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這道題還有其它的解法嗎？”

“老師，你聽得見我講話嗎？”

“老師，你會接吻嗎？”

錦城的春天來得很晚，已經四月了，書房的窗沿外邊上還落著將消未消的雪。

但暖氣已經停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室內的溫度比室外還要低一些。

四周靜謐，鋼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格外清晰。

配著少女喋喋不休的問句，吵嚷的林敘耳根發熱。

林敘在演算本上寫字的手頓了一瞬，抓著筆的指尖驟然收緊，很快就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把最后的幾個數字寫完。

重新反推驗證答案無誤之后，才將筆放在了桌面上。

端正，而又略顯拘謹地坐在奶白色的椅子上。

他在一間少女的書房里。

兩周前，他成為了這間房的主人的家教老師。

裝修精致，整體的色調都是奶白色的，少少的點綴了一些極淺的粉。

桌面上除了習題和資料外，還有一些占卜用的水晶和塔羅牌，旁邊放著一本打開的《百妖錄》。

林敘的目光緩緩落在最顯眼的那一行字上：

——人死后執念未消會結出妖魄，妖魄會令魂魄具有妖的特性，但也因此，會具有妖性。而妖性會令……

剩下的內容林敘還沒有看完，視線就被完全遮擋住了。

“老師，你會接吻嗎？”

少女彎腰站在林敘的面前，雙手背在身后，那雙漂亮的眸子里像是跌入了星辰，亮晶晶地帶著笑意看著他，眨了眨眼睛，臉蛋更湊近了一分，尾音里帶了些對他一直沒有回應的不滿：

“嗯？”

林敘放在身側的手指緊了緊，身體的神經不自覺的略微緊繃，可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波動，甚至目光都沒有從方才看書的方向移開。

只是。

因為少女的遮擋，他現在眼前的是她發育得當的胸脯，以及破開的衣領露出的精致白皙的鎖骨。

正隨著她呼吸的動作，微微的起伏。

惹人眼熱。

林敘的喉結略微動了動，不禁想到了書上的那句話。

如果是真的，魂魄變成妖魄，會有呼吸的吧？

譬如現在。

她因為久久未得到回應的臉蛋帶著慍色驟然湊近，纖長的睫毛幾乎都要蹭到他的肌膚，他的臉上也察覺到了微小的呼吸氣流。

涼涼的。

像一片輕羽，撓得他的心口癢癢的。

可林敘還是沒有應聲，他像一個入了定的老僧，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

而視線內的景象也變成了她那張靈動柔軟的小臉，他幾乎能看見她未施粉黛的面龐上小小的還未消退的痘印，在燈光下發光的細小的絨毛……

一切都真實的過分。

“老師，你明明看得見我的，對吧？”

林敘目不斜視。

見一直惡作劇的學舌叫他“老師”沒有用，少女的眼神動了動，喚道：“林敘？”

微甜的嗓音軟糯，這兩個字像在林敘的心頭猛地一擊，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瞬間從心口涌出。

林敘喉頭微緊。

自然垂在身側的手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抬起撫摸她的臉。

這張他曾千百遍回想起的臉。

可門在這時開了。

外面探身走進來一個穿著家居服的高二少女。

林敘心頭的沖動瞬間被壓下，目光自然地落到了門口上。

站在他面前的少女有些不滿的皺眉，但姿勢未變，索性湊得更近了兩分，透過他眼睛里的倒影看站在門口的這間書房的真正主人——蘇純。

而這個惡作劇的假學生，還小聲的：“討厭她。”

這聲音大小，剛好夠站在門口的蘇純聽見。

但蘇純只覺得周圍空氣有些冷的瑟了下肩膀，隨后對著正坐著的林敘俏皮地笑了笑：“老師抱歉，今天我實在有事，要不今天的課就算了吧，您今天的工資我會和父母說，讓他們照常算給您的。”

“蘇純，要不咱們改天再看也行。而且今天太臨時，我工具也沒有帶夠。”客廳里傳來另一個女生的聲音。

蘇純連忙回頭：“不用，我很快就好。”

然后轉回來，望著林敘再討巧地笑了一下：“今天實在抱歉。”

“好。”林敘起身，將自己的東西妥帖收進包里，向外走去。

路過客廳的時候，他看了一眼茶幾上擺放著的白鼠尾和幾個裝著五顏六色的水的魔藥瓶。

蘇純連忙用身子擋住林敘的視線，訕訕一笑：“老師，再見。”

林敘對著她點點頭：“再見。”

