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向天不知道已經在這方天井中待了多少年。
少年時,季向天認為自己是狂放不羈的梟鳥,永遠不會在一塊地方停留,除非他死了。
后來,季向天遇到一個道士。那個道士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說話老氣橫秋的,像個老夫子,但是打架很厲害。季向天一次也沒贏過。那道士并不像那些牛鼻子老道,想法倒挺開明的,甚至有時候可以說很奇怪,比他做土匪的還離經叛道。道士教他說,萬物有靈,萬事都有氣運,只要能夠捕捉氣運就能預判天下萬事,就像道士能準確預判他接下來想用藏在身后的鐵鍋拍他的臉一樣。季向天不相信他的鬼話,因為他根本看不見什么靈啊氣的,但是他還是放棄了鐵鍋扣臉的計劃。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季向天很快跟道士分別了。
但是,季向天相信他們還會再相見,到時他們還會是朋友。
然后,他們真的就又相遇了,以劫道土匪和被劫旅人的形式。
這次,道士完全沒變,季向天卻成了一個胡子邋遢的猥瑣青年。
而道士的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比季向天還大一些的女人,還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人。
季向天最討厭兩種人,有錢人和有權人。而,這個女人完美的融合了這兩種類型,因為她是李唐的長公主,不僅有錢地位還高。
但是,季向天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完全討厭不起來。她沒有一點公主的嬌貴,很灑脫很聰明也很善良,比起公主更像個女俠,盡管她一點不能打,不過她總有很多辦法來彌補這一缺憾。女人非常嫉惡如仇。他們甚至一起瞞著道士打過劫,很多次。
是的,多不可思議啊,堂堂一國公主和一個草莽一起去打劫自己國家的官吏。面對那些腦滿腸肥的貪官污吏,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下手可以比他還黑。
然后,他們一起被道士罵了。
道士罰他們各抄了一百遍道德經。
天知道,他季向天堂堂江湖有名的江洋大盜,大字都不識幾個的,這要怎么抄啊。
女人看著一本正經端莊賢淑地在那抄經,一邊悄悄對他說:沒關系,等晚上,她就去吹枕邊風。臭道士假正經,哄一哄保準忘得一干二凈。咱們下次還去,不許耍賴。
季向天覺得天下再沒有比道士和這女人更般配的愛侶了,他們一定能天長地久。
再后來,朝天門之戰爆發了。
女人很自豪地對他們說,這次帶兵的是她弟弟。天知道這個女人為什么能說的這么輕巧自信,她弟弟還未及束發啊!
季向天決定偷偷去前線幫一把這位可憐的弟弟。
季向天以為自己計劃得足夠周密隱藏得很好,結果他一開門就看見了女人和道士。女人給了他兩包衣服,說是她親手縫的,一包托他帶給弟弟,一包是給他的,全當出手相助的謝禮了。道士給了他三道符,告誡他,此去兇險莫要大意。
那一戰果然兇險萬分。女人的弟弟非常英勇,有勇有謀,身先士卒所向睥睨。季向天想,他回去了定要跟女人說,“你弟可比你強多了”。
可是回去了,這話就說不出口了。
道士死了。
他凱旋而歸,佬山卻青山盡白。
他遠遠地看了一眼抱著幾個幼子哭成一團的女人,然后逃跑了。
他根本沒想過那個看不出年齡的道士居然會死,會拋下他的愛妻和孩子,會死在他前頭。他不知該怎么面對。他跑了。
然后,季向天沉淪了,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江洋大盜,占山為王醉生夢死,假裝自己因為不想被道士苛責而墮落,成了這座山頭站得最高的梟雄。
直到有一天,他的山寨里出了叛徒。
大軍壓境,他猛然發現帶兵的人竟然是女人的弟弟,那位令人崇敬的戰神王爺。
他知道,這回他完了。
但,他還是跑了。
他并不怕死,只是他有必須去的地方。
他想再回佬山看一眼,他想在臨死前確認下女人還好不好。也許道士還活著,也許那些他所害怕聽到的傳聞都是謠言,也許那天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覺。
那天所見不是幻覺。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女人保護了他。
季向天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女人擋在他的面前,像個面對老鷹依舊護崽的母狐。女人對她的戰神弟弟說,這是鐘家的祠丁鐘季,不是你們找的江洋大盜,他從未踏出佬山一步,更不可能占山為王。鐘氏一門已經為守護你們青壯死絕,留下的只有這些老弱病殘。她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帶走這佬山的人!
戰神弟弟走了。季向天住進了這方擺滿了英靈的院子。他敬仰的道士也位列其中。他看著佬山上發生的一切。
女人很辛苦,也很堅強。佬山上都是孤兒寡女,她就是他們所有人的娘。她經常會來祠堂,只有獨自在道士的靈位前,女人才會露出她軟弱的樣子。
她實在太苦了。
季向天想幫幫她,可他很明白女人絕不會允許他出手。他給女人和佬山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季向天還是想到了別的辦法。
有光的地方就應該有影。
女人是支持佬山的光,就讓他成為她的影。
女人真的很有才能,就像道士所說的那樣。
佬仙門回來了,甚至比過去更強大更富饒。這座城就是佬山最璀璨的明珠,也會是那個對他來說遙不可及的修仙界的明珠。季向天是這么堅信的。
季向天已經習慣了待在這方天井之中。
他這才發現梟鳥即便困在一方狹小的天地,也不會折損它的爪牙,反而會讓它的翅膀更強健,他的爪牙更鋒利。他的身后是他最崇拜的人,他的面前是他發誓守護的人。
季向天以為他會這樣走完一生,然后到陰間去。道士一定還在那里等他的愛人,他要跟道士說,好兄弟,爺夠意思吧!
但是,有一天清晨,一具遺體送進了正堂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