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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魚之肆

莊子的家鄉蒙邑,離黃河不遠。

黃河流經商丘時,以其磅礴的大浪、奔涌的雷鳴和漫天的水汽,給莊子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宋國的雨水,以春秋兩季為多,每逢陰雨連綿,河水暴漲,黃河便如脫韁的野馬,背離故道,四流橫溢,“一碗水,半碗沙”,所過之處,泥沙堆積,摧毀城郭,淹天沒地,莊稼顆粒無收,人或為魚鱉。在莊子的眼里,黃河像一條天上而來的充滿動感的巨龍,與之相比,家鄉的蒙澤更像一位端莊、嫻雅、靜美的處子。

為了預防黃河的水患,同時也為了加固黃河兩岸的河堤,宋國專門設置了黃河的守官——“監河侯”。

監河侯雖然稱“侯”,但實際并不是真正的侯爵。人們之所以稱其為“監河侯”,一則是表明對其職責的重視,二則多少帶有一些調侃的成分,名為“侯”,實則不是“侯”。究其實,其官職當然遠高于莊子所任的漆園吏,卻遠遠沒有到達“侯”的高度,然而監河侯有自己的封邑。

這是宋國一年秋天的雨季,又到了黃河的汛期,依照慣例,監河侯在黃河岸邊巡視。此時,他看到了蹲坐岸邊,身披蓑衣、執竿而釣的莊子。

監河侯遠遠道:“莊周,蒙澤的魚還不夠你釣嗎?如今正值汛期,黃河水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改變,如果巨浪旁逸河道奔涌而出,你還有命嗎?這樣危險的時候,你怎么還敢到這里來釣魚?”

莊子應聲道:“原來是監河侯!莊周之所以到此垂釣,實因蒙澤水域狹小,魚小不堪為用;黃河水域廣大,時逢巨魚,或可取之為利,以貼補我莊周的家用??!”

監河侯笑道:“宋國境內,黃河水上,常有舟楫往來,撒網捕魚,所捕之魚,較蒙澤之魚的確大了一些。但是,至于你所說的‘巨魚’,倒是聞所未聞。再則,即便是‘巨魚’,其價值又能幾何?我宋國境內高門顯貴,無不是‘肉食者’,魚不過是百姓的日常食用。既然達官顯貴食魚者少,那么你釣到的魚還能待價而沽嗎?”

莊子道:“您知道我所謂的‘巨魚’有多大嗎?”

監河侯道:“愿聞其詳!”

監河侯從遠處漸漸走向莊子,莊子也放下手中的魚竿,起身迎接他。雨還在不停地下,兩人的蓑衣不斷地有雨水滴落。監河侯的隨從,已經越過他和莊子,繼續沿著河岸巡視去了。偌大的天地中,一片靜謐,只有兩個人在交談。

莊子從容道:“莊周愿意用一個故事,來說明我所謂的巨魚究竟為何。

“古代任國有一位國君之子,人稱任公子,此人胸懷大志,為人寬厚,風流瀟灑。

“有一天,任公子做了一個碩大無朋的魚鉤,他用碗口粗的黑繩子把魚鉤系牢,然后用五十頭犍牛做魚餌,掛在魚鉤上去釣魚。

“任公子蹲在高高的會稽山上,他把釣鉤甩進寬廣的東海里。一天天過去了,魚鉤始終不見動靜,任公子不急不躁,一心只等大魚上鉤。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魚鉤仍然毫無動靜,但任公子依然不慌不忙,十分耐心地等待著大魚上鉤。一年過去了,任公子也沒有釣到一條魚,可他還是毫不氣餒地蹲在會稽山上,任憑風吹雨打,信心依舊。

“又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有一天,一條大魚游了過來,一口吞下了釣餌。這條大魚牽著魚鉤一頭沉入水底,掙扎間疼得狂跳亂奔,一會兒鉆出水面,一會兒沉入水底。只見海面上掀起了一陣陣巨浪,如同白色的山峰,海水搖撼震蕩,嘯聲如排山倒海。大魚發出的驚叫如鬼哭狼嚎,那巨大的威勢讓千里之外的人聽了都心驚肉跳、惶恐不安。

“任公子最后終于征服了這條筋疲力盡的大魚,他將這條魚剖開,切成塊,然后曬成魚干。任公子把這些魚干分給大家共享,從浙江以東到蒼梧以北一帶的人,全都品嘗過任公子用這條大魚制作的魚干?!?/p>

“又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有一天,一條大魚游了過來,一口吞下了釣餌。這條大魚牽著魚鉤一頭沉入水底,掙扎間疼得狂跳亂奔,一會兒鉆出水面,一會兒沉入水底。只見海面上掀起一排排巨浪,如同白色的山峰,海水搖撼震蕩,嘯聲如排山倒海。大魚發出的驚叫如鬼哭狼嚎,那巨大的威勢讓千里之外的人聽了都心驚肉跳、惶恐不安。

這廂莊子的描述惟妙惟肖,手舞足蹈,極盡夸張之能事。那廂監河侯卻不禁冷汗涔涔,暗自戰栗:天下哪里有用五十頭牛做成的魚餌?釣魚哪里有釣一年時間的?魚怎么能掀起山峰一樣的波濤?魚的驚叫怎么會有鬼哭狼嚎一樣的聲音?魚究竟有多大,肉究竟有多少,竟然可以讓從浙江以東到蒼梧以北的人都能吃飽?

