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跟著張力走出詔獄,燥熱的陽光灑在了他的身上,方才意識到現(xiàn)在正是一年時最熱的時候。
“國事多艱啊!”
也不知這位當朝重臣是受了什么刺激,因而有感而發(fā),張力站在身邊小心伺候:“黃公,此處乃是天牢重地,卑職不敢擅自放他們進去,龍虎山的道士們?nèi)荚谕饷娴群蛑!?
“做的很好。”黃子澄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手搭涼棚瞇著眼看了看太陽:“這些道士,來的好快...龍虎山到金陵上千里路,信是七日前送的,這一來一回...”
心里想起荊州的軍情抵達的時間,黃子澄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古代交通不便,又沒有地理這門專業(yè)的學問,就算是再飽讀詩書的文人,一遇到這些涉及到地理和計算的事,腦子就很迷糊。
所有的判斷,全都依賴經(jīng)驗之談,因此他總感覺湘王造反處處透著詭異,可哪里詭異卻是說不清道不明。
再加上這些日子里精力全都被“文武之爭”和“藩王作亂”所占,縱然有心弄清心中的疑惑,卻也沒有時間和力氣。
“黃公,他們在門外向您見禮呢。”
張力見老頭站在原地喃喃自語,小心的提醒。
黃子澄回過神,向著門外看去,果然五六個風塵仆仆的道士正站在外面向著自己躬身行禮。
“隨我前去。”黃子澄再一次理了理衣衫,不急不緩的走出天牢。
“貧道周本康見過黃公。”為首的道士四十出頭,個頭不高,見到黃子澄趕忙上前。
“道長辛苦了。”黃子澄笑著攙扶起來,周本康道:“天師自接到黃公書信,當日便命貧道師兄五人下山。”
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天師要為陛下祈福三年,期間不能出觀,特寫此信,向黃公告罪。”
道士的態(tài)度讓黃子澄很是受用,可比監(jiān)牢里那小道童要會說話的多。
張?zhí)鞄煱l(fā)下宏愿,要在真武大帝前為皇帝祈福三年,以保大明江山永固,國泰民安,此事天下皆知,黃子澄接過信來:“天師為我大明,才是辛苦。”
大明重道,黃子澄雖身為儒家,卻也對道家多有研究,三年前張?zhí)鞄煼钤t前來金陵,待了半年多,朝中權(quán)貴多與之結(jié)交,黃子澄也是那個時候認識的他。
龍虎山能在大明朝混的風生水起,除了皇帝的原因外,與本屆張?zhí)鞄煹慕浑H能力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這張?zhí)鞄熾m然是道家,可對三教九流無一不精,對人情世故更是行家里手,說話做事周密體面,因此與大明高層文武官員的關(guān)系都很不錯。
這也是王凡頂著小天師的名頭在金陵搞風搞雨卻沒人追究的原因:朝中有人好做官便是這個道理。
也正因為和張?zhí)鞄煹乃浇徊诲e,黃子澄方才寫了封信給龍虎山,主要就是告訴老張,你兒子下了山胡作非為,惹下了天大的官司,但是老張你放心,有我在,都給你擺平了,你安心在道觀里為陛下祈福,這小子我?guī)湍阏湛础?
同時我也知道你放他下山的原因:是怕自己在山上三年,唯恐在金陵的這些關(guān)系因為少了走動而淡薄了,因此派自己的兒子前來,一是想讓大家看到他,記得往日里的交情,二來也是想把你在金陵的這些人脈轉(zhuǎn)交到他身上。
這件事上你也放心,我全明白,也都給你辦了。
張?zhí)鞄煼抛约簝鹤酉律綍r,曾囑咐白玄,每隔二十天,要寫信回來,報告兒子的情況。
日子到了卻沒有接到書信,還以為是最近雨天多,路上耽擱了。
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心里著急剛想派人去金陵,結(jié)果把黃子澄的信等來了。
看到信里兒子果然闖了大禍,而黃子澄果然給平了,心里很高興。
自己兒子是什么尿性,張?zhí)鞄熢偾宄贿^,那無法無天的性子若是到了金陵,絕對要生事的。
但終究是小孩子,就算再胡作非為,也不可能真犯什么事,因此他也是想借著這個機會,看一看新皇登基后,洪武朝自己在金陵經(jīng)營的人脈在建文朝還有沒有用。
一來可以借此瞧一瞧新皇帝對龍虎山的態(tài)度。二來看一看哪些人值得繼續(xù)深交,哪些人要給他上點眼藥了。
至于說黃子澄信里提到什么自己兒子砸報恩寺,夜闖城門,還把老朱的圣旨帶出去,張?zhí)鞄焻s沒有放在心上,如果自己的兒子不夠折騰,他還不放出去呢。
再說你黃子澄不都擺平了么?
