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駱駝祥子(語文課推薦閱讀叢書)
- 老舍
- 4385字
- 2023-02-08 17:59:24
導讀
趙 璐
《駱駝祥子》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老舍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人,是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擅長以京味語言和幽默風格書寫豐富多彩的市民生活和獨具魅力的北京文化。“京味”“市民”和“幽默”是老舍作品的重要標簽。老舍在小說、戲劇、散文詩歌等各個方面均有卓著成就,為我們留下了《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牛天賜傳》《二馬》《茶館》《龍須溝》等諸多文學經典。老舍的創作素以幽默詼諧、通俗易懂著稱,其俗白的語言風格堪稱精妙絕倫。他的筆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生動而凄涼的人生往往讓人感慨民生之多艱。《駱駝祥子》就是這樣一部長篇小說。
1936年,老舍先生辭去了山東大學的教職,開始全職從事文學創作。創作這部小說前,他已經構思了很久。1936年春天,山東大學的一位朋友在老舍家里閑談時,提到他在北京用過一個人力車夫,買了車子又因故賣掉,如是三起三落,到末了還是受窮。老舍當即表示這頗可以寫一篇小說,朋友于是又給老舍講了一則傳聞,有個車夫被軍隊抓去,卻趁亂逃走,還順手牽走了三匹駱駝,也算是轉禍為福。車夫們的故事深深吸引了老舍,“車夫”“駱駝”“北平”這幾個詞縈繞在老舍腦海中,揮之不去。于是從春到夏,老舍一直在盤算著把這些故事寫成一篇長篇小說。
老舍生在北平,長在北平,對北平城再熟悉不過。“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張色彩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老舍《三年寫作自述》,《老舍文集》第1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而人力車夫也是老舍頗為熟悉的一個群體。清末民初,不少滿族旗人失去了“鐵桿莊稼”,沒有謀生的手藝,紛紛當起人力車夫,靠賣力氣拉洋車掙飯吃。老舍作為滿族旗人后代,“積了十幾年對洋車夫的觀察”(老舍《三年寫作自述》,《老舍文集》第1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老舍先生自己也是窮困平民出身,深知城市貧民的悲苦掙扎。彼時國家內外矛盾激化,社會病入膏肓,民不聊生,老舍始終心系都市里的“苦人兒”,他的創作也始終關注悲苦的民眾,為這些被不公正世道折辱和損害的“小人物”寫下一曲曲悲歌。為了寫好洋車夫的故事,老舍“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向拉過洋車的親戚朋友請教,也通過書信向北平的朋友、社會學家、方言學家討教,不止了解了洋車夫的日常生活、勞動情況,還了解到北平洋車夫的分類、作派、氣質等諸多細節。老舍做足了準備,所以一落筆便準確,不蔓不枝,讓極平易的文字滴淌出底層車夫的血與淚。
1936年9月16日,《駱駝祥子》在上海的《宇宙風》半月刊上開始連載。原計劃每一期登一章,全書二十四章,剛好一年登完。不料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8月中旬日軍在青島登陸前夕,老舍先生匆忙離開青島回到濟南。很快青島、上海先后淪陷,《宇宙風》雜志也不得不在戰火中暫停一個月,《駱駝祥子》的連載也因此延期,直到1937年10月才在《宇宙風》刊登完全文。(據《老舍年譜》,上海文藝出版社)至此,這部小說算是完整地問世了。1939年3月,上海人間書屋將這部小說出版發行。新中國成立后,由于時代潮流的影響,老舍先生對《駱駝祥子》進行過修改,于1955年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次出版。1982年《駱駝祥子》被編入《老舍文集》第三卷,恢復了最初版本。本書依據最初版本校勘,并增加了一些必要的簡明注釋。書中的用字除對異體字進行了規范外,皆保留作者寫作時的原貌,如“象”“作”等字。
