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炎武(中華先賢人物故事匯)
- 薛舟
- 3774字
- 2023-02-08 18:00:07
母子緣
江蘇、浙江兩省交界之處,有一顆璀璨的明珠,叫作太湖。太湖里流出很多河流。吳淞江從西往東流,流到上海,匯入同樣來自太湖的黃浦江,一起投入長江的懷抱。
吳淞江流過江蘇昆山,向南拐出一條不起眼的支流,直直地注入淀山湖。這條小河叫做千墩浦。相傳春秋時期吳越爭霸,吳王為防止越國襲擊,大規模修建烽火臺,昆山以南三十里處恰恰是第一千座。歲月流逝,原來的烽火臺早已成了小小的土墩,而這第一千座烽火臺之下漸漸形成了城邑,人們便以“千墩”來命名。江南畢竟是鐘靈毓秀之地,文人學士怎能容忍如此不雅之名,“千墩”便被改名為“千燈”。
千百年之后,千燈鎮漸漸地演變成頗有規模的江南小鎮,風情萬種起來。千燈浦連通南北,位置至關重要。客船南來北往,遠遠看見高聳入云的秦峰塔,便知道千燈鎮近在眼前了。這座秦峰塔又稱釋迦佛塔,始建于南朝梁天監二年(503),不光是千燈的標志,更是姑蘇、松江一帶有名的千年古塔。
過秦峰塔往南,不遠處有兩座玲瓏的小橋:宋代的黿渡涇橋和明代的方涇浜橋。
千燈浦的兩岸是白墻黑瓦的房子,街上鋪著光滑明亮的上等條石“胭脂紅”。石板路狹窄而悠長,當地人稱“腳踩石板街,頭頂一線天”,兩旁開著各式店鋪,叫賣聲此起彼伏,街上人來人往,煞是熱鬧。
河水悠悠流淌,有人駕著小船,沿街叫賣。婦女們在岸邊的石頭上捶打衣服,扯些家長里短的閑話。小孩子們在石板街上跑來跑去,腳步聲、吆喝聲、打鬧聲綿綿不斷。
街巷雖窄,卻不妨礙孩子們奔跑自如。他們飛身跨橋,身影迅速消失在一條條小巷里,猶如魚兒在水里游泳,自由自在。
“藩漢,藩漢,你跑哪里去了?剛才明明還在這里啊。”
一位婦女洗完衣服,正要回家時,卻不見了自己的孩子,急得在橋上大喊。
“你去橋那邊看看吧,好幾個孩子在那里捉迷藏呢。”
一個男子肩扛犁鏵,手牽大黑牛,從北往南而來。
男子說得不錯,幾個捉迷藏的孩子說好了規則,不許離橋百步,否則贏了也不算數。藏來找去,有人覺得膩了,徑直穿過石板街,跑回了自家大門口,然后悄悄地探頭張望。
看著小伙伴們沮喪地坐在橋頭,抓耳撓腮,這個名叫藩漢的孩子輕輕推開大門,回家了。
“哎喲!娘啊娘,疼死我了!”
那位婦人找不到兒子,只好回家晾曬衣服,不料發現兒子正在廚房里吃東西。她又是生氣,又是覺得好笑,忍不住揪住藩漢的耳朵,把他拎出了廚房。
藩漢連連喊疼,母親的手卻不肯放松,徑直將他拽進書房,讓他在書桌邊立定。藩漢呲牙咧嘴,不停揉耳朵的時候,母親的手里多了一根藤條。
“啪!”
一聲脆響,藩漢的母親王夫人用力敲了敲桌子。
“今天的書溫完了嗎?”
“溫完了啊,母親。”
“還沒考你,就跑出去玩。玩也就罷了,還不守規矩,舍下伙伴,獨自回家,你說該不該罰?”
