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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梁啟超與小說界革命

與文界革命、詩界革命先后興起,精神氣脈相通的小說界革命,在改變小說的社會與文學地位,推動小說理論的發展及小說文體改革,促進新小說、翻譯小說的繁榮方面,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績。

維新思想家不約而同地對小說參與社會啟蒙問題予以關注,始于政治變法的準備時期。梁啟超1897年1月發表的《變法通議·論幼學》一文,從言文脫離,造成婦孺農氓無不以讀書為難事,而《水滸》《三國》《紅樓》之類,讀者反多于六經的現象入手,提出“今宜專用俚語,廣著群書,上之可以借闡圣教,下之可以雜述史事,近之可以激發國恥,遠之可以旁及彝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54頁。,以有所裨益于政治變革。同年,康有為為大同譯書局刊印的《日本書目志》寫作識語,其有感于上海書肆中小說的銷量最大和日本明治維新之后翻譯與創作小說數量劇增的事實,以為小說“以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可增七略為八,四部為五,蔚為大國,直隸王風者。今日急務,其小說乎”《康有為全集》第三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22頁。!本年的10月,嚴復、夏曾佑在天津《國聞報》發表《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其以為“說部之興,其入人之深,行世之遠,幾幾出于經史之上”,持論與梁啟超、康有為相同。嚴復之文的特異,一是把英雄之性、男女之情看作是人類的公性情。英雄和男女既是人類文明進化的人性本源,也是文章辭賦稗史小說的永恒性主題。二是以為小說屬人心所構之史,不可因小說的虛構特征而輕薄之。

在維新思想家注意挖掘小說社會啟蒙功用的同時,也自覺不自覺地開始編織小說救國的神話。康有為《日本書目志識語》認為:小說對社會民眾的導引敦化移風易俗的作用,可補六經正史、語錄、律例之所不能,“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喻,當以小說喻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康有為全集》第三集,第522頁。。康氏此論,是就中國“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的情況而發,而嚴復、夏曾佑《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又舉出“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的海外佐證,小說左右人心,操持天下風俗的作用被維新思想家在不經意間予以夸大。

東渡后的梁啟超,對日本流行的“以稗官之異才,寫政界之大勢”任公:《本館第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21日。的政治小說十分欣賞。《清議報》開辦的首期,既開辟“政治小說”專欄,并發表《譯印政治小說序》:“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經歷,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予小說。”“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任公:《譯印政治小說序》,《清議報》第1冊,1898年12月23日。與泰西抒寫懷抱、發表政見、改造社會為主旨的政治小說相比照,中土小說“述英雄則規畫《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任公:《譯印政治小說序》,《清議報》第1冊,1898年12月23日。。這也正是關心今日中國時局者譯印泰西政治小說目的之所在。在日本政治小說中,梁啟超最為推尚《經國美談》《佳人奇遇》。《佳人奇遇》的作者柴四郎,《經國美談》的作者矢野文雄,都是日本一時負有名望的政治活動家、報人。梁啟超在赴日本的船中,船長以《佳人奇遇》贈讀。壯懷激烈的梁啟超對此類“寄托書中之人物,以寫自己之政見”梁啟超:《傳播文明三利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二》,第41頁。的政治小說心有靈犀,隨閱隨譯。《清議報》開設的“政治小說”專欄,先連載《佳人奇遇》,又續刊《經國美談》,兩部小說刊載完畢,該欄目也便撤銷。梁啟超以為“以稗官之異才,寫政界之大勢”的政治小說是日本文界的獨步之作,中國向所未有。中國小說的改革,當從這里起步:“嗚呼!吾安所得如施耐庵其人者,日夕促膝對坐,相與指天畫地,雌黃今古,吐納歐亞,出其胸中所懷塊壘磅礴,錯綜繁雜者,而一一熔鑄之,以質于天下健者哉。”梁啟超:《傳播文明三利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二》,第41頁。不滿足于遐想的梁啟超,此時也開始了他政治小說的創作構思。

