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自珍(中華先賢人物故事匯)
- 王媛
- 4912字
- 2023-02-08 18:03:45
天下士
年底,八十歲老人段玉裁來到徽州看望親人。
段玉裁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撫著孫女的靈柩,眼眶濕潤了。案上備著紙筆,他揮毫寫下一篇《龔自珍妻權厝志》。
“外公—”讀完此文,龔自珍無語凝噎。
段玉裁慈祥地看著外孫。這位十二歲開始學習《說文解字》部目,十四歲就能寫出《漢官損益》《百王易從論》等文章的天才少年,命運卻如此多舛,或許這就是天妒英才吧!
“徽州是個好地方吶!有程易田先生可以當老師,可以當朋友的又不知道有多少。”段玉裁緩緩說道,“這里有這么好的老師、朋友,你又有這么好的資質,怎么能不趕緊刻苦研讀古書呢?辜負了大好時光,待到我這般年齡才來努力讀書,還有用嗎?”
“是?!饼徸哉浯故止Ь吹卣玖?,聆聽外祖父的教誨。
“錢塘袁蘭村與親友在金陵唱和,編成《討春合唱》一冊,你的序文寫得很好,‘而乃牢落新愁,飄零去夢,今雨來而舊雨愈杳,故花謝而新花不妍’,文字新奇,深懷感慨,有六朝文章之風?!?/p>
龔自珍沒想到外祖父竟能背誦自己的文章,心里大為感動,說道:“蘭村先生堅持要求,我無法推辭,只能隨便寫寫。”
段玉裁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蘭村是隨園先生嗣子,處處仿效隨園,卻不知自己并未參透詩教之意。作文的目的在于明道,若一味追求文辭,便是本末倒置了。我盼你努力成為名儒、名臣,不希望你成為名士?!?/p>
隨園先生袁枚是乾隆年間享譽極高的文士,剛過而立之年就辭官歸家,于江寧小倉山下購得一處園林,從此逍遙林下,詩酒風流。他在詩歌創作上提倡天真、性靈,又廣收女弟子,士林中對其毀譽參半。

龔自珍垂手恭立,聆聽外祖父段玉裁的教誨。
龔自珍聽出外祖父對袁枚頗有微詞,便噤口不言。
“你父親給你起名‘自珍’,我給你取字‘愛吾’,知道是什么意思嗎?”段玉裁看著沉默不語的外孫。
“是盼我能自愛。”
“沒錯?!倍斡癫谜f道,“珍者,藏也。人們因為珍愛一件東西,才會想去收藏它。什么東西最值得珍愛呢?首先就是自己。人要自愛,才能去愛君、愛親、愛民、愛物,從來就沒有不自愛而能愛君、愛親、愛民、愛物的人?!?/p>
“是。”龔自珍應道。
段玉裁繼續說道:“乾嘉以來,學者多從事訓詁考據之學,被人稱為蟲魚之學。你莫看輕這蟲魚之學,如果討厭細致繁瑣的考證而對學問大而化之,就違背了積少成多的本意。貧家女子尚且知道要珍惜一針一線,何況學者?追求學問的路徑是各不相同的。遠遠望去,學問像一丘一壑一般,你可以對其有個大致認識;一旦你深入其中,就會覺得學海浩渺,你只是滄海一粟。探求學問,還是要經歷無盡的甘苦啊。”
龔自珍知道外公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不禁肅然起敬。
他將《權厝志》刻在石碑上,然后整理行裝,準備護送妻子靈柩到杭州西湖茅家埠安葬。
龔自珍返回徽州府署已是翌年春季。
父親龔麗正陷于紛繁的公務之中。山東、河南一帶的天理教叛亂已經平定,朝廷以此為前車之鑒,勒令地方官府加強防衛?;罩菥硟纫苍O崗巡邏放哨,對各地市集進行定時搜查。
書房中公文堆積如山,最上面赫然是一封《罪己詔》。
只有在國家、朝廷發生重大災難時,皇帝才會頒下自我檢討的罪己詔。
“開國以來,世祖章皇帝去世前曾寫遺詔罪己,圣祖仁皇帝時因大地震頒過一次《罪己詔》,高宗純皇帝時乾清宮失火,也頒過一次《罪己詔》。”龔麗正嘆道:“今上即位以來,卻已是第二次頒發罪己詔了。紫禁城乃天子所居,守衛森嚴,竟連續多次發生刺殺事件,實在不可思議!”
