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城的第一件事,祁北遙到醫院看望生病的母親。
因為大病初愈,安嫻的氣色看起來不錯,不過天生骨架就小,還是過于瘦弱了些。
安嫻看到他來,溫柔地彎起眉眼:“回來了就好?!?
“嗯。”祁北遙輕輕應了一聲,“要喝水么?我給您倒?!?
“好。”
祁北遙給她倒了杯熱水,雙手遞到她手上:“小心燙?!?
安嫻低頭吹了吹,道:“過兩天我就出院了,到時候給你做幾個愛吃的菜?!?
“您身體才好,不急著下廚房,油煙味嗆?!?
“不礙事的?!卑矉剐π?,看著他狹長的跟生父一模一樣的丹鳳眼,還是決定告訴他,“等出國的手續辦得差不多了,我們又得分開了。”
原定的出國時間是高三畢業,現在才高二,就已經這么迫不及待了嗎?
祁北遙低頭苦笑一聲:“您已經跟祁商城討論好了是嗎?”
“阿馳,你父親也是為了你好。”
什么為了你好,不過是控制他成為完美繼承人的借口而已,想要替他主宰自己的人生。
祁北遙第一次知道,生在富貴人家,自己的命運也不是自己的,他只能走別人安排的路。
像只被禁錮住的鷹,即使能離開牢籠,腳上的鎖鏈也不允許它自由翱翔。
祁北遙想起曾經上街看見過,在籠子里跑步的小白鼠,看似無憂無慮,實際上只能任人擺布。
原來他也是一只小白鼠。
“媽,您和祁商城總是一口一個為我好,其實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快不快樂吧?!?
祁北遙近乎悲哀地望著安嫻,一板一眼地說:“在南城的生活雖然荒唐,但因為沒有你們約束的規矩,我反而過得自在又開心,那大概是我最后自由的生活了吧。”
“阿馳,不是那樣的,等你學成歸來接手公司,你一樣可以過你想要的生活。”安嫻急著解釋。
“您不用騙我了,明明成年人的世界才是最累的?!逼畋边b苦笑。
“真的到我接手公司的時候,反而會越來越忙,忙著對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負責,忙著酒桌上的應酬,忙著人情世故,怎么可能還有自由?!?
他的眼眶有些濕,眸光沉沉地望著她:“連婚姻也不自由吧,看來我沒必要再談戀愛了,乖乖地等著您為我挑選對象好了,然后按部就班的聯姻?!?
安嫻發覺自己沒話說了,兒子一語中的揭示了上流社會的模板,她忽然無言以對。
“可是媽,我真的不愿意過這樣的生活?!逼畋边b凄然地笑了笑,“總有一天,我會打破這個桎梏的,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兩周后,祁北遙出國留學的手續已經辦妥了。
他罕見地沒有反對祁商城的決定,接受了這個事實,第二天就登上了出國的飛機。
江淮生和周忱覺著他不對勁,請了幾天假飛過去陪他。
祁北遙倒表示:“大可不必,我一個人也挺好的。”
周忱拍拍他的肩,還是好心提醒他:“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你那黑眼圈多重,這幾天都沒睡好覺吧?”
“正倒時差呢,睡不好很正常?!?
可江淮生覺得他一點兒都不正常,好像自從絕口不提那個前女友以后,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周忱神經大條,也沒注意這些,張羅著出去玩放松放松。
不料散場的時候,祁北遙在身上摸了一圈,愣是沒找到那個銀質打火機。
“你們見著我打火機了沒?”
兩人齊搖頭。
“我回去找找!”
祁北遙沖回剛才的卡座,遇上了正在收拾桌面垃圾的服務生。
他把桌子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目光落到了服務生手上的垃圾桶,幾乎一把就奪了過來。
旁邊的倆兄弟震驚得下巴都快脫臼了,連忙上前攔住他。
“沒必要啊兄弟,一個打火機而已,丟了可以再買嘛?!敝艹勒f。
“買的怎么能一樣!”祁北遙忍不住低吼一聲,義無反顧地將手伸進了垃圾堆,“那是她送的!”
結果還是沒找到,他終究弄丟了她給的禮物。
之后的好幾天,祁北遙一直為此心神不寧,將電話打回了安家。
“你確定真的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南城的信件?”
管家誠實地回答:“沒有,少爺,一旦收到的話,我肯定第一時間通知您?!?
