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接收不了的意外
2024年7月13日,妻一進家門,滿臉微笑,說:我又辦了一個公交卡。我說:什么公交卡?妻說:高碑店的。我說:有啥用?妻說:去BJ用啊。從咱小區門口,坐D1路車,直到去BJ的公交站。這樣,來回太方便了,不花自己一分錢,真好。以后,去BJ看孩子,也不用你那么辛苦地來回接送我了。
可是,7月19日,她再從BJ回來,第一次用上這個公交卡,坐車到小區門口,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從小區門口,到我們的住樓,不到二百米,就休息了兩次。我說:你可能坐車太累了,好好休息下吧。她洗了澡,泡了腳,喝著熱水,看起電視。這一晚上,也沒有看出,有什么不舒服。第二天,她說肚子疼。我和她去了高碑店市醫院,做了B超,說是闌尾炎。我說:闌尾炎沒事,做了就好。妻說:咱在哪兒做?我說:去BJ做吧,這樣保險。
我就陪她去了BJ,女兒掛的是北大三院的急診。做了B超,做了CT,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
醫生拿著片子和結論,仔細看了看,說:確實是闌尾炎,穿孔了,有大量積液。兩個方案:一是立即手術,這樣,有點小風險。二是消炎后手術,這樣,積液少了,保險些。你們看,選哪個方案?
妻說:先消炎吧。她問醫生:現在就住院嗎?
醫生說:住院要掛號,挨個,可能要等十幾天,甚至一個月了。
這北大三院住不下,到哪里消炎啊?醫生說:這種小手術,在哪個醫院都行。我們就通過親戚介紹,住進BJ電力醫院普外科。
責任醫生說:沒事,幾個不正常的指標,調理下,炎癥消得差不多了,咱們就手術。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守著妻。病房里,三張病床,挨著門的是妻。挨著窗子的,是一個危重病人,不停地哼哼。她的小女兒來了,見了媽,就哭。小女兒剛走,兒媳婦來了。兒媳婦說:媽,你已經這樣了,留個遺言吧,遺產怎么分?老人說:人都沒了,留什么遺言呀!兒媳婦說:媽,你要這樣說,我也不管你了。兒媳婦說罷,一甩胳膊,走了。這個病人,有專職的護工。這么痛苦的病人,不知道這個護工向她說了句什么,她就不那么難受了。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護工。這個護工在她的床前,支了一個鋼絲折疊床,睡在那兒。中間的病床,沒有人。護工說:你租一個這樣的臨時床吧。我問:怎么租?她說:你問護士,還有床嗎?我就去問護士。護士說:沒有了。我就回到病房,呆呆地坐著,看妻睡著了,睡得很香,就悄悄走出病房,在樓道里溜達。溜達來,溜達去,快十二點了,看到值班護士坐臺旁,挨著窗子的,有一個桌子,桌旁有凳子,就走過去,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抱著頭,合上眼,迷糊一會兒,竟然睡著了。夜深了,有點涼。不過,自己也沒有太涼的感覺。值班護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大叔,這樣睡,不行,會感冒。我睜開惺忪的眼,說沒事,突然想起妻是不是醒了,是不是有事,急忙往病房里跑。護士跟過來,說:大叔,這個病床,今晚上沒有人,你就在這床上睡吧。我說:太感謝了。我就在這個病床上睡了一夜。睜開眼,天亮了,樓道里,傳來嘩啦啦的打掃衛生的聲音,又傳來“領飯了”的叫聲。妻還在睡,那個白色的,方方的,大袋子的營養液,還順著輸液管,一滴滴,流向扎進妻靜脈里的針頭,流進妻的血管里,靜靜地,靜靜地,溶進她的血液里。走出病房,我看到那個值班的小護士,還坐在那里。小護士,那個白色的,穿在身上,略顯有點長的護士服,那頂戴在頭上的,方方正正的護士帽,那張圓圓的,稚嫩的臉,特別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都叫我感動。我想走過去,向這個小護士,鞠個躬。但沒有鞠,只是在內心里,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第二天,我睡過的這個床,有病人了。妻說:晚上,你在這里不能休息,就回去吧,我一個人行,能起來,能下床,能喝水,能上廁所。我說:那我也得看著你輸完液再走。妻說:輸完液,就下兩點了,沒有公交車了。我說:我打的回去。妻說:你會嗎?我說:會了。妻說:怎么會的?我說:在網上搜了搜,就會了。這樣,等妻輸完液,我打的回到家,已經快三點了。累是累點,睡得還行。回到家,躺下,就呼嚕上了。睜開眼,太陽已經照到屋里來,看看墻上的掛鐘,7點多了。臉顧不得洗,牙顧不得刷,抓起公交卡,急急忙忙,趕往大鐘寺,去坐公交車。坐上300路外快公交車,到了醫院,已經8點。