1902年10月,《新小說》創刊,梁啟超寫作《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作為發刊詞。此文是小說界革命的宣言之作,其思想與理論貢獻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一是正式提出小說界革命的口號,并把小說界革命與新民救國、改良群治緊密聯系起來。梁文以特有的氣勢開宗明義:小說有不可思議的支配人道之力,因而“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新小說》第1號,1902年11月14日。文末,作者再次致意:“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二是推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作者從淺而易解,樂而多趣的文體特征和常導人游于他境界,可幫人體味身邊世界的思想特征諸方面,論述小說批窾導竅,移人移情優長于其他文體之處。作者認為:“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者。”因而,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三是將小說種目區分為寫實派與理想派兩類。以小說文學作為媒介,常導人游于他境界,滿足讀者對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了解愿望的小說,稱之為理想派小說;摹寫常人行之不知,習焉不察之人生體驗和常人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筆不能自傳之情狀故事的小說,稱之為現實派小說。四是以熏、浸、刺、提四字概括小說支配人道之力。熏即熏染,人讀小說,如入云煙中而為其所燃,如近墨朱處為其所染,久而久之,其思想遂為小說之境界所占據。浸即浸潤,熏染以空間言,浸潤則以時間言,好小說如酒,讓人十日飲而作百日醉,讀小說而有喜怒哀樂,且持久不散,浸之力使然。刺即刺激。熏浸之力作用于漸覺,而刺激之力則如同醍醐灌頂,當頭棒喝,使人于一剎那間,忽起異感而不能自制者,文言不如俗語,莊論不如寓言,因而小說刺力最大,也最易使人頓悟驟覺。提即提升。凡讀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于書中,在不自覺中,思想境界得到提升,熏浸刺之力,自外而入,提之力,則自內而脫之使出,文字移人,至此而極。五是呼吁中國小說界革命。由小說左右人道之作用反觀中國小說,則中國小說幾為“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中國人的狀元宰相思想,江湖盜賊思想,妖巫狐鬼思想,輕棄信義,奴顏婢膝,輕薄無行,多愁善感之國民品格,無一不由舊小說而造成。今日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將文學救國的神話演繹到極致,其對中國舊小說的評價也有失偏激,它體現了作者看重小說革命,不惜矯枉過正的急迫心態。但梁啟超此文中對小說文體與審美特征的體味,借助佛學語言對小說移情感人四種力量的描述,根據創作方法的不同合小說為理想派、寫實派兩類,都是獨具匠心,精細深刻的理論貢獻。《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在20世紀初年紛紛紜紜的小說理論中,具有總領統攝的意義。

在《新小說》創刊號上,梁啟超還推出了他本人創作的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新中國未來記》是作者醞釀多年,構想宏大,以演繹政治理想為主題的政治小說。但小說在《新小說》雜志上連載至第五回作者便中斷了寫作。根據《新民叢報》十四號上所刊登的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的內容預告,可以大致了解小說的故事構想。作者起筆于義和團事變,試圖敘及六十年中國所發生的變化。作者設想:先于南方一省獨立,建設共和立憲之政府,與全球各國結平等之約。數年之后,各省群起獨立,為共和政府四五,合為一聯邦大共和國。先聯結英美日三國,大破俄軍,顛覆其專制政府,復合縱連橫,聯合亞洲國家平復由白種人對黃種人歧視而引發的爭端,最終在中國京師開一萬國平和會議,中國宰相為議長,議定黃白人種權利平等,互相親睦。已發表的五回作品剛剛講到維新志士黃克強、李去病游學歐洲歸來,切磋政見,聯絡同志。其謀求一省獨立的計劃尚在襁褓之中。

《新中國未來記》是20世紀初年新小說中政治小說的代表作。新小說報社醞釀創辦《新小說》時,把小說從題材上分類為歷史小說、政治小說、軍事小說、冒險小說、偵探小說、寫情小說、語怪小說、創記體小說數種。所謂政治小說者,“昔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懷抱之政治思想也。其立論皆以中國為主,事實全由于幻想”新小說報社:《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8月18日。。新小說報社對政治小說的界定,點明了政治小說的兩個特點:一是以小說為載體,吐露政治思想,二是其創作手法以表現理想表現未來為主。《新中國未來記》雖然只寫了五回,但上述政治小說的兩個特點已表現得十分充分。小說采用倒敘的手法,以1962年中國維新五十年慶典,歷史學家孔覺民在上海博覽會設講壇,演講中國維新歷史作為開篇的楔子。小說的第二回,是親歷維新,奔走國事,兩次下獄,現為教育會長的孔覺民老先生的演講。孔覺民把六十年來親歷的維新歷史分敘為六個時代:從聯軍破北京到廣東自治為預備時代,從南方各省自治到全國國會開設為分治時代,從第一次大統領羅在田就任到第二次大統領黃克強滿任為統一時代,從第三次黃克強復任統領到第五次大統領陳法其滿任為殖革時代,從中俄戰爭起到亞洲同盟成立為外競時代,從匈加利會議到演講慶典日為雄飛時代。開篇之初,梁啟超便煞費苦心用幻想編織了一個中國政體逐演進、世界最終歸于一統的大同世界。自小說的第三回,書中的主人公黃克強、李去病登場。黃、李二人同鄉同里,為報國救民之計負笈留學英國,又分別到德國、法國“廣集寰宇智識”,“實察世界形勢”,數年后經俄羅斯回國。路經山海關,憑眺萬里長城,目睹旅順被瓜分的慘狀,感慨唏噓,酒酣耳熱之時,議論中國前途,激昂慷慨。李去病血氣方剛,主張一面破壞一面建設,用些雷霆霹靂手段成就驚天動地事業。“這樣的政府,這樣的朝廷,還有什么指望呢?”“總是拼著我這幾十斤血肉,和他勢不兩立,有他便沒有我,有我便沒有他。”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新小說》第2號,1902年12月14日。黃克強慮事周到沉穩,以為“我們想做中國的大事業,比不同小孩兒們團泥沙,造房子”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新小說》第2號,1902年12月14日。,因而主張平和的自由,無血的破壞,走君主立憲,進而共和的道路。小說的第三回,便是黃、李的長篇辯論,論辯持續四十余回合,計一萬六千余言,被評論者稱為“《鹽鐵論》體段”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總批,《新小說》第2號,1902年12月14日。