監河侯從來沒有聽聞過這樣的故事,他的內心里也從未呈現過如此巨大、無限的形象。在莊子的描述里,監河侯幾乎是身臨其境地參與了任公子釣魚的過程,他完全被一種他從未見到過的景象震懾住了,雙目緊盯著莊子,像被催眠了一樣,沉浸在故事的場景中。

過了好一會,監河侯才緩過神來,神情中帶著回味之色,贊嘆道:“壯哉!任公子之魚,何其巨也!夫子欲釣之魚,難道也是如此嗎?”

莊子微微一笑道:“正是?!?/p>

監河侯一臉不屑,略帶嘲諷道:“我知夫子家貧,何處而得五十牛為餌?”

莊子緩緩答道:“何必用牛?天下貪婪之輩正多,何妨以之為鉺?”

監河侯暗服莊子的機敏過人,心中一驚,同時臉上流露出慚愧之色。

監河侯道:“夫子給我講了一個好故事。聽過夫子的故事后,內心深感受教。

“當今天下昏亂,我不能似夫子般‘眾人皆濁而我獨清’,不過與世浮沉,忝居官位,飽食終日。我小有貪腐,夫子和眾人都知道,然而自居官以來,尚未做過大惡之事,內心還可以小有安慰。人人都稱我‘監河侯’,諷刺之意,我怎能不知?夫子‘貪餌’之言,意在于此,我深感慚愧。

“我雖然每日衣食無憂,但是也因之生出怠惰,又因怠惰而常感精神萎靡不振,這可能就是所說的‘富貴病’吧?當然,這也可能是上天對我貪婪的一種懲罰。但是,在聽過您講的故事以后,內心的污濁、萎靡,似乎被一種崇高的東西蕩滌殆盡,瞬間恢復了從前的活力。”

莊子感到很驚異,自己一番憤世嫉俗之語,卻換來了一個人袒露心胸的赤誠之言。他雖然素來鄙視監河侯的為人,但此時卻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了,朗聲道:“天道原本非常廣大,無所不包。人生天地間,原本是天道的見證者和體驗者。但是,人因為自身的貪欲、自私,逐漸抹去了自身天道的印記,讓自己逐漸變得偏狹,生命的境界越來越狹小。天道與元氣共生,道之所存,氣之所存。一個人逐漸遠離廣大的天道的過程,就是逐漸告別元氣和生命的過程。

“我方才所言任公子之巨魚,若以天道的眼光視之,實為平常;然而若以俗世的眼光看待,則有驚世駭俗之感。任公子的巨魚是無限的,天道也是無限的,巨魚就是天道的象征啊!監河侯你感覺自己被巨魚震撼,實則是被天道震撼;感覺自己被宏大的場面治愈,實則是被天道治愈。監河侯真是可同與悟道之人!”

聽到莊周的話,監河侯連忙擺手。

“夫子不要拿我開玩笑了,我不過是俗人一個,剛才所說的,是自己內心的真實所感。至于說同與悟道,夫子實際看錯了人。我這個小小的監河侯,可拿不出您那不事王侯的架勢來,鄙人還要混口飯吃啊!但是,我真心地想和您交個朋友?!?/p>

莊子默默點了點頭。

莊子、監河侯二人沒有成為“可同與悟道”的朋友,在精神世界上,他們的喜怒哀樂并不相通。但是,監河侯從內心里已經把莊子當成一個“世俗朋友”了,他并不想成為莊子那樣的人,然而他卻喜歡與這樣的人交往。在莊子的身上,他看不到官場的虛偽、狡詐、貪婪、傾軋,莊子爛漫的精神世界充滿了真誠、無偽,活得自然。對于這樣的人,監河侯從內心親近他,敬重他。他叮囑莊子,以后遇到生活方面的困難,可以隨時來找他,不必冒著危險在汛期去黃河釣魚。

莊子當然不會輕易去找監河侯。雖然監河侯的話說得很真誠,但是自己絕不會為了衣食而隨便舍棄自己的尊嚴,因為這與他追求逍遙的人生境界不符。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莊子覺得,衣食當然是必要的,但只要衣食能維持自己的生存,便不需要去蠅營狗茍,折節就范,茍圖衣食。舍去衣食的過度享受,換取精神世界的自由,這是他的理想境界。為此,他曾經數次拒絕監河侯的好意,鬧得監河侯很不愉快。

但是,凡事總有例外。

這一次,莊子的家里的確是揭不開鍋了:家徒四壁,鍋無余米,妻子面有菜色,兒子嗷嗷待哺,自己形銷骨立。自從他辭去漆園吏一職后,家中收入銳減,雖然他每日里釣魚、打草鞋,可以略微貼補家用,聊可度日。但是,今天家中所有的資財都已耗盡,已經到了無法可想的地步。

怎么辦呢?