信里還問張?zhí)鞄煟槲浠实塾袥]有秘密賜給他們張家御賜令牌,又把王凡拿著御賜令牌讓徐輝祖下跪的事說了一遍,張?zhí)鞄煼讲庞行┲保纼鹤郁[的有點大了。
因為朱元璋壓根就沒有賜給他們什么御賜令牌,而自己和徐輝祖關(guān)系還挺好,自己兒子這么一鬧,日后這關(guān)系可就僵了。
所以張?zhí)鞄煼讲抛屓藥еY物和書信,趕緊來見黃子澄和徐輝祖。
黃子澄知道這幫道士不能久待,等著自己的回信呢,當場拆信看了,見張?zhí)鞄熣f洪武皇帝確實秘密賜給他們張家御賜令牌,眉頭一皺。
心里愈發(fā)的疑惑:“難道我真的猜錯了?”
這就是讀書讀癡的人處理事情上不成熟的地方,如果換做王凡想要詢問御賜金牌的事,絕對不會給張?zhí)鞄煂嵲拰嵳f,肯定得設(shè)個套,讓張?zhí)鞄煵幻魉裕约喊亚闆r說明。
而黃子澄直來直去,把前后因果說了一遍,張?zhí)鞄熞宦犨@御賜金牌是自己兒子說是洪武皇帝賜給他們張家的,張?zhí)鞄熦M敢說沒有?
只要說沒有,那就是欺君之罪,更有假傳圣旨這一遭,哪一個都是要掉腦袋的。
而說有,雖然也是欺君之罪——但欺的那君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棺材里躺著了,張?zhí)鞄熥匀徊慌隆?
黃子澄卻想不通這關(guān)鍵點,在他看來,張?zhí)鞄熾m是道門,卻應該和自己一樣,都是胸懷坦蕩蕩的君子,不會撒謊。
但他就不想一想,如果張?zhí)鞄熣媸沁@種性格,豈會在金陵這大染缸中如魚得水,既能與將門交好,又能讓黃子澄他們這幫文臣視作摯友?
“你家天師可還有什么吩咐?”黃子澄將信收好。
周本康又連忙拿出一本經(jīng)書來:“此乃天師專門為黃公親自手抄的《北斗經(jīng)》。”
黃子澄欣喜接過來,翻了翻,十分滿意:“有勞天師了。”
周本康又道:“天師倒沒有其他吩咐了,只是說朝中有黃公在,他自可安心在真武大帝前為陛下祈福。”
“老朽與你家天師乃是至交好友,自當如此。”黃子澄捋了捋胡子,對張?zhí)鞄熑绱诵湃巫约哼€是很高興的。
周本康又道:“不知可否勞煩黃公,讓貧道等人見一見我家小天師?”
“自當如此。”黃子澄聽到這話,忽而想要拍一拍腦袋,心道:“哎呀,怎么把這事忘了,讓這幫道士瞧一瞧他,是真是假不就知曉了?”