祁北遙只得作罷。
只是他不知道,在信件送到安家以前,就已經被祁商城派人截走了。
在國外度過了的一個月,祁北遙頭一次做了噩夢。
夢里是一片漆黑的天空,底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波濤洶涌,無處可逃。
他站在岸邊,望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深入大海。
他拼命地向前奔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阻止她。
他一遍遍地呼喚她的名字,換來她回頭的最后一眼,懷中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滿眼絕望。
海水冰冷刺骨,仿佛凍住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和孩子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到了。
祁北遙被驚醒,額頭上全是冷汗,摸著黑找到手機,顫顫巍巍地按下她的號碼,撥出去,竟成了空號。
他心慌得厲害,一次次撥打這個號碼,都是同樣的結果。
他預感她可能出了事,緊張感瞬間侵襲了他。
祁北遙最終做了決定,一定要回南城看一看。
不能坐飛機,航班信息會被祁商城查到,也不能坐正規的輪船。
思來想去,祁北遙選擇了偷渡。
他等了五天,終于等到一艘偷渡的貨輪。
他和其他偷渡者一樣蜷縮在骯臟的貨艙里,與老鼠作伴,沒日沒夜地度過了難熬的十二天。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他差點忘了在陸地上走路的感覺。
顧不上自己現在有多么狼狽,衣服有多臟,頭發有多臭,胡子拉碴,下了船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陌巷。
祁北遙驚奇自己對南城的記憶那么清晰,隔了一個多月,仿若才隔了一天。
可他知道得太晚,簡家在陌巷的房子早就被賣了。
他問遍陌巷的鄰居,沒一人知道他們搬去了哪里,只聽說簡意確實跟養父母斷絕了關系,提著行李箱走了,之后再沒有回來過。
祁北遙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詢問,要到了楚怡家的地址。
敲開了門,對方都被他現在的樣子給驚呆了。
“祁北遙?你不是大少爺么,怎么變成這副鬼樣子了?!背Φ贸舐?,但還是讓他進了屋。
祁北遙沒時間向她解釋,也沒必要,開門見山地問她簡意的下落。
“你要是早回來幾天,說不定還能見著她,只是如今,她已經拎著行李離開南城,遠走高飛了?!背卣f。
看著他一臉茫然,楚怡好心地將他離開后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述說。
沒人替簡意撐腰后,她被學校開除了,租了個便宜的地下室,然后天天跑出去打工。
溫詩璃被人侵犯了,拍了視頻威脅,靳玦知道了這件事后,失手殺了人,鋃鐺入獄。
溫詩璃知道后,在家中香消玉殞,是簡意發現了她的尸體。
而在牢中的靳玦知道后,跟著殉情了。
“她在南城徹底沒了依靠,這或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簡意第二天就走了。”
話音剛落,祁北遙腦海中閃過那一次的游戲。
靳玦對溫詩璃說的,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原來一語成讖。
祁北遙紅著眼睛,乞求地問:“你還知道什么?”
“簡意懷孕了?!背ζ饋?,“我去醫院的那天碰到她了,看了她的單子。”
輕飄飄的一句話,宛如晴天霹靂,祁北遙整個人都傻了。
“孩子肯定是你的,有一個多月了?!?
他不知該笑該哭。
原來那個夢早已經告訴了他。
楚怡點了支煙,看猴子一樣地看著他:“你去櫻城碰碰運氣吧,我猜她坐火車走的第一站應該在那兒。”
祁北遙也買了去櫻城的火車票,但人還沒上車,已經被祁商城派來的人打倒在地了。
結局是被拖上了私人飛機回到北城。
“祁北遙,真是反了你了,讓你滾去國外鍍層金回來,你敢蹬鼻子上臉偷渡回國了是吧?”
祁商城怒不可遏,將手里的杯子一摔:“打,給我往死里打!老子非要把你扒了一層皮不可!”
那次傷得很重,祁北遙被打得半死,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
安嫻得知消息趕來阻止祁商城,但來不及了,見到的兒子已經遍體鱗傷。
她哭著問他:“阿馳,值得嗎?那個女孩子真有這么讓你念念不忘嗎?”
“媽,都是我欠她的。”他倒在血泊中,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我欠她一輩子。”
傷好之后,祁北遙還是被送出了國,繼續他的學業。
他仍然沒有放棄尋找她的下落,托人在國內打聽,始終找不到她的痕跡。
她就像一只真正自由的鳥,脫離了南城痛苦的遭遇,飛向了遠方,任何人都阻擋不了。
祁北遙不是個喜歡沉溺過去的人,誰都知道日子要向前看,他不經常想起她,但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往往在想起她的那一天,他那一晚就會徹夜難眠,后來便成了經常性失眠。
他很久沒有體會過一覺到天亮的感覺了。
一開始尚能忍受,到后來黑眼圈重得無法再見人,他獨自去看了精神科。
醫生從他憂郁的臉色上看出了問題,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
祁北遙寧愿相信這是自己弄丟禮物后,她給自己的懲罰,只請求醫生給他開點安眠藥物。
涼白開就著安眠藥一起吞下去,他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在大學的第二年,祁北遙選擇了做個紋身。
紋在自己脖頸上,靠近大動脈,圖案是銳利的荊棘藤蔓,在藤上只有一朵紅色的花,花瓣上只刺了兩個字母:jy。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適合她的圖案。
既然無法忘記,不如永遠銘記。
紋身久了顏色也會變淡,祁北遙每年都請同一個紋身師補色。
“看您的紋身紋了好久了,補色也好幾回了,祁總,這對您到底有什么特殊意義???”紋身師忍不住好奇。
聞言,祁北遙怔怔地看向了鏡子中的自己,那個年少輕狂的不羈少年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的成年男人。
原來,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