《駱駝祥子》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平,講述了一個年輕、勤勞、充滿活力的人力車夫祥子經歷了三起三落,最終一切成為泡影,墮落成“個人主義的末路鬼”的過程。祥子來自鄉下,剛滿十八歲,沒了鄉下的地,來到北平城里,替人拉洋車謀生。此時的祥子,健壯、淳樸、勤勞、善良,帶著鄉間帶來的憨厚勁兒,努力勞動,渴望以自己的勤勞換取一輛屬于自己的洋車,做一個自由、獨立的車夫。他拼命工作,靠儉省自苦攢下的大洋買了一輛簇新的洋車,卻不幸在一次拉客人出城時,被軍閥手下的亂兵連人帶車捉了去。祥子找到機會趁天黑混亂悄悄逃出兵營,順手牽走了三匹駱駝。祥子用駱駝換了三十多塊錢,“駱駝祥子”的稱號由此得名。三年的辛苦付之東流,命運給了祥子第一次沉重的打擊,但祥子并不灰心,變得更加拼命勞作,日夜不停。就在他又一次看到買車的希望時,自己的血汗錢又被特務孫偵探敲詐一空。現實的殘酷給了祥子又一次打擊,他的理想動搖了。失落的祥子在車廠主女兒虎妞的誘騙下,被迫與虎妞成了親。靠著虎妞的資助,祥子再一次拉上了自己的車,可沒過多久,虎妞難產而死,祥子為了安葬虎妞不得不再次將車子賣掉。祥子失去了自己的車、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健壯的體魄,他對生活最后一點希望也隨著喜愛的小福子上吊自殺而徹底喪失。絕望的祥子變得破罐破摔,“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老舍《駱駝祥子》)。
老舍用現實主義的筆法將一個底層貧民企圖用個人奮斗來解放自己卻最終失敗的悲劇娓娓道來。祥子的悲劇是對黑暗社會不合理制度的控訴,也是對個人奮斗道路的徹底否定。祥子的典型意義在于,他讓人們看到一個制度不合理的社會如何從精神上摧毀一個普通的個體。作為普通個體勞動者,祥子的悲劇不僅在于外在的壓迫,也在于自身無法克服個體勞動者固有的封閉意識。祥子的悲劇也彰顯了作者對現代化進程中“城市文明病”的反思。小說中的祥子從鄉下來到城里,相比傳統的農業社會,城市正在經歷著從小農經濟到商品經濟的現代社會轉型,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理解為城市化的進程。可是老舍沒有贊揚城市現代化的高速發展,而是將目光投注到現代化進程中產生的弊端。因此,老舍執拗地拒絕給祥子一個圓滿的結局,而是讓他逐漸喪失人性,異化為“獸”。祥子初入城市便在人和車廠見識了城市文明病的第一重面相——金錢的罪惡。車廠主劉四為了攫取金錢,不惜犧牲女兒的青春與幸福。祥子自己也在買車的執念中被金錢壓得喘不過氣。虎妞則讓祥子體會到了城市文明病的第二重面相——欲望的罪惡。虎妞的貪得無厭和變態情欲嚴重地摧殘了祥子的肉體和心靈,讓他徹底失去了美好的道德品質和奮發向上的斗志。老舍在小說中對各式人等進行了犀利的剖析,我們能從中感受到他對現代化進程中都市文明發展帶來的人性異化有著深深的憂慮。“在30年代,像《駱駝祥子》這樣在批判現實的同時又試圖探索現代文明病源的作品是獨樹一幟的。”(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
對于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可謂這部小說最令人贊嘆的實績。祥子這一人物形象,從初到城里的正直、善良青年墮落成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都借助小說中傳神的筆墨得以充分展現。老舍用豐富、細膩的心理描寫展現了一個不善言談的車夫的內心沖突和人性逐漸扭曲的全過程。老舍運用大段心理描寫,采用內視角,通過祥子的眼睛去觀察社會,通過祥子的心去體味黑暗的社會現實。正如老舍所說,他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老舍《駱駝祥子》)。也正因此,祥子成為老舍筆下庶民文學的經典人物形象。