作品對志士國外求學的故事敘述得十分簡略,留學對愛國志士而言,只是一段必要的閱歷,具有一種象征的意義,救國的學問在泰西,而新民的責任在中國。小說的第四回,寫黃、李等二人在旅順等地的游歷。兩人聽廣裕盛老板的講述而知道俄國人在當地的苛刻暴虐,又聽人吟誦拜倫《堂璜》之詩句,而結識愛國志士陳猛,三人志向相同,彼此敬重,相見恨晚。收入《飲冰室合集》的《新中國未來記》至此而終。小說對黃、李上海經歷的描繪,又有諷刺與市井小說的意味。

以孔覺民的演講,描述對新中國未來的暢想,借黃克強、李去病的爭論,發表對當下時局的政見,以志士國內的游歷,描述中國的現實現狀。才華橫溢的梁啟超,以他對政治小說的理解和對現實生活的解讀,作了一部僅引其緒而未終其意的《新中國未來記》。

《新中國未來記》又是一部注定很難再寫下去的小說。首先,由于作者著眼于“專欲發表區區政見,以就正于愛國達識之君子”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第1號,1902年11月14日。,其對小說文體以情節取勝,以故事感人的特點無暇顧及,甚至有意漠視淡化。作者希望以小說淺顯的白話所表達的對時局對政治的精理名言,及對中國未來美好的暢想所構成的新境界去打動讀者,吸引讀者,但政見與理想不是可以無限制重復的,作者為了取得先聲奪人,抓住讀者效果,其政見與理想已在前五回中表述得相當充分臻于完整,再往下寫一省獨立、聯邦政府形成等子虛烏有之事,則缺少吸引讀者的情節而更難敷衍成文了。其次,作者寫作《新中國未來記》的想法,雖是醞釀多年,但苦于“身兼數職,日無寸暇”,又恐“更閱數年,殺青無日,不如限以報章,用自鞭策”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第1號,1902年11月14日。。而真正下筆進入寫作過程后,“每月為此書屬稿者不過兩三日”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第1號,1902年11月14日。,沒有充裕的時間和從容的心境,一部結構宏大的長篇巨制,又怎么保證可以善始善終呢?再次,作者欲發表政見,商榷國計,“編中多載法律、章程、演說、論文等”,使小說“似說部而非說部,似稗史而非稗史,似論著而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飲冰室主人著、平等閣主人批:《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第1號,1902年11月14日。作者試圖將演講、辯論、游記、新聞、譯詩諸種文類合而為一在小說文體中,而對小說的情節、結構、人物描寫等基本元素,不甚關注,黃遵憲謂之“此卷所短者,小說中之神采(必以透切為佳)之趣味耳(必以曲折為佳)”黃遵憲:《致梁啟超書》,《黃遵憲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03頁。,小說作品缺失了小說的神采趣味,其寫作也勢必難以為繼。

《新中國未來記》雖然未能完成,但梁啟超的小說改良群治的積極實踐和以新意境入舊風格的革新嘗試,對當時的小說界具有巨大的示范效應,隨著小說界革命的日益推進,小說創作隊伍的不斷擴大,小說雜志和發表小說報刊的逐漸增多,小說創作與小說翻譯在1902年以后驟然由小道而蔚為大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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