“莫非是因為林清作亂?”
龔自珍打開詔書,看上面寫道:“朕雖然沒能很好地繼承先帝愛民的實政,但也沒有做什么傷害百姓的惡事,突然遭此變故,實在不能理解……然而,變故起于一時,災禍其實已知經積累很久了。當今的弊端,在于‘因循怠玩’四字,這是中外國家的通病。朕雖然多次告誡,怎奈各位臣子沒能領會,怠慢政務,玩忽職守,最終導致這種漢唐宋明都不曾發生的變故?!?/p>
龔自珍收起詔書,憤然道:“這詔書與其說是反思自己的罪過,不如說是責備他人?!?/p>
“先帝在世時,朝臣雖偶爾上下其手,貪污腐敗,畢竟不敢藐視帝王權威。如今官僚玩忽職守,王公大臣參加宮廷慶典尚且遲到,他事可想而知。詔書說弊端在‘因循怠玩’,倒也沒錯。”
“如今民間怨聲載道,只要振臂一呼,便四方響應,所以天理教才能發展得如此迅疾。”
龔麗正緩緩說道:“如果老百姓都能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又怎么會想要造反?”
“不說各地的窮困百姓,即便在天子腳下,崇文門以西,彰義門以東,每日只吃得起一餐飯的人都不少,其中有的還是低級官吏,這樣的生活怎能讓人滿意?”
“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龔麗正嘆道。
“改革!革舊圖新才是長治久安之計?!?/p>
“改革?”龔麗正吃驚地看著兒子。
“是的!”龔自珍迎著父親的眼光,堅定地回答。“現在的官員都是論資排輩,賢智的人沒有晉升的通道,庸碌無能的人只要按章程辦事也能官居高位。年輕官員像仆妾一樣諂媚上級,愿為他們做狗馬般的賤事。年老官員好不容易爬到高位,只需茍且度日便可安享尊榮。整個官僚階層蠅營狗茍,人人深于世故,這樣的國家自然如暮日西沉,了無生氣?!?/p>
聽到這里,龔麗正說道:“你只不過是個副貢生,便要指點江山,不覺得是越俎代庖嗎?”
“‘陳平他日宰天下’!不關心天下事,又怎么當天下之士?”
龔麗正沉默良久,黯然說道:“改革哪有那么容易?!”
龔自珍沒有領會父親的意思,興奮地寫下一組抨擊時政的文章。
“美政的施行有賴于明君良臣,這幾篇文章就叫做《明良論》吧?!?/p>
落榜的失意早已被拋諸腦后。他把文章抄寫了多份,送給龔麗正和他的幕僚,又寄給了外祖父段玉裁。
龔麗正看完《明良論》,心里很贊賞,口中卻說:“儒生著書,只知道高談闊論!要知道談論雖容易,但要揣測時勢、制定有用的辦法、研究實用的學問,可就難了?!?/p>
“又不是挾泰山以超北海,有什么難的?”