對于王凡的身份,黃子澄也是給張?zhí)鞄煂懲晷藕螅氉栽跁恐泻紒y想方才產(chǎn)生了懷疑。
最初懷疑的點是:張懋丞的年紀。
雖然從張懋丞出生后就從未下過龍虎山,金陵城內(nèi)無人見過他,但張懋丞出生時,朱元璋下旨冊封他為“小天師”的日子黃子澄可是記得清楚。
距離今年也就是十年的時間,他怕自己記錯,還專門派人去禮部查看,一查之下,確定張懋丞現(xiàn)在只有十歲。
但自己見到的那位小天師雖然個頭不高,但卻不像尋常十歲的孩子。
只是這一點,還不至于能讓黃子澄懷疑,畢竟尋常人家十歲的孩子個頭沒那么高,但也有那些天生壯碩的,八九歲的年紀,看起來就和十五六的少年差不多高。
關(guān)鍵問題就在于,最初處理徐輝祖和王凡的官司乃是他和齊泰所辦。
齊泰身為兵部尚書,公務(wù)繁忙,對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全權(quán)交給自己處理。
黃子澄當時只想著如何才能借著此事打壓一下徐輝祖的氣焰,對王凡也沒有放在心上。
但該調(diào)查詢問的流程他卻按照規(guī)矩走了一遍,報恩寺被砸是怎么回事,夜闖城門又是怎么回事。
因為兩件事發(fā)生的時候,當時周圍都有很多人,想要了解來龍去脈非常簡單。
手下人調(diào)查問詢寫成文書后,黃子澄掃了一眼,只是覺得有些奇怪,但并沒放在心上。
正常人誰也不會往小天師是假冒的這個方向想,頂多看到奇怪的地方后,認為他本就是個荒唐的小頑童,做事不符合常規(guī)太正常不過。
可一旦這些事連起來,黃子澄心里就開始泛起嘀咕來。
再通過和王凡的接觸,愈發(fā)的感覺這小子不管是言行舉止也好,還是待人接物也罷,全然不像是一個十歲孩子該有的樣子。
他身上那股子淡然的氣質(zhì),別說是十七八,就算是很多三十多的成年人都不具備。
多種因素下,黃子澄越來越懷疑。
人就是如此,一旦開始對某個人有疑心后,不管他干什么,都感覺十分可疑。
但文武之爭和藩王之亂,讓他無暇分身去處理王凡這等瑣事,今日里學著王凡逢兇化吉,心里隱藏多日的疑心是再也安耐不住了。
此時經(jīng)道士周本康提醒,方才醒悟:自己在這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徒增煩惱,是真是假,這些龍虎山的道士一看不就知道了?
有了決定,心里甚至期待起來,腳步更覺輕快許多。
張力想要提醒說小天師不想見他們,想了想又咽了下去,小天師雖然更可怕,但不是自己放人進去的,怕什么?
心里雖然這么想,又怕小天師不把火發(fā)在黃子澄身上,最后還得自己吃瓜落,趕緊快步上前引路,想要把這消息提前給王凡說。
到時小天師就算發(fā)火,念在自己盡力的份上,也不好說什么。
他快步在前,吩咐手下人前去通知,走到吊籠處,手下人跑回來了,在他耳邊剛說完王凡的吩咐,有些迫不及待的黃子澄已經(jīng)跟了上來。
“來人,把吊籠拉起來。”
黃子澄快步連走,臉色有些微紅,心里莫名的高興,只覺得之前的懷疑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子的了。
從門口到吊籠這長長的距離,黃子澄又把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想起今天自己還亂了方寸,以堂堂翰林學士之尊竟低頭向王凡請教的事,只覺得老臉發(fā)紅。
“皇帝對我無比信任,絕不會像景帝殺晁錯那般無情,老朽豈能不知?”
“老朽為官多年,這大明朝的風風雨雨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其中干系又如何想不明白?”
又給自己寬慰:“國事多艱,大明朝這千鈞重擔全由老朽一人擔著,思慮的事多了,一時沒有想通,就算沒有你這個小道童說,早晚也是會明白的。”
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對某件事即將發(fā)生如此的期待。
只要確定了這小道童并非小天師,而是假冒的,那就可以將他殺之后快。
他死了,那自己今日向他請教救命的狼狽便無人知曉了!
黃子澄已然將向王凡求救一事當做了平生最大的恥辱,若是洗刷不掉此辱,日后必定成為心中的魔障。
“黃公,小天師說,想先單獨見見您。”張力見黃子澄十分興奮的招呼道士們隨他一起下去,趕緊上前稟報。
“想單獨見我?”黃子澄一愣,而后展顏一笑:果然如我所想,很好,他這是知道自己馬上原形畢露,要求饒了!