妻已經吃過飯。飯是原來挨著窗子的那個病號的護工幫忙取的。現在這個護工伺候的那個重病號,不行了,已經回家,等著后事了。她又伺候的,是這個新來的病人。這個病人,是一個有癡呆癥的老人。這老人只有一個女兒。她想女兒,過不幾分鐘,就問一次:我女兒什么時候來?她就假裝給她女兒打電話,對著手機問:你媽問你什么時候來。好,好,一會兒來。又握著老人的手,微笑說:你女兒說了,一會就來。老人說:你騙我。她又抱著老人的頭,說:我騙你干嘛?老人說:你再打,叫我女兒快點來,就說,我想她。她又假裝打電話:喂,你媽說了,她想你,叫你快點來……好好,我告訴她,就說,她再鬧,你就不來了。她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又親了下老人的臉,說:別鬧了,你女兒說了,你要再鬧,她就不來了。老人哇地一聲哭了:我不鬧,我聽話,快給我女兒回電話,就說,我不鬧了,我聽話了,叫我女兒快點來呀。她又摟了下老人的脖子,說:好,好,你聽話,你女兒就來了。老人說:聽話,聽話。這個老人吃飯,她要一口口地喂。上個廁所,這個老人,也能搗出花來,她就背著這個老人去。她把她的病人伺候的這么好,還總是不停地安慰妻。我說:你這個人,心眼真好。她說:是,好多人,都說我心眼好,我對朋友,更是實心實意地好。那年,我一個鐵心的大姐得了大病,沒有錢看病,我直接給了她三萬,快咽氣時,我去看她,她兒子沒有為她準備后事的錢,我又給了她三千。她去世后,我出于對她兒子的關心,給她兒子打了幾次電話,她兒子竟然一次也不接。以后再打,電話換了,就再也聯系不上了。我說:你還是這么好心眼。她說:這是天性,這個變不了。妻說:這個大姐太好了,你不在時,幫我倒水,還扶我去廁所呀。我說:太感謝你了。
我就拿過飯吃了,對妻說:早晨不輸液,吃飯前,我不在,你別光躺著,自己到外面溜達溜達。妻說:我沒勁,溜達不了。這個好心的大姐說:今天早上,大嬸沒有溜達,也沒有躺著,自己下床,在病房門口,站了好大一會兒。
我想到,妻一個人孤獨地,在病房門口,站著的情景:她站在這兒,依靠著門邊的墻,神情呆滯地望著樓道,望著樓道里來來往往的人,望著那些陌生的面孔,望著那些對她不屑一顧的眼神。這里沒有她的一個親人,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會難受吧。她會想家,想我,想女兒,想她親愛的外孫女吧。她會想一生中那些摯愛的親人吧。
我的內心一陣酸醋。我說:今天給你顧一個護工,晚上早上,我不在時,有人陪著你。平時我還是像原來一樣,在這里守著你,還是看著你輸完液再走。妻說:那你就早走一會兒。我說:早走,不放心啊,還是看著你輸完液再走吧。
這個護工,挺有福,白天8點后,有我在,她基本沒有事做,晚上兩點前,她早早就在妻的病床前,支上那張折疊床,呼嚕嚕,睡上了。工錢一分不少,一天280。
到了第七天,醫生說:今天做手術。看現在各項指標情況,有點不像闌尾炎,但闌尾確實有問題。不管是不是闌尾炎,闌尾也要切除。
我和女兒,推著輪椅,送她進了手術室。這是妻一生中,第一次坐輪椅。
“好了,家屬離開這兒,到一邊,等著吧。”醫生說罷,手術室的大門,砰的一聲,關緊了。
女兒摟著我說:我害怕。我說:怕什么呀,就是一個闌尾炎,小手術,不用怕。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喊我們:家屬過來吧。這個時候,妻還沒有醒來。
醫生把手術后的東西,拿給我們看,說:不是闌尾炎,闌尾上一個腫瘤,闌尾切除了。腹膜上也有許多瘤,大大小小的一片。腹膜上,有兩個大一點的,也切下來了。其他的,切不了。這是惡性腫瘤,轉移了。具體是哪一類惡性腫瘤,看病理化驗結果吧。你們要有心理準備,病人最多能活一年。醫生的每一句話,咋像一把把利劍扎著我的心啊。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被扎爛了。
我覺得,妻就是一座巍然屹立的寶塔,一瞬間,轟然倒塌。我的頭也轟隆隆地炸開了。這也太意外了。這么大的意外,我們怎么接收的了呀!