初次展露辯才,龔自珍心里很是自信。他鋪開紙箋,打算把自己關于改革的方方面面的構想都寫出來,思索半天卻茫無頭緒,只好擱筆。
府署書庫中蕓香滿架,堆放著歙縣、休寧、婺源、祁門、黟縣、績溪六縣的譜牒志書。書冊蒙著厚厚的灰塵,很久沒有人翻閱了。
上次纂修府志還是在幾十年前,是時候重新修纂府志了,龔麗正準備聘請汪龍、洪飴孫、胡文水、武穆淳等名儒主持此事。
“你去府志局中幫忙,也好向幾位先生多多請教?!饼忹愓纼鹤有郧樘?,不得不時刻為他籌謀。“我盼你專注學問,還有一層原因。國朝的文字案比從前歷朝歷代都要多,稍有違礙,輕則流放異鄉,重則誅滅九族。讀書人鉆進古書堆里,也是為了遠離禍患?!?/p>
龔自珍明白父親的苦心,便答應了。
七十二歲的汪龍是乾隆朝舉人,研究《毛詩》頗有見地,深受學界尊重。得知龔麗正讓自己的兒子參與編纂工作,心里略有不滿。見到龔自珍不修邊幅的模樣,更認定他是個玩世不恭的貴公子。
他和諸位儒士商定了府志的凡例,寫了十幾頁紙,請龔自珍轉呈給龔麗正。
龔自珍向汪龍施禮答道:“家父公務纏身,讓我代為答復。”
汪龍哂笑道:“小友有何看法?”
龔自珍看出汪龍的不以為然,微微一笑,答道:“國有國史,地有方志,族有族譜,家有家乘,史志譜乘可以鑒古通今。雖然府志并非國史,甚至也比不得省志,但國史取材于《一統志》,《一統志》取材于省志,省志取材于府志。府志是纂修國史的底本,內容宜繁不宜簡。希望可以將本府忠清、文學、幽貞、郁烈之士女事跡詳加考訂,勿使其湮沒無聞?!?/p>
一番切中肯綮的話令汪龍頗感驚奇,對龔自珍倏然改觀,但他仍堅持認為,人物列傳內容不宜過多?!拔乙芽催^采訪局搜集的本府人物史料,實在過于繁瑣,需要刪削十之四五?!?/p>
“希望不要刪去太多,”龔自珍擺擺手,“左丘明匯聚一百四十國的史事,為《春秋》作傳,二百五十年間的史事記載得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圣人的門徒沒有譏諷他寫得太繁瑣的?!?/p>
“小友說得很有道理,然而徽州史上名人眾多,很難一一詳載。畢竟,府志并非家乘?!?/p>
龔自珍明白他的意思。家乘族譜專門記載某個家族的人物,自然可以做到無比詳盡,而府志包括本府的區域沿革、風景名勝、財政經濟、藝文著述等諸多內容,人物只能占一部分篇幅,不宜過于詳細。
他忽然感到懊惱,因為自己并未親自調查,犯了治學的大忌。于是,他開始逐冊翻閱書庫藏書,多日之后心里有了主意。
“先生所言非虛,徽州名人太多了?!饼徸哉鋵ν酏堈f,“徽州六縣人物雖多,但可以將其分為十五個大族,先編纂《氏族表》。表中各族人物無法一一記載,便只記載大宗,次子以下除非官至三品以上,或立言明道、名滿天下的人,其余都不記載。如此便可解決問題?!?/p>
汪龍見龔自珍日日到藏書室閱書,早已對其刮目相看。“自古以來宗法立嫡立長,亦不廢賢能。如此安排,也算合理?!?/p>
得到前輩的肯定,龔自珍心里十分高興。
“如此小小問題,竟無意中關涉到一個社會結構的大問題,可見學問與現實并非毫無關聯,通經致用才是治學的目的!”
想通此節,一個嶄新的知識圖景出現在他腦海里。
嘉慶二十年(1815)六月,龔麗正升任江南蘇松太兵備道,帶著家人同赴上海。
遙望黃山方向,想象著蒼松髯飛、云海涌動的奇觀,龔自珍深深地感到遺憾。寓居徽州四年,竟不曾登臨這天下第一名山。他匆匆寫了一篇《黃山銘》,算是對自己的安慰。
繼室何頡云看到墨跡未干的文稿,輕輕鋪開一張新紙,把《黃山銘》抄了一遍。
龔自珍大為驚嘆:“你的楷書寫得這么好!”
