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澄輕輕嘆了口氣。
也許,十年后,少女還有機會吧。
但,為什么他心里會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預感呢?
鐘澄心神不寧地遣退弟子,端出銀盤,來到香樟樹下,倒入夢川泉水,閉目靜坐凝神。
卜夢閣中要保持安靜,無人打更。
時光隨著星斗緩緩流轉。
半晌,鐘澄突然驚醒,驚惶地打翻了面前銀盤,銀盤中的水撒了一地,可灑出的水卻并非無色透明,而是猶如鮮血一般。鐘澄伏在地上,冷汗津津,驚喘不止。
“看來,清澄伯公已經看了。”一個清澈的女聲從鐘澄上方傳來。
鐘澄猛然抬起頭。
一人身著束手短打坐在香樟樹上,把玩著身邊垂下的長長符幡。各層的燈光被枝葉剪成片片碎金,落在她身上,就像一片片隨風飄動的金箔。少女輕盈躍下,像一只美麗的夜鶯一般落在鐘澄面前。
“晚蘭。”鐘澄心情復雜地喚出了少女的名字。他一度很看好他,也一度很愧疚,但此時更多的是震驚。他遣退了主樓里所有人,也不會有人未經通傳就放人進來。卜夢閣中司命皆是五感靈敏的融匯境以上修士,非是一般鐘府巡守弟子可比。這女孩是如何不驚動一人進來的?可話出口卻變成了:“你怎么穿成這樣?”
鐘挽靈沉默了一兩秒,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道:“清澄伯公偶爾也出跳脫之言吶。”
鐘澄亦是一噎。
鐘挽靈伸手扶起鐘澄。
鐘澄望著地上漸漸恢復清澈的水,百感交集。
鐘挽靈淡淡道:“伯公觀了佬仙門和鐘家的未來。”
并非問句。她是觀了他的夢,亦或者猜到的?
都有可能。卻不重要。
鐘澄閉了閉眼,疲憊地低聲說:“你向來不信命,但以你之能,即便不卜夢,也能預見吧。”
鐘挽靈沒否認,只是將有些脫力的鐘澄扶到一旁蒲團上。“卜夢,占卜尤其是未發生之事,十分勞神。太奶奶出事后,伯公傷心之余又多有費神,此時不宜卜夢。”
鐘澄輕輕苦笑。其實鐘挽靈回不回答已經不重要了。“晚蘭,鐘家有負于你。你若有別的去處,還是早日另謀他處吧。”
“那伯公你呢?”鐘澄可不比鐘圭,鐘圭早年便已離開佬山,但鐘澄根基在此,又是卜夢閣首門生眾多,即便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鐘澄當然也明白,輕輕一嘆:“這是命,亦是果。是我們應得,而非你的。”
鐘挽靈沉默了片刻。燈光下的老者似乎比他實際的年齡更蒼老了,失去了平日方寸,卻未失入骨溫潤。是她錯了。她應該早點來找他的。老者,老的只是軀殼,心卻始終謙遜明澈。不可以外貌、年齡斷人,這明明是她早悟出的道理,現在卻忘了個干凈。不可因局勢亂心神,心一亂,棋便亂;棋一亂,事必敗。是她錯了。
可這么想了,心卻釋然了。
鐘挽靈輕松地在鐘澄身邊坐下,淡淡道:“伯公是這些日子里第三個跟我說這話的人。”
鐘澄略感驚訝地轉過頭,少女莞爾以對。雖著仆役衣物,卻依舊淡定、游刃有余,不失往日優雅。
“大樹將傾,焉有安卵。既然逃不掉,何不一爭呢?況且,將傾將傾,只是‘將’而已,又非‘已’傾。不是嗎?”
鐘挽靈托著腮,輕輕地說,就好似安撫一個同齡的伙伴。
若是鐘林、鐘炎等人瞧見了,必然要責罰少女目無尊長、舉止不端。鐘澄卻知,這正是她敬他親他的方式。她看人從來只看魂,唯有欣賞之人方會親近。素來如此,亦是她天才所在。相比之下,他不過虛長年歲。被這般待,他亦覺得歡喜,輕松得讓他暫時忘卻歲月凡塵。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可是,名額之事,只怕沒有轉圜余地了。”鐘澄惋惜地嘆說。只可惜,她是個女子,若是男兒身,便沒有這么多曲折。
“我非為名額之事而來。”鐘挽靈淡然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鐘澄不解地看向少女。
“若這次我真入選上清宗,于我可能是好事,長遠看也未必。”鐘挽靈回視他,道:“伯公已經看到了。鄒家遲早會將佬仙門拖入深淵。我若在這個檔口離開佬山,遠赴上清宗,便是給他們趁虛而入的機會了。我若不在,鐘家還有人能阻止鄒家人嗎?”
鐘澄沒有回答。少女若在,又能如何?他雖然很欣賞這個小輩,但她不過是個及笄少女。普通人家的話,也只是剛到出嫁從夫的年齡而已。
且夢中殺上佬山的是朝廷的兵。他們并非無力抵抗,而是抵抗了也無用。抵抗贏了,他們又能何去何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況佬山就在京城邊。鄒家如何,他不知道。那家人雖然惹人厭,但不過是市井商賈,如何能造成如此慘烈的結果。
鐘挽靈對鐘澄的疑惑并不意外,只淡淡說:“太奶奶終其一生都守護著佬山,哪怕是最后的遺愿也還想著佬山。如今,她已經不在了。能完成她遺愿守護佬山守護鐘家的,只有我們。有些事,我必須得告訴你,清澄伯公。”
少女抬頭望著香樟,像是看著早已遠去的人,平淡地將這兩三年的事娓娓道來。
她隱去了搖光子的預言,她不信命,也不能讓“命”成為他們的絆腳石。
鐘澄安靜地聽著,表面平靜,內心卻驚濤駭浪。很多事,他都看見;很多事,他也聽過,卻從未想過這些事是可以聯系在一起的,而它們聯系在一起會如此險惡,結局是如此恐怖。他們卜夢師總在為外人占卜,卻不曾將目光落在身邊。就在他們沉醉于頭頂星空之時,身邊的小害早已長成了大害。
山門焚塌、宗門盡毀、遍地死傷,親人不是被鐵鏈枷鎖所縛,便是身首異處……噩夢所見仍歷歷在目。
鐘澄沉痛地閉上眼。鐘挽靈說,鄒家是害人毒瘤,就現有的這些情況看也確實如此。可在他看來遠遠不止。但,鄒家對鐘家滲透已深,只怕毒已至四肢百骸。這點他比少女更了解。他和鐘挽靈連一個名額都保不住,要如何救這個早已病入膏肓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