏家學》,《聊城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21世紀以來研究宋代家學及相關問題的成果眾多,較有代表性的如張劍《宋代家族與文學——以澶州晁氏為中心》(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張劍等《宋代家族與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劉學《詞人家庭與宋詞傳承——以父子詞人為中心》(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等,《宋代家族與文學》以單個家族為中心,《宋代家族與文學研究》俯瞰通代,《詞人家庭與宋詞傳承》以文體為視點,體現出不同的研究路徑。
[21] 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蘇轍著,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11頁。
[22] 邵博撰,劉德雄、李劍雄點校《邵氏聞見后錄》卷一四,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1頁。
[23] 劉師培著,舒蕪校點《論文雜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22頁。
[24] 李乾貞《宋贈殿中丞河南源府君墓志銘》,《全宋文》第8冊,第407頁。
[25] 夏竦《故守司徒兼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玉清昭應宮使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冀國公贈太師中書令謚文穆王公墓志銘》,《全宋文》第17冊,第238頁。
[26] 朱長文《宋故將仕郎守秘書省正字蔡君墓志銘》,《全宋文》第93冊,第177頁。
[27] 蔡襄《長子將作監主簿哀詞》其一,《全宋文》第47冊,第286頁。
[28] 程顥《程邵公墓志》,《二程全書·明道文集》卷四,《四部備要》本,中華書局、中國書店1989年影印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56冊,第220頁。
[29] 戴偉華《幕府與文學》(現代出版社1990年版),《唐方鎮文職僚佐考》(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唐代使府與文學研究(修訂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單篇論文重要者如嚴耕望《唐代方鎮使府僚佐考》與《唐代州府僚佐考》(《唐史研究叢稿》,新亞研究所1969年版)、郭潤濤《中國幕府制度的特征、形態和變遷》(《中國史研究》1997年第1期)、李志茗《離異與回歸——中國幕府制度的嬗變》(《史林》2008年第5期)等。宋代幕府制度則鄧小南《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針對宋代辟署、銓選等問題時有所討論,而周國平《宋代幕府研究》(河北大學2003年碩士學位論文)則更是專力討論。
[30] 宋人似并未嚴格區別“門客”“門人”“門生”等概念,如陳師道《答李端叔書》稱:“兩公之門,有客四人,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長公之客也;張文潛,少公之客也。”(《后山先生集》卷九,《宋集珍本叢刊》本,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136頁)《秦少游字序》又說:“熙寧元豐之間,眉蘇公之守徐,余以民事太守,間見如客。揚秦子過焉,置醴備樂,如師弟子。”(《后山先生集》卷一一,《宋集珍本叢刊》本,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150頁)其稱魯直等為“長公之客”,而魯直終身未曾入蘇軾之幕府;其稱少游師事東坡,又以之為東坡之客,后山渾言師弟子、主客關系,以此可知。又如趙鼎臣《書楊子耕所藏李端叔帖》云:“東坡先生既謫儋耳,平日門下客皆諱而自匿,惟恐人知之,如端叔之徒,終始不負公者,蓋不過三數人。”(《全宋文》第138冊,第215頁)趙氏亦渾稱之。
[31] 脫脫等《宋史》卷一五九《選舉五》,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731頁。
[32] 脫脫等《宋史》卷一七○《職官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096頁。
[33] 李心傳撰,徐規點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66頁。
[34] 周國平《宋代幕府研究》,河北大學2003年碩士學位論文。
[35] 洪芻《次顧子美韻》,傅璇琮、孫欽善、倪其心、陳新、許逸民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2冊,第14487頁。本書引《全宋詩》均據該版,為省篇幅,下文不再詳注。
[36] 強至《經春長在幕府今日偶出見花》,《全宋詩》第10冊,第7008頁。
[37] 陸佃《依韻和毅夫即事五首》其二,《全宋詩》第16冊,第10670頁。
[38] 曾鞏《強幾圣文集序》,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2—203頁。
[39] 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之六六,《宋元方志叢刊》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958頁。
[40] 蘇軾《上韓樞密書》,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82頁。
[41]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全宋筆記》第2編第10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頁。
[42] 宋庠《談苑序》,《全宋文》第20冊,第420頁。
[43] 黃庭堅《藥名詩奉送楊十三子問省親清江》,黃庭堅撰,任淵、史容、史季溫注,劉尚榮點校《黃庭堅詩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619頁。
[44] 歐陽修《歸田錄》卷一,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922頁。
[45] 曾鞏《強幾圣文集序》,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2頁。
[46]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全宋筆記》第2編第10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頁。
[47] 歐陽修《送徐生之澠池》,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5頁。
[48] 陳傅良《右奉議郎新權發遣常州借紫薛公行狀》,《全宋文》第268冊,第248頁。
[49] 蘇頌《職方郎中辛公墓志銘》,《全宋文》第62冊,第111頁。
[50] 脫脫等《宋史》卷四四四《張耒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113頁。
[51] 強至《謝提刑司封書》,《全宋文》第66冊,第304頁。
[52] 黃庭堅《胡宗元詩集序》,黃庭堅著,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4頁。
[53] 歐陽修《再與杜論祁公墓志書》,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21頁。
[54] 畢仲游《判西京國子監宋公墓志銘》,《全宋文》第111冊,第143頁。
[55]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九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1393頁。
[56] 李良臣《九峰先生文集序》,《全宋文》第146冊,第48頁。
[57] 蘇軾《跋歐陽文忠公書》,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04頁。
[58] 陸佃《鄭君夫人王氏墓志銘》,《全宋文》第101冊,第257頁。
[59] 陳師道《判官推官》,《后山先生集》卷十,《宋集珍本叢刊》本,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147頁。按:《全宋文》題作《與棣州幕職啟》(第123冊,第316頁)。
[60] 畢仲游《上范堯夫相公》其一二,《全宋文》第111冊,第10—11頁。
[61] 強至《考德集序》,《全宋文》第67冊,第148—149頁。
[62] 周煇撰,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四,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78頁。
[63] 文瑩撰,鄭世剛、楊立揚點校《湘山野錄》卷中,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頁。
[64] 歐陽修《答李內翰一通》,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441頁。
[65] 李之儀《跋戚氏》,《全宋文》第112冊,第127頁。
[66] 馮山《送張子立龍圖知鳳翔》,《全宋詩》第13冊,第86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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