何頡云是池州知府何裕均的從孫女。這是一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他與何頡云素未謀面,談不上有什么感情。
何頡云聽了丈夫的贊揚,只是微微一笑,毫無自得之色,龔自珍對她頓生好感。
“我從小不愛練字,雖然詩詞歌賦對我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可一旦落筆寫字便要露丑?!?/p>
何頡云輕輕說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當你的抄筆吏吧?!?/p>
龔自珍看著何頡云,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白天的黃浦江沿岸很是熱鬧,一艘艘貨船、漁船開進港口,卸貨、搬運、裝車,運送到城中商號里售賣。海禁仍嚴,但漁船夾帶外國私貨卻屢禁不止。風從平靜的江面上吹來,帶著一股海水的腥味。
龔自珍第一次看到黃浦江,對碼頭風光贊嘆不已。
何元錫、鈕樹玉、袁琴南在龔麗正幕府中任職,得閑便陪龔自珍四處游玩。他們在南市小東門外的茶館喝茶聽曲,然后又到書鋪閑逛。
游玩了大半天,何元錫已經意興闌珊,但一進入書鋪就精神抖擻,興致盎然地向主人詢問有何善本。他是著名的版本學家和金石學家,喜愛收藏古書和金石碑帖,家中雇傭很多抄筆吏為自己抄寫稀見善本,其藏書樓“夢華館”“蝶影園”在江南地區赫赫有名。
主人拿了一部拓本遞給他,“這本李斯《瑯邪刻石》還不錯?!?/p>
“這部只是明拓。”何元錫翻了一下便放回原處。
龔自珍拿起來翻看,一邊說道:“明拓也算難得?!?/p>
何元錫笑道:“我家中曾藏過一部宋拓李斯《瑯邪刻石》。一次我心疾發作,藥石難醫,有位老者上門說他能救治,我吃了他兩劑藥,果然就好了。問老者藥費多少,他說專為宋拓而來,然后直接走進內室把書案上的拓本拿走了?!?/p>
“世間高人不知有多少,名家又特意訪求,想來欲在書林中爭雄并不容易?!饼徸哉湔f道。
龔麗正擔任蘇松太道之后,因為俸祿優厚,頗有余資,父子倆就有了大量購藏書籍的心思。
“藏書要成氣候,必須講究版本,沒有佳本佳刻壓箱底,就無法稱雄于書林。碑拓書籍中以孤本最為難得,可不計成本地要求,因為天地間只剩下此一種文字,一旦亡佚就再也沒有了。其次是稀見古本。書籍輾轉傳刻,錯訛極多,只有古本能保留本來面目。再次是??本珜彽拿铱瘫?。通行本最不足道?!焙卧a一談到版本便滔滔不絕。
龔自珍說道:“宋元善本大多為海內豪客所有,除非家敗散出,或下世之后為子孫所賣,否則難得一見?!?/p>
“不錯。”談起訪書之難,眾人皆有一番感慨。
主人忽然道:“東瀛倒是還有不少好物件?!?/p>
龔自珍聞言大喜,問道:“可有辦法跟日本人聯系?”
“海上多有番船往來,可托日本人到東瀛尋找?!?/p>
眾人有的說海上路途遙遠,有的說東瀛商賈奸猾,官宦之家不敢有所關涉,便各自罷休。
龔自珍卻不死心,回到道署之后,將隋唐目錄書中記載的亡佚書籍開列了厚厚兩大冊,寫明書名、卷數、作者,注上亡佚時間,并用紅色筆圈出最有可能訪求得到的七十多種,然后給日本商人寫了一封信。
“此七十余種若尋訪得到,愿以私藏三代吉金拓本作為交換?!?/p>
寫完最后一句話,到落款時龔自珍忽然猶豫了。因為父親兼管海關,海外訪書有私通外國的嫌疑。
“難道就此放棄嗎?”他心里很糾結。良久,提筆寫下四字:“中朝一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