看來,只能去找監河侯借米度過暫時的饑荒了。

監河侯家離莊子家路途不近,次日莊子才來到監河侯家。莊子抬眼觀瞧,但見鱗次櫛比,高門大院,童仆成群,妻妾珠光寶氣,衣著都是綢緞綾羅,數不盡的奇花異草,園內盡是珍禽,池內皆是水族名魚。監河侯高接遠迎,將莊子迎至院內,周圍的妻妾和童仆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莊子。

監河侯和莊子分賓主落座。

監河侯道:“往日閑暇,我盛情邀請,夫子都不肯前來,今日屈尊駕臨,不知所為何事?”

莊子起身拱手道:“監河侯,實不相瞞,莊周此次前來,實因家中有斷炊之憂!尚祈監河侯借貸一些米糧,解決莊周一家老小的衣食之急??!”

聞聽此言,監河侯心中暗笑:這個高傲的莊周??!以前我主動接濟你,你不肯接受。現在遇到了困難,卻主動尋上門來借貸。看我好好戲弄你一番,讓你也改改那高傲的脾氣。

念及于此,監河侯說:“沒問題。但是,休要談什么借糧。等我收了我的封地的稅金,就借給你三百金,豈不是更好?”

莊子是在情急之下,不得已才來求助監河侯的。在他的印象里,按照監河侯的財力,莫說借幾升粟米,便是借半廩倉米又有何難?再說,按照以前監河侯對自己的承諾,今天借幾升米,他應該答應得很痛快才對。莫非,自己認錯了人,這監河侯原本就是一個吝嗇鬼?

莊子此次借貸,原本志在必得,不想卻碰了個軟釘子,內心自是生出幾分憤怒。但是,礙于往日的情面,他又不好直言斥責。于是,莊子又恢復了他“講故事”的本色。

莊子一臉不悅,忿然作色道:“我昨天在來的路上,半路上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莊周!莊周!救命!救命!’聲音甚是凄慘可憐。我回頭看,只見在路上旱地車輪碾壓的車轍里,有一條鯽魚,正在奮力擺尾。我問他說:‘鯽魚呀!你為什么不呆在水里,來到這干旱的車轍里做什么呢?’鯽魚回答說:‘我本是東海的水官,一次颶風刮過海面,形成了水龍卷,東海水族隨颶風升騰,隨后散落各地,我不幸最后落在這干旱的車轍里。莊周??!我求求你,哪怕你能弄來一斗或一升的水救救我吧!我對你感恩不盡。’我說:‘沒問題!我恰好要周游天下,等我游歷了廣大的吳越之地,我請求楚王,潰決長江、淮河,引其水修建一條水渠,橫貫三千里,引浩瀚的江水來營救你,豈不美哉?’鯽魚憤怒地說:‘現在的情況是:我失去了水,沒有容身之處,只要得到一盆或一甕的水,就可以活命。你卻竟然說要請求楚王修建一條水渠,潰決長江、淮河,引水三千余里來救我。如果真的讓我等到那個時候,我看你就要到賣魚干的市場來找我了!’我現在是因為斷炊,到你這里來借糧,你卻說等到收了稅金之后,再給我三百金。到那個時候,即使監河侯你能馬上履行承諾,恐怕你也得到傭工市場去找我了!”

莊子不愧是講寓言的高手,他一會兒學魚的擺尾將死之狀,一會兒做持甕灌水之態,惟妙惟肖的樣子,絕不輸于那天他給監河侯講述巨魚故事的表情。此刻的莊子,像一個演員,更像一個諷刺大師。

監河侯聽得有趣,心中暗想:魚需要斗升之水,莊子需要斗升之粟;我說等收了稅金之后給他三百金,他說等南游吳越之后給魚三千里江水……這完全是對號入座、罵人不露臟字的路數?。?/p>

監河侯聽完莊周的故事,看到莊子憤怒的模樣,不禁撫掌大笑,眼里都笑出了淚水:

“夫子,方才戲言耳!我實念夫子平日高傲,不肯接受我之好意,今故試之,欲挫夫子銳氣耳!不想,反被夫子所挫。夫子講的故事真好!”

劇情突轉,莊子毫無準備,一時語塞。

監河侯走上前來,手撫莊子之手笑道:“路途遙遠,夫子身負米糧,長路必苦。且容我差遣僮仆,夫子所需米糧不日送到。今日玩笑,夫子勿以為意。我雖然不能與夫子神交,但家中不缺斗升米糧,又何至于淺陋至此而成為吝嗇鬼呢?”

莊子聽到監河侯的話,也不覺啞然失笑,自己剛才的一番憤怒,現在看竟然全無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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