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雪下了整整三日，覆蓋了宮墻的焦痕，也掩蓋了血色。

左航身著玄色龍袍，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上，接受百官朝拜。

御座冰冷，他卻恍若未覺，目光越過人群，落在空蕩蕩的東側(cè)階——那里曾是寧婳站過的地方。

“陛下，該定年號了。”禮部尚書顫巍巍地遞上奏折。

左航接過，指尖劃過“永熙”二字，忽然想起寧婳曾說，愿四海永熙，百姓安康。

他提筆朱批，墨色在雪光里泛著冷：“就用這個。”

退朝后，他沒去御書房，徑直走向瑤光殿。

現(xiàn)在已改名羲和殿。

這里已按原樣修繕，只是陳設(shè)皆換新，唯獨銅鏡前的妝匣，還是當(dāng)年那只，里面靜靜躺著半張泛黃的字紙——是少年左航寫廢的“兵”字。

寧婳蜷縮在榻上，臉色比錦被更白。

銀線已爬滿她的頸項，像一張透明的網(wǎng)，勒得她呼吸微弱。

太醫(yī)剛診過脈，搖頭嘆息：“陛下，娘娘的寒毒已入骨髓，牽機(jī)蠱……怕是壓制不住了。”

左航坐在榻邊，握住她冰涼的手。

自那日從火場將她救出，她便再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偶爾在夢中呢喃，喊的總是“別碰我”。

“阿婳，”他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她，“解藥的事，我查到了。施蠱者的心頭血……我已經(jīng)派人去天牢取了。”

寧婳的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

她的眼神很空，望了他許久，才啞聲道：“不必了。”

“為什么？”左航的手收緊，“你等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

“等？”寧婳笑了，笑聲里帶著血沫，更像破碎的嗚咽，“我等的從來不是解藥。我等的是一場干凈的死，等這場骯臟的人生早點了結(jié)。”

她抬手，指尖撫過他的眉眼，動作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刺骨的涼：“左航，你還記得嗎？那年你說要娶我，八抬大轎，紅綢滿街。”

左航的喉間發(fā)緊，點頭。

“可我現(xiàn)在……”她低頭，看著自己腕間的銀線，忽然笑出聲，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連死都嫌自己臟。左航，你看這身子，被他碰過，被流言浸過，被算計泡過，早就爛透了。你救我出來，是想把這爛透的東西供起來嗎？”

“胡說！”左航打斷她，眼眶泛紅，“在我心里，你從來都是……”

“是皇貴妃，是妖妃，是害死你族人的罪人。”

寧婳替他說完，指尖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銀線在她皮膚下瘋狂游走，“毒……發(fā)作了……”

她疼得蜷縮起來，冷汗浸透了中衣。

左航想去抱她，卻被她用盡全力推開：“別碰……臟……滾開……”

“不臟！”左航將她按在懷里，任由她的指甲掐進(jìn)自己的后背，“阿婳，你聽著，你從來都不臟！是我來晚了，是我對不起你！”

寧婳在他懷里掙扎，寒毒帶來的劇痛讓她意識模糊，口中卻反復(fù)念著：“左家……三百口……我對不起……我償命……”

“不怪你！”左航吻著她的發(fā)頂，聲音哽咽，“是啟皇帝的錯，怪我，是我沒保護(hù)好你……”

他抱著她，聽著她的呼吸漸漸微弱，看著銀線一寸寸爬上她的臉頰，像在她臉上描了一幅冰冷的畫。

殿外的雪還在下，落滿了瑤光殿的屋檐，也落進(jìn)了左航的心里。

“左航……”寧婳忽然安靜下來，抬手撫上他的臉，眼神清明了一瞬，卻空洞得嚇人，“下輩子……別再遇見我了……”

話未說完，她的手便垂了下去。

銀線在她眉心結(jié)成一點，像顆冰冷的淚痣。

殿內(nèi)靜得只剩下風(fēng)雪聲。

左航抱著她漸漸冰冷的身體，一遍遍地說：“阿婳，我們回家了。”

可這萬里江山，從今往后，再無他的家。

三日后，雪停了。

陽光刺破云層，灑滿瑤光殿的庭院。

寧婳被安置在一張鋪著白狐裘的長椅上，臉色平靜，像只是睡著了。

銀線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竟有了幾分溫柔的錯覺。

一個身著紅衣的男子蹲在椅邊，眉眼間還是已脫去的青澀，正是多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左航。

他低著頭，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

“阿婳，我來領(lǐng)罰了。”

“你醒過來好不好……”

陽光落在少年發(fā)紅的眼眶里，也落在寧婳平靜的臉上。

風(fēng)穿過庭院，卷起幾片未落的雪花，像誰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