虎妞則是一個引人矚目的女性人物形象。初讀小說,許多人不免會將祥子墮落的原因歸咎于虎妞的引誘、欺騙與變態情欲。從中國傳統的女性觀念來看,虎妞又老又丑的長相、潑辣兇惡的作派,以及對待祥子的畸形愛欲,顯然跟傳統意義上溫柔嫻淑的賢妻良母毫不相干。老舍在字里行間也經常流露出對虎妞的反感與厭惡。然而虎妞的形象又有不同尋常的主體性意義——恰恰是這樣一個潑辣、豪橫的女人,能夠勇敢地沖破傳統倫理的束縛,敢于張揚自己對情感與欲望的追求,建立了自己作為女性的主體性追求。盡管虎妞思想深處仍然深受封建意識的濡染,以嫁給祥子有所依靠為目的,并沒有真正跳出傳統女性觀念的束縛,但她自身彰顯的復雜性與悲劇性,已使她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人物長廊中鮮活而獨特的一個符號。
老舍用現實的筆法詳盡描寫了主人公祥子的慘痛遭際,也圍繞祥子的故事,寫出了與祥子身份、命運相近的一系列城市底層平民同樣悲慘的生活。祥子遇到的老年車夫老馬,家貧如洗,拖著老弱的身軀,帶著孫子小馬,捱著凜冽的寒風,冒著隨時凍死戶外的風險上街拉車。“窮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棗核兒兩頭尖,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萬幸;到老了能不餓死,很難”(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借著祥子的思忖,道出了黑暗社會環境下窮苦人民悲苦的生存狀況。善良的小福子,為了賺錢照顧父親和弟弟,無奈之下做了暗娼,繼而被賣到窯子里,不堪受辱上吊自殺。老舍以祥子為中心鋪陳的每一段貧苦人生,都交織在一起,展現出都市底層的平民,無論男女老少,無論如何要強奮斗,終究逃不脫貧困乃至死亡的籠罩。社會底層勞苦大眾的悲劇是整個時代的悲劇,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跳脫出這樣的厄運。
就情節結構而言,老舍的長篇小說,多以傳統的串珠式結構展開故事敘述。串珠式結構著眼于情節縱向的發展,線索相對單一,通常按時間先后順序鋪敘故事,來龍去脈十分清楚,引人入勝,故事性極強。《駱駝祥子》就是這種串珠式故事結構的典范。小說中以祥子買車的“三起三落”為主要故事情節,串聯起整個故事。前三章是小說的開端,交代了祥子的身世與性格特征。第四章到第二十章是小說的發展部分,老舍用大量篇幅書寫了祥子三起三落的悲慘遭遇。第二十一章和第二十二章是小說的高潮,祥子在虎妞死后一度消沉,遇到曹先生又一次振作了精神。第二十三章和第二十四章是小說的結局,祥子因喜愛的小福子自殺最終陷入絕望,徹底墮落。整部小說首尾呼應,構思嚴謹,設置了一次又一次突發事件,將人物與事件妥帖自然地安排在小說中,使故事環環相扣,在巧合中蘊含著必然,疏密有間,張弛得當。
就語言特色而言,這部小說充分體現出老舍用字凝練、語言平易和京味俗白的特征。小說的語言完全是北京話的口語用詞,親切、恰當又活潑,用老舍自己的話說,“《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語言是活的”(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老舍用簡潔明快、韻味十足的北京方言來書寫胡同、大雜院的故事,書寫都市貧民凡俗的生活和市井民情。小說一開始就用民間說書人的口吻進行敘述:“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只是個外號;那么,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系說過去,也就算了。”親切而自然地引出了故事。提到虎妞則是“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寥寥數筆,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寫到人物語言,老舍更是讓活的語言來彰顯人物的身份、性格,描寫虎妞張羅祥子吃飯時,說:“過來先吃碗飯!毒不死你!”生動鮮活地展現了虎妞粗俗潑辣的性格。老舍創造性地將作品的文學藝術特質與語言的通俗性結合在一起,塑造了獨特的“京味兒”語言風格。
對青少年朋友來說,讀懂了《駱駝祥子》,就讀懂了那惡的時代與個人主義的悲哀,也讀懂了深藏在悲劇背后的幽微人性。讀懂了《駱駝祥子》,就讀懂了老舍先生對現代社會的深深憂慮和對傳統文化式微的哀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