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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省點電,比利·海文關上了他的美國老鷹牌刺青機。
他往后蹲了蹲,審視著自己目前的成果。
目光不斷掃視著。
客觀條件不太理想,但手藝很不錯。
你總是把一切都傾注進作品。從女招待肩頭一枚最簡單的十字架,到建筑工人胸口迎風飄揚的三色美國國旗,你每次都如同米開朗琪羅在教堂穹頂作畫般創作。上帝與亞當,指尖肌膚相接。
現在,在這里,比利完全可以趕工。考慮到客觀環境,沒人會責備他。
但,不行。這幅作品必須是比利手作。在他的店里,人們總是這么稱呼他的作品。
汗水滑過,他感到一陣輕微刺痛。
他掀起牙醫用的那種防護面罩,用一只戴著手套的手抹去流進眼中的汗水,然后把紙巾放回口袋。必須萬分小心,不留下一點紙屑。對他來說,泄密的紙巾纖維是致命的,就像這墨水對克洛伊來說也是致命的。
面罩很累贅,但必不可少。他的刺青師父早就教給了他這一課。在比利第一次拿起刺青機之前,他就要求比利戴上面罩。就像大多數年輕學徒一樣,比利很不情愿:已經戴上了護目鏡,沒必要多此一舉。這樣看起來很不酷。讓新手在第一次刺青之前戴上那種蠢面罩,就像在公然嘲笑他們是弱雞。
戴上,忍著吧。
然后師父讓比利坐在自己身邊,開始給一個客人刺青。那是一個小圖案:奧茲·奧斯朋的臉。師父這么做是有用意的。
天哪,四處飛濺的血和體液!面罩立刻被濺得一片狼藉,就像八月里撞死了無數昆蟲的卡車擋風玻璃。
“放聰明點,比利。記住了。”
“好的。”
從那時起,他總是假設每位顧客都患有丙肝、乙肝,或者是HIV病毒和其他性病病毒攜帶者。
而且為了接下來幾天內他要完成的作品,他當然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所以,做好防護措施。
而且他還戴了乳膠頭套和帽子,確保他濃密的頭發不會掉下一兩根,或是有任何表皮細胞留在這里,盡管他謹慎地選擇了這個隱秘的殺人地點,不太可能被任何人目擊,但還是小心為上。
現在,比利·海文再次審視自己的受害者。
克洛伊。
他注意到了她胸牌上的名字,以及做作的前綴Je m’appelle(法語:我的名字是)。管它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你好,也許是早上好。總之是法語。他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撫摸她的皮膚。捏一捏,拉一拉,感受著它的伸縮度,感受那種質地,那種良好的彈性。
比利也注意到了她兩腿之間微微的隆起,就藏在那條深綠色短裙下面。還有文胸下沿的曲線,但他完全沒有逾矩,他從不觸碰客人身上不該觸碰的地方。
那是肉,這是皮。二者完全不同,比利只對皮感興趣。
他拿出一張新的紙巾,擦去更多的汗,再次小心收好。他很熱,自己的皮膚也微微刺痛。盡管是十一月,隧道里卻很悶。這條隧道很長,差不多有一百米長,兩頭都封死了,完全沒有通風。和格林威治村南邊蘇荷區很多地道一樣,建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地下縱橫交錯,原本用于將貨物運送到各個工廠、倉庫或轉運車站。
現在都廢棄了,對比利來說卻是絕佳的場所。
他右手腕上的手表又嗡嗡作響。幾秒后,他口袋里的備用手表也發出同樣的聲音,提醒他注意時間——比利總是一工作就渾然忘我。
讓我再修飾得完美一些,再給我一分鐘就好……
他左耳的耳機發出“咔嗒”一聲。他側耳聽了一會兒,沒理會,再次拿起美國老鷹牌刺青機。這是老款的機器,上面的旋轉頭像縫紉機一樣上下戳動,而不是像新款機器那樣的震動線圈。
他按下開關。
嗡……
放下面罩。
他用一根割線針,沿著他迅速割出的血線刺下,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比利是個天生的藝術家,無論是素描、水墨還是水粉畫都很棒,用針也很棒。他在紙上作畫不必打草稿,刺青也不用。無論多有天賦,大多數刺青藝術家都要使用轉印紙,把圖案印在皮膚上,然后照著描。有的自己設計圖案,最沒有才華的刺青師就只能買現成的。比利很少用轉印紙,他不需要。那些圖案從上帝的心里直接來到你的手里,他的姨夫曾這么說。
現在要填色了。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換了針頭。
克洛伊的這幅圖案,比利選擇了著名的哥特黑體字。更常見的說法是哥特體或老英文體,特點是由極粗和極細的筆畫組成。更確切地說,這是一種德國哥特體(Fraktur),之所以選這種字體,是因為古騰堡圣經使用的就是這種,而且它非常具有挑戰性。他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都喜歡炫耀自己的手藝嗎?
十分鐘后,他即將大功告成。
他的客人怎么樣了?他檢查了一遍她的身體,掀起她的眼皮。她的雙眼依然失焦,只有面部偶爾抽搐兩下。丙泊酚麻醉劑的藥效維持不了多久了;但當然,另一種藥物很快就要起效。
突然之間,他的胸口一陣疼痛。這提醒了他。他很年輕,健康狀況極佳,所以不可能是心臟病。但這依然是個大問題:他是不是吸入了什么致命物質?
這個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致命。
他摸索了一番自己的身體,發現疼痛停留在表面。他明白了。剛抓住克洛伊時,她狠狠地掙扎了一番。之前他太專注了,都沒有注意到被她打得有多重。現在腎上腺素消退了,他開始感到陣陣疼痛。他低頭看了看,沒什么嚴重損傷,只是襯衫和連體工作服被扯破了。
他選擇忽視疼痛,繼續工作。
這時,比利注意到他的客人呼吸變得更加深長。麻醉劑的藥效很快就會消退。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這個可愛的姑娘不會介意的——感覺她的心跳越來越劇烈。
這時他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在一顆活生生的、跳動的心臟上刺青會是什么樣的?這可能嗎?一個月之前,比利為了給紐約的這個計劃作準備,偷偷潛入了一家醫藥器材公司。他偷走了價值幾千美元的器材、藥物、化學制劑和其他工具。他很好奇,如果他學會足夠的知識和技巧,能不能打開一個人的胸腔,在心臟上刺一個圖案、一個詞語,然后把傷口縫回去,讓他帶著那顆改變過的心臟活下去。
他會選擇什么圖案呢?
一個十字架。
一個詞:人皮法則。
也許可能是:
比利和可愛女孩永遠在一起。
這個主意不錯。但想到可愛女孩讓比利感到悲傷。他把注意力轉回克洛伊身上,繼續完成剩下的字。
很好。
比利手作。
但還沒有大功告成。他從一個暗綠色的牙刷盒里取出一把解剖刀,再度伸向那片完美無瑕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