“我本來想去幫母親拿衣服,看母親還沒洗完,我就跟他們玩了會兒。”
“油嘴滑舌!還是先背書吧!”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終于得到背書的命令,藩漢如釋重負,連忙字正腔圓地背誦起來。
王夫人坐在兒子對面,閉上眼睛,認真聆聽。對勞累了一天的王夫人來說,聽兒子背書就是莫大的享受,尤其聽到兒子這樣抑揚頓挫、行云流水般的朗誦。
這篇《大學》,藩漢早已爛熟于心。不到一頓飯工夫,便完整地背完了。王夫人正要表揚兒子,外面響起了喝彩聲。
“好好好,很好,很好!”
聽到爺爺的聲音,藩漢連忙飛跑過去拉住爺爺的手。王夫人看到公公過來,起身到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男孩姓顧,藩漢是他的乳名。顧氏是江東望族,早在三國時期便有“朱張顧陸”四大家之稱。明朝嘉靖年間,昆山人顧章志高中進士,累遷至南京兵部侍郎。顧章志有兩子:顧紹芳和顧紹芾。顧紹芾之子顧同吉英年早逝,早已定親的王氏誓不改嫁,而是手捧顧同吉的靈位舉行了婚禮,那年她只有十六歲。婚后,王夫人勤儉持家,侍奉公婆,過著孤苦冷清的生活。王夫人白天紡織,貼補家用,晚上便與詩書為伴,常常挑燈夜讀,讀書到夜半三更。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十二年,直到顧紹芳之孫藩漢出生,過繼給顧紹芾為孫,交由王氏撫養,王夫人的生活才終于增添了幾分滋味。說起來,王夫人和藩漢都是苦命人,一個是妙齡守寡,一個是生不見母。正因如此,王夫人對藩漢十分疼愛。
藩漢三歲那年,身上出痘,渾身滾燙,不省人事。王夫人心急如焚,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兒子的平安。她四處尋醫抓藥,連哄帶騙地喂兒子,整夜不敢合眼,生怕兒子在她的睡夢中不辭而別。
經過這番折騰,王夫人對兒子的感情更加深摯。等到藩漢漸漸長大,出落得聰明伶俐,乖巧孝順,王夫人的生活更多了許多樂趣,每日里伺候婆婆,縫縫補補,再加上教書課子,忙得不亦樂乎。
每當日落西山之后,王夫人常常在燈下做針線活,縫補兒子的衣褲。藩漢則乖巧地伏案讀書,或者寫大字功課。對于童心正熾的孩子來說,最難忘的還是母親給自己講過的故事。
王夫人出身書香門第,自幼便熟讀詩書,“四書五經”爛熟于心不說,尤其喜愛《史記》《漢書》《資治通鑒》和宋元以來的民間話本。雖是女流,她的見識卻不短淺,常常被書中的先賢故事打動,讀到動心處,也能擊節贊嘆,感慨不絕。
早在藩漢三四歲時,王夫人便給他講述先賢先烈的故事。東漢末年,名士范滂為官清廉,因為彈劾權貴而得罪了宦官集團,不幸被捕。范滂的母親前來與范滂訣別。范滂對母親深情哀告:“弟弟孝順,已經能夠供養母親,孩兒追隨父親命歸黃泉,我們生死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親大人忘掉分離之苦,不要過度哀傷。”范母深明大義,反過來安慰兒子說:“你現在能夠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了又有什么遺憾!已經有了好名聲,又還想要長壽,怎么可能兼得?”
