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音見來人是自己的娘親和姐姐，連忙從凳上起來，欠身行了一個萬福安，嘴里還鼓鼓囊囊的，顯然還沒把嘴里的點心咽下去。把嘴里的點心全咽下去了，小姑娘才甜甜地喚道：“娘親，姐姐。”

鐘淑華看著好笑，又覺得失儀，想責(zé)備兩句。

鐘挽靈卻先一步拉著張英音走到桌邊，熱絡(luò)道：“英音妹妹在吃什么呢？一人吃獨食可不好。我今個還沒吃呢。”

張英音甜甜一笑。“英音哪有吃獨食。我正等著娘親和姐姐回來呢，這簍里還有好多。快拿出來~”張英音一邊笑著，一邊招呼侍女將桌上的雕花大食盒中的糕點端出來。

鐘淑華看著奇怪。白事期間鐘府的廚子食材都調(diào)配去大廚房，就連各院的侍從都有抽調(diào)，玉蘭居哪有人開伙？且大廚房每天要準(zhǔn)備回轉(zhuǎn)宗門的各路宗親的伙食，還要準(zhǔn)備四方吃席，也不可能有功夫做這種花哨的小點心。再說了，白事本是苦事，不宜做甜點，吃糖也得等出完殯。

“英兒，這糕點哪來的？”

張英音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娃哪知道這么多規(guī)矩，只道是好事，老老實實地答道：“哦，傍晚時，佳男哥哥領(lǐng)人給抬上來的，說是……”

“嘩啦”鐘挽靈大袖一揮，食盒橫飛了出去狠狠撞在墻上，其中的瓷盤瓷碗稀里嘩啦地灑落，和精致如花的糕點一同碎了一地。

張英音嚇得驚叫了起來，跳下椅子，躲去母親身邊。鐘淑華也嚇得不輕。

鐘挽靈看也沒看她們，目光死死地瞪著那摔裂的錦盒上雕刻的“五福樓”三字，目若寒霜。

五福樓，原先叫五香鋪，是個農(nóng)家做鹵菜的小酒館，正是水兒娘家所開。后來水兒嫁入鐘府，鄒家借著親家的勢做大，鄒老爺也當(dāng)上了一方商會行首，這五香鋪也改成了五福樓。近幾年，五福樓更是攀得了高枝，生意一直做到京都臨安。至于是哪位貴人的高枝，自是不必多說。

鐘淑華從未見過鐘挽靈這副模樣，竟比她那性情火爆的姐姐盛怒時還要氣勢駭人。“晚蘭……你、你這作何呀……”

鐘挽靈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平靜地看著鐘淑華，淡淡吐出四個字：“處理麻煩。”

語氣極其平淡，卻是字字霜寒。

鐘淑華知道鐘挽靈這話說得沒錯。這白事期間送甜點是有些犯忌諱。可，這糕點畢竟是娘家至親送的，還是由鐘佳男親自送來，就這么砸了，是會傷了娘家的顏面的。“何苦如此？許是嫂嫂不知忌諱，擔(dān)心你錯了飯點。嫂嫂也是一番好意，咱們私下收了，你不說我不說，也沒人知道不是？”

鐘挽靈的目光很淡，卻很冷，就像深淵上結(jié)的一層薄冰，又利又冷。“鄒水兒自幼在佬仙門長大，前些年鄒家母才過世。”鐘挽靈垂下眼簾，掩去壓不住的寒意，語氣依舊不動：“姨娘還是醒醒的好。佬仙門大了，這山門之內(nèi)多的是不擇手段的牟利人，哪還有幾個像您這樣的。就算是為了英音妹妹，為了張叔叔，你還是設(shè)些防人之心為好。”

鐘淑華從未聽過鐘挽靈這般與自己說話，不敢想象這話是從她從小看著長大的溫柔靦腆的侄女口中說出來，捂著胸口，心寒地看著像個冰雕似的站著的鐘挽靈。“你怎能這般、捕風(fēng)捉影……對方是你的舅媽和弟弟呀！”

鐘挽靈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向門外深沉的夜色。

“我可以在這里擱下我的預(yù)言。終有一日，鐘家會蒙受大難，而大難的根源就是集你們?nèi)f千寵愛于一身的鐘佳男。但是鄒水兒和鄒家的謀劃不會成功，因為我絕不會讓他們得逞。”

