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把我從巖武山上接回來的時候，整個洛陽城的世家貴族抑或街頭小民都在傳言：鄢陵公主原來是個野人！

我頂著一張高原紅的臉蛋憤憤：

烏魚子，要不是身裹野獸皮、頭戴獸皮帽，我早就被山里的野獸吃了八百遍了好嗎？

如今你們怕是連公主的魂都接不回來！

真是大頭蝦不要屎蓋子——光想美事！

阿爹在城頭迎我，遠遠看到他跌撞著下馬，一瘸一拐的奔將過來……

我還沒來得及從馬上跳下去抱住他，他“撲咚”一下跪在地上：公主，您受苦了……老朽有罪！

我連忙扶他起來：阿爹，地上冷，您別把膝蓋凍壞了！

手上稍微用力，一把老骨頭的身子禁不得我一攙，輕輕就拎起來了。

相別數(shù)年，阿爹是愈發(fā)的單薄了！想起以前在巖武山的時候，他隨清癯，卻足夠硬朗，也曾徒手打死孤狼。

英雄遲暮，總忍不了讓人唏噓。

尤其他對于我，如師如父。

我一邊笑著一邊眼淚就下來：爹您老人家在京城錦衣玉食，怎么都不長點肉，野狼咬一口都得硌掉牙。

昔日鎮(zhèn)守三軍、挽弓搭駑的撫遠大將軍老淚縱橫，哪有當年橫刀立馬的威風樣子：

“老頭子害公主生受數(shù)年磨難，一日不敢心安！”

我聽不得他說這些，立馬岔開話題：“阿爹我餓了！”

他忙不迭擦干眼淚，一邊揮手叫仆從：“快，快，扶公主上轎！”

又朝我笑：“要見君上，少不得繁文縟節(jié)才能進食，我給你備了些食盒果脯，都在轎子里，你進轎里去吃！我們一邊進城！”

我一聽大喜，雖不耐煩坐轎，也顧不得這些，馬上鉆進去。

食盒用厚厚的夾棉褥子裹住保溫，盒里都是些烹制得香噴噴的肉菜，我最愛吃肉，顧不得手上干凈不干凈，大把抓著吃起來。

很吃了幾口，才看到旁邊有箸，可手都已油膩膩，倒不必要這勞什子了。

吃完兩手往身上胡亂一擦，又胡亂挑了幾口果脯吃了，喝了幾口溫酒，就掀了簾子要下轎。

阿爹騎著馬在側并行，連忙阻止我：公主安心坐著，很快到舍下了。老朽已叫人備好浴湯，沐浴休整后我們再去見君上。

我說：阿爹……

“公主不可以再叫老朽阿爹，折煞老朽了，君上才是您的父親！”

這點，在多年前，阿爹從野狼口中救下我時，我就知道。

可是，我的親爹、當今圣上劉安我從未見過！

天下未定時，他四處征討，逐鹿中原。娘親守著我待在漁陽老家，直到7歲時被當時的仇敵姚之策所俘，以此要挾前者放棄攻打云州。

爹派阿爹徐聞帶三千精兵救我們娘倆，卻因姚之策以我們作為掣肘，中伏悉數(shù)被害。

我娘親假意順承，在姚某次出外征討時，才帶我避開守衛(wèi)，逃出生天。

因此時江北地界悉歸姚之策所轄，聽聞爹當時在云州，不敢走大路，只走小路山路而去尋他。

其實我一直是個糊涂性子，記性也不好，小時的事已記不得許多，只記得其時多有流寇，我和娘親簡直是九死一生。有時候雇車，有時候只能步行，我的腳都磨爛了，更別說還要拖抱著我的娘親了。

還沒行到半途，就聽人說云州失守，劉安不知所蹤。

我娘一直是個有韌性的女子，在最苦的被俘的日子，也從未垂淚，她總跟我說，找到我爹就好了，就有人保護我們娘倆了。

卻在得知爹不知所蹤、生死未卜的情況下，陡然昏厥，一病不起。

身上僅有的一點釵環(huán)首飾都已在途中悉數(shù)變賣以作車馬、食糧盤費，我和娘窮途末路，只得找了個獵戶廢棄的山洞安身。

她因連月奔波加上心里憂愁，高燒不醒，我守了兩日，心下恐懼，就怕娘親會死。

第三日娘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我終于下定決心，摸索著下山去延醫(yī)。

我一個八歲稚子，破衣襤褸，形如乞兒。

連年戰(zhàn)禍，路上多有餓殍。村民們見得多了，僅有的一點同情心也就隨著戰(zhàn)火消失殆盡了。我還沒有開口，行人就遠遠避開。

只有個渾身也是襤褸的乞丐，打量了我?guī)籽郏钣樀溃骸靶」媚锟墒峭獾厝耍俊?

他個子高大，雖衣著破舊，但眼神如鷹隼一般。

我猜他是聽我口音是猜出我是外地的。娘親叫我在外一定要防范壞人，我不敢接言，怕把我拐了賣了，趕緊跑開了。

一路討不得半點米糧，連醫(yī)館的門都進不了，眼看天要黑，我擔心娘親，只好又往回路跑。

山路幽暗陰冷，我又餓又累，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心下發(fā)急，更加慌亂，腳步虛浮。黑暗中只見前方綠瑩瑩的兩只眼睛……

孤狼沒有吃掉我，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溫暖的山洞里，那個高大的乞丐在旁邊生火，烤狼肉。

他叫徐聞，兵敗后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伺機再救我們娘倆。

好不容易逮到姚之策外出的機會，騙走了守兵回去搭救我們，卻不巧我娘不知就里，見守備松懈、機會難逢，已經帶著我逃出來。

只好一路循我們而來。要不是他猜測我就是他要尋的少主，一路跟隨，我早已給餓狼果腹。

但是他的左腿膝蓋也被狼刃所傷，此時裹著塊破布，站立不起。

等熬到天亮摸清路線，我只看到了我娘親冰冷的尸體。

其時天下大勢已歸姚之策十之七八，傳聞有人在乾州看到我爹尸首掛于城墻。姚為了斬草除根，更是貼了我們的畫像于城門通緝。

阿爹只好帶我避居山林。他左腿因為沒有及時醫(yī)治以致感染，落下殘疾，再碰到野獸時，就難免力弱，所以只好帶著我到處躲避。

偶爾運氣好能獲點獵物換取鹽巴、衣裳。閑時也教我練武、識字。不練武也不行，一不小心可能就被野獸叼走了。

我12歲時，挽弓搭箭，一般小獸已近不了我的身。阿爹說我悟性勝過一般男兒，只因女子比不上男子力量，終不能練到上乘，所以后來我就多食肉、多扎腿上功夫，希望自己能更有力量。

不然等阿爹老了，我就保護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