關門的時候，林敘聽見蘇純的聲音悶悶地從里面傳了出來。

“我最近總覺得家里有不干凈的東西，我等不了下次了。”

不干凈的東西……

林敘垂眸，睫毛遮住了眼下的情緒，眼神看似不經意地落在了走在他身側的少女身上。

加快了腳步。

她還穿著單薄的夏季校服，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冷似的，嘴里不滿意的咕噥：

“老師，你說現在的高中生怎么一點都不緊張學習，都在玩些什么奇怪的東西啊？”

“你來那么久，又等那么久，這不是耍人嘛！”

“等下一次見她父母的時候，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們。”

“你走慢一點，我要跟不上啦！”

“老師，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老師？”

“林敘，聽我講話！”

她生氣地站在他身后不走了：“你干嘛一直不理人？”

林敘步伐未停，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對無線耳機戴進了耳朵里。

身后的她站在原地幾秒，才快步跟了過來。

余光瞧見她的身影時，林敘將耳機中的音樂聲音放小。

不出意外地聽見了她不滿地小聲咕噥：“煩你。”

林敘關掉了音樂的聲音，步伐也放得緩慢，他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久違地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因為耳機，她賭氣地垂著頭沒有再說一句話。

但靜默的耳機像是有了生命，從他的記憶深處不斷地把回憶的碎片拉扯出來，她充滿活力的聲線順著耳機流淌進林敘的耳中，滾燙熾熱。

好像聽見她說：“學校的新校服越做越難看。”

又說：“我今年的生日要回老家過，你要不要搭順風車一起回去啊？”

說：“你這次大考在哪個考場啊？”

還說：“老班抓早戀抓魔怔了，今天下午還問我呢。笑死了，我怎么可能喜——林敘，你又不好好聽我講話！”

鮮活真實。

他的思緒頓了一瞬，正巧走到了紅綠燈的檔口，抬頭假借著看路牌的動作，看著她緊抿著唇瓣的生氣的臉。

又在她的目光遞過來的時候，自然地轉開，等紅綠燈。

“林敘，理我。”她立刻跳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抬著視線看著他，原本差不多的身高，現在居然要抬頭仰視他了。她暗暗地比了比，心里暗罵林敘一定是吃了激素，所以才會這么快高出她一個頭多。

紅燈結束。

綠燈開始倒計時。

他自若地向前走，根本不怕撞到她似的，倒是她嚇了一跳，閃開身子。眼睛里亮起來的光芒再一次熄滅，纖細的手指捏緊了身側的衣角，快步跟了過去。

這座城市對她來說，太陌生了。

她怕跟丟。

怕再找不到他。

好在，他的步伐雖然快，但小跑就能跟上。

回到家后，林敘將外套掛好，換了拖鞋走進臥室里。

打開抽屜，把耳機放進去，視線自然地落在了抽屜中的合照上。

高中時期面龐青澀的他。

和站在他身側，腦袋微微偏向他笑得靈動燦爛的青梅。

——江月。

那少女沒找到適合自己穿的拖鞋，索性光著腳跑了進來，看見照片時眸光一亮，伸手就要去拿照片。

“你還留著這張照片！”

可手卻從照片上透了過去。

她僵硬地頓了兩秒，眼神中的光芒也微微一沉，但僅在瞬間，她的語氣很快又恢復了先前元氣滿滿的樣子：

“好好看啊。”

“我好漂亮啊，對吧林敘？”

林敘在心里沉了一口氣，心道：對。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中的少年身上，照片中的他微抿著唇，看起來有些不耐煩。

她笑了，抬頭看著他：

“你怎么瘦這么多，是不是我不在你身邊你茶飯難思？還染了頭發，深棕色和黑色有什么區別啦，我媽說染發會致癌噯……尤其是你的個子，高得離譜，你現在有一米八五了吧？”

林敘在心里回道：一米八二。

“你變了好多啊，今天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覺得好陌生。”

林敘捏著照片的手指，也不自覺地收緊了。

“我總覺得，上次見你好像就在昨天，又恍惚已經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了……你怎么可以變這么快，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張照片啊？”她坐在他的旁邊，眼神上翻仔細想了想，唇角再一次擴開笑了起來：“好像是噯，最后一張了……”

是啊。

林敘心道。

往后不會再有關于她的照片了。

他變得太多太快。

她還是和照片上一樣，容貌，身形，年齡……

三年前他只大她一歲。

現在他比她大四歲。

因為。

眼前的少女早在三年前就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