每每讀到這里,王夫人感嘆不已,藩漢也為范滂的高尚情操打動,不知不覺將自己想象成了范滂,竟然撲在母親懷里痛哭不止。
王夫人酷愛詩文,常常誦讀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藩漢耳聰目明,只是聽了幾遍,竟也能出口成誦了。王夫人一邊講解詩意,一邊講述文天祥反抗蒙元、寧死不降的事跡。藩漢聽在耳朵里,文天祥的精神已經深深地刻印在心底。他聽到激動處,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小拳頭。
一天夜里,王夫人剛把兒子哄睡,忽然聽見正房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難道婆婆又犯病了?想到這里,她連忙奔向正房,卻發現婆婆正伏在床邊,不停地咯血。顧紹芾在旁邊給夫人捶背,急得大汗淋漓。
“娘這是怎么了?”王夫人又驚又怕,擔憂地問道。
“唉,老毛病又犯了!”顧紹芾直搖頭。
“這樣不是辦法啊,我還是去找郎中抓藥吧。”王夫人說。
“這么晚了,天黑路滑,還是等天明再說吧!”顧紹芾也不忍心讓兒媳婦跑出去抓藥。
“爹,你別管了,好好照顧娘。”
話音未落,王夫人已經沖了出去。她到自己屋里拿上燈籠,披了件衣服就跑出了大門。
白天剛剛下過雨,石板街又濕又滑,稍不留神就會摔倒。王夫人平時從來不敢走夜路,這時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然跌跌撞撞地穿過長街,跨過石橋,找到了史郎中家。
史郎中揉著惺忪睡眼開門,聽完王夫人的訴說之后,開方抓藥。王夫人也顧不上多說什么,拿著藥包就往外跑。
“等一等!”
聽到史郎中的招呼,王夫人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郎中。
“同樣的藥,卻有不同的吃法。像您婆婆這種病,以前也吃過很多藥了,總是不能除根,那是吃法不對喲!”史郎中說。
“吃法不對?那該怎么吃?”王夫人大惑不解。
“藥發不發力,全看引子,如果能用親人的血肉做藥引,與藥同熬,我保您藥到病除。”史郎中說道。
“親人的血肉,是什么?”王夫人問道。
“十指連心啊!”
說完,史郎中打了個哈欠,不再多說了。
回到家里,王夫人趕緊下廚熬藥。一邊熬藥,一邊回味著史郎中的話,親人的血肉做藥引子?十指連心?難道藥效取決于親人的誠心?想到這里,王夫人把小指放在案板上,右手拿刀,對準了手指。
“蒼天保佑婆婆!”
刀貼著手指,絲絲涼意傳遍了全身。王夫人閉上眼睛,用力按了下去。“啊!”撕心裂肺的痛楚讓她忍不住叫出聲來。她忍住眼淚,徑直把切斷的小指投進了藥罐子里。
婆婆喝完藥,昏昏睡去。也許是因為燈光昏暗,也許是因為情形混亂,公公和婆婆都沒有注意到王夫人包扎著白布的左手。
以親人血肉入藥,其實是古代的封建迷信,但王夫人這么做,能看到她的孝心和品德。
直到第二天,藩漢才發現母親的手不對勁,連番追問,王夫人才說了昨夜的事情,并囑咐兒子千萬不要告訴爺爺奶奶。懂事的藩漢摟住母親的脖子,失聲痛哭,不停地問:
“娘,你疼不疼?”
“藩漢,你還記得娘給你講的故事嗎?范滂、岳飛,還有文天祥、于謙,哪個不疼啊?只要自己覺得值,也就不算什么了!”
“娘還沒講過于謙的故事呢?”
“好好好,娘這就給你講。那還是英宗皇帝的時候,皇上受了宦官王振的蠱惑,親征瓦剌,不料在土木堡陷入重圍,堂堂大明皇上成了俘虜。瓦剌首領也先兵臨北京城,就用皇上當人質,要挾城上將士開城投降。你說,開不開城門?”
“不能開啊!”
“是啊,就在這個危難時刻,兵部尚書于謙果斷擁立郕王朱祁鈺為新君,安定人心。經過五晝夜的激戰,最終擊退瓦剌軍隊,保住了北京城。遺憾的是,英宗復位之后,聽信讒言,竟然將于謙處斬了。全城百姓無不痛哭流涕,感念于謙保衛京城的功勞。”
聽完母親講述的故事,藩漢顧不上洗臉,跑到書桌前,揮筆寫下了于謙的詩作,大聲讀給母親聽: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燔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渾不惜,為留清白在人間。
母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懂事的兒子,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從此以后,藩漢便將于謙的名作《石灰吟》掛在案頭,時時激勵自己向先賢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