自己早就按奈不住激動的心情,豈能如王凡的愿:“不用,小天師那里自有我來說。”
張力啊的一呆,還想再勸,誰知黃子澄又停下來看著他。
張力慌忙低頭。
“也是...”黃子澄頓了頓,心道:“若是這般拆穿他,反倒是不能報我那一禮之仇了。”
面上雖然是看著張力,可心里卻在盤算:“一會我若是單獨下去,他肯定得跪求我饒命讓我遮掩,好,我先答應你,然后待你以為死里逃生時,再讓道士們下去指認,哼哼,休要怪老朽心狠,只是你幫了方孝孺,老朽便不能容你了。”
明朝的士大夫,好以意氣用事,在歷朝歷代的王朝中最為奇特:他們對皇帝或者內(nèi)閣首輔那是恨不得拿著顯微鏡去挑毛病。
朝廷每有大事發(fā)生,很少有人能夠酌理準情,婉言規(guī)勸,動不動就呼朋喚友,明目張膽的在朝堂鬧騰。
將皇帝的過失公眾于世,以顯示自己是剛直正臣,不給皇帝任何臺階。
這也是為何有明一朝,皇帝和文官之間的關(guān)系極其扭曲的原因,甚至出現(xiàn)皇帝不惜動用宦官和特務(wù)來對付自己的這幫臣子們。
雖然現(xiàn)在是大明初期,但這股風氣卻是自儒家經(jīng)宋儒改革后就奠定了基礎(chǔ)、
宋朝儒學自周程張朱等人改儒變道學后,教授后進,隱然以道統(tǒng)為己任。朱熹認為:“致知力行,論其先后,固然以致知為先;然論其輕重,則當以力行為重。”
縱然朱熹可能是想告訴儒生們:人不僅能要有豐富的學識,還要努力去行動、實踐。
這也是為何宋朝滅亡時,節(jié)義之行眾多,許多的士大夫以死明志,在崖山隨陸秀夫一起投海自殺。
但宋后,尤其是經(jīng)過元朝,待明初有些儒生們卻念錯了經(jīng):認為相對于重言,更要重行,我有沒有本事,得表現(xiàn)出來——我只要表現(xiàn)出來了,那我就是有本事。
本末倒置的認為:我只要表現(xiàn)出來了仁義的行為,那就是有仁有義的讀書人了。
當大部分儒生都這么認為的時候,儒家就開始內(nèi)卷起來,走向極端,外在的行為越來越夸張,以至于衍生出:嘴里一邊喊著,天下無不是的君父,一邊指責君父的過失,惹到君父后,自己挨了廷仗,反而博得士林之名聲,受天下儒生的追捧。
而洪武時期,這種好名念太重的風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黃子澄乃是儒家的探花,讀書讀到骨子里的人,自然也被這等風氣所影響,對名望看的極重。
因此雖然素來以君子之道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舉止,可一旦觸碰到有損自己名望的事,反倒無所不用其極。
削藩時就是如此:他身為削藩主持者,削藩成功,那是史上留名的大功績。
因此為了這份名望,不顧朱允炆剛剛登基,根基不穩(wěn),就著急削藩。
削了幾個后,又覺得一個個削太慢,不惜動了殺心,想要暗中逼死湘王,以此殺雞儆猴,逼著其他的藩王主動請求削藩。
如今明白自己不會因為建議皇帝送走燕王世子這事被勛貴們當成晁錯殺了,又對開導過自己的王凡動了殺心——小小道童豈敢對老朽這等國之重臣妄談賜教?
明之士大夫,大多如黃子澄一般,只有寥寥如于謙、海瑞等與之不同。
這也是為何明末時,崇禎吊死在老歪脖子樹上后,以錢謙益為首的東林士大夫們大批投降的原因,全然沒了宋時如此多忠義之士。
原因就在于,宋時的儒生們重外在表現(xiàn)義,人家心里真的有義。
而明末以錢謙益為首的士大夫們明面上表現(xiàn)的義,大多只是名利的生意。
是以黃子澄此刻沒了往日的君子行事準則,只想著將詔獄中的小道童除之后快,擦去自己名望上的那滴污點。
心有利刃,殺心更勝。
吊籠吱吱呀呀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牢房中回響,讓人聽了不寒而栗。
跟在黃子澄身后的張力只覺得這位黃公背影雖然消瘦單薄,卻充滿讓人不敢直視的戾氣。
“你先退下吧。”黃子澄突然停下腳步,他并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那小道童對自己跪地求饒的場面。
他若是涕泗橫流,又是扇嘴巴又是磕頭求自己,當著別人的面,他堂堂黃公豈能做出戲耍道童的行為?
張力如蒙大赦,趕忙退下,四周空無一人,安靜無比,只有火把燃燒的啪啪聲。
黃子澄邁著官步,走的很慢,心里對這小道童又多了莫名的敬佩。
小小年紀,居然敢冒充小天師,把金陵城內(nèi)上到國公,下到兵卒都把玩在股掌之中。
不由得動了愛才之心:“若是將之收為門生,對老朽卻是一個助力。”
這念頭只是一想,隨即就消散而去:“不可,觀其言行必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今日被迫投我,待他一朝得勢,定然百倍還之。”
看著前方似乎跪在牢門口,只等著自己前去,便給他磕頭認錯的身影,黃子澄狠下心來:“此子斷不可留,否則日后必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