言罷，鐘挽靈拂袖上樓，再沒多說一個字。

鐘淑華站在原地，看著翩然消失在樓梯上的鐘挽靈，沉默了良久。她不知這個家是怎么了。嫂嫂這樣，爹也這樣，她從小看到乖巧懂事的外甥女居然也變得這么冷酷。他們是親人啊，為什么要為那些毫不重要的東西，互相算計、相互提防……

好一會，鐘淑華才緩過神，對跪了一地不敢動彈的侍女道：“都起來吧。”

鐘淑華的目光觸及那一地殘糕碎瓷，嘆了口氣。“把地上那些收拾收拾……都扔了吧。”

侍女欠身答應(yīng)。

張英音這才回過神，怯生生地依著自己的母親，她是第一次看見她這個大表姐發(fā)火，雖然她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鐘淑華低下頭看看她的女兒，把她拉到桌邊坐下。張英音的嘴邊還粘著糕點的碎屑。鐘淑華用手絹將碎屑輕輕拭去。

“后廚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做的。”

玉蘭居的侍女欠了欠身，答：“還有一些雞蛋和面粉丸子，其余就要問大廚房討要了。”

鐘淑華點點頭。“做個翡翠蛋絨圓子羹吧。給晚蘭小姐也送一份上去，她沒吃晚飯該是餓了。”

侍女欠了欠身，退下去了后堂。

張英音懵懵懂懂地看著這一切，看著桌上還完好的糕點，便將其中一盤糕點推到母親面前，糯糯地說道：“姐姐一天沒吃了，這盤還是好的，姐姐餓了，先給她吃吧。”

鐘淑華無奈地嘆了口氣，將糕點盤推遠(yuǎn)，語重心長地告誡女兒：“英兒，白事期間是不能吃甜食點心的，這是犯忌諱的。天上的人會覺得你不尊重他，覺得你認(rèn)為他走了是甜事，是會被先人降罪的。”

小姑娘很是驚訝，不知所措地捂著嘴悶悶地說：“可是這糕點是佳男哥哥送來的……而且、而且我已經(jīng)吃了！”

“吃就吃了吧，不知者無怪。老太君會原諒你這次的。”鐘淑華撫摸自己女兒受了驚嚇的小臉，安慰道，仍不忘叮囑道，“下次可不能再吃了。”

張英音放下手，懵懂地點點頭，可她心中也有疑惑，小聲嘟囔著：“……那豈不是在害我們嘛。怎么可以這樣呢？”

“嗯？怎么了？”

張英音仰著小臉，委屈地說：“那豈不是跟姐姐說的那樣，佳男哥哥是有心要害我們嗎？他怎么可以這樣對英音呢？英音又沒有做錯什么……”

鐘淑華看著泫然欲泣的女兒，一時語塞。

這時，侍女從后廚端來了兩碗蛋花羹。鐘淑華捧了一碗，放在張英音面前，對侍女道：“晚蘭小姐那呢？”

“回夫人，晚蘭小姐那已經(jīng)送去了。”

鐘淑華輕輕松了一口氣，道：“這碗給奶娘送去吧，凡兒該醒了。這幾日有勞她照顧凡兒。”

侍女欠身答了一聲“是”，將另一碗蛋花羹端去了后院張家的廂房。鐘淑華看著侍女遠(yuǎn)去的身影，再看看吃著蛋花圓子羹不再哭鬧的女兒，心中仍是無法釋懷。

“英兒，你姐姐對你佳男哥哥的成見太深了。她說的也未必是對的。”鐘淑華撫著張英音的后發(fā)，輕輕地說。張英音舀了一勺小圓子，含在口中。“你舅媽和佳男哥哥未必知道，他們只是好心辦了壞事，并不是想害我們。”張英音將口中的小圓子一一嚼爛了咽下，不發(fā)一言。

鐘淑華撫著張英音后發(fā)的手停了，語氣也稍微鄭重了一些。“英兒，你答應(yīng)娘，將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和凡兒絕對不能變成你晚蘭姐姐和佳男哥哥這樣。親人該是血濃于水，心連著心的。不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絕對不可以背棄你弟弟，更不可以怨恨你弟弟，不要變得像晚蘭姐姐那般無情。”

張英音沒有回答，只是又舀了一勺小圓子，送進(jìn)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