第二章面對現實的選擇
化驗結果出來了:惡性間皮瘤。這間皮瘤,和遺傳沒有一點點關系,她的父母都是活到九十歲以上的老人。這病,是年輕的時候,紡石棉線引起的。70年代,我們這個地方很多農村,曾出現家家戶戶紡石棉的現象。那時,人們紡石棉,不知道戴口罩,也不知道,石棉纖維是一類致癌物,更不知道,他的粉塵可引發間皮瘤等惡性疾病。這也是我們這代人的悲哀吧。
醫生說:轉院吧。
等了些日子,北大腫瘤醫院接診。會診后,主治醫生告訴說:直接胸膜手術,風險極大。他說:我們醫院有個醫生,是這里的專家,五十多歲,得的就是這種病,做了胸膜手術,手術臺沒有下來,人就走了。那么好的人,說沒,一下子就沒了。建議你不做手術,治療方案,一個是化療,一個是雙免治療。化療不用解釋,都知道。雙免治療,是一種新型的治療癌癥的方法,就是兩種免疫的藥物,聯合使用,來治療腫瘤,沒有副作用,安全性大,每隔21天輸一次液。
我問:雙免治療效果如何?
醫生說:療效不錯。
我們就同意采用雙免治療的方法。
醫生說:藥物有兩種,一種是國內的,一種是國外進口的。進口的藥,效果好,價高,輸一次,三萬八。經濟條件不好,就用國內的。
女兒說:用最好的吧。
說這話時,妻站在旁邊。醫生對妻說:你出去一下。妻就聽話地走出去了。
這個醫生又重復了,在BJ電力醫院手術醫生的話,說:不管用多么好的藥,她的這個病,最多能活一年。
我神情呆滯。
女兒卻變得異常冷靜,說:我們會面對現實,盡最大努力配合治療,相信你們也會盡最大努力,治好我媽的病。
我拉了拉女兒的手,說:錢的事,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女兒說:你不用管,就是把BJ自己的樓都賣了,也得給我媽治病。
從這一天,妻就走上了雙免治療的路。
雙免治療前,妻都要做一個心電圖,做一個血常規檢查,做一個加強CT。
做心電圖,做血常規,在近處的海淀醫院就行。心電圖,很省事,到了就做,一般不用等。做血常規,要空腹,早晨不吃飯。大概人們都想早去,早做完,早回去,早吃飯吧。早晨挨號的人好多啊。時間長,站久了,累。人們就按順序,坐在座位上,從一排,到二排,三排,四排,一排排,長龍似的往后挨。上班的時間到了,可以取號了,人們齊刷刷的,從凳子上站起來,按著順序,像彎彎曲曲,甩開的長龍一樣,向前游動。隨后,在取號機前,排成一條長長的線。沒有人錯位,沒有人不守規矩。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扶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走過來,直接插隊。她后面的人不讓插,說:你得到后面排隊。她說:老人優先,我爺爺八十多了。這個人說,你看看,這排隊的人,哪個不是七八老十了?她就又插到我們的頭里了。我們沒有吭聲,后面傳來許多不滿意的噓噓聲,但沒有一個人喊叫。直到那個小姑娘取走號,后面的人,才問妻:你怎么叫那個孩子,插在你的頭里,一點不吭聲?妻說:這孩子帶來的那個老頭哼哼唧唧的,太可憐了。我想,那個老人值得同情,可這個不守規矩的孩子,竟然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也實在可氣。
做完這些,就要做加強CT。做CT,要到京西腫瘤醫院。這是北大腫瘤醫院指定的醫院。
去京西腫瘤醫院,坐368外環公交車,要在航天橋下車,再換77路。可是,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換77路。看導航,是要爬上這個橋。妻要跟著爬上去,走錯了,那就是大麻煩。我說:你在這兒站著,別動,我自己先爬上橋,看看怎么走。爬到橋上,才知道,往右拐,再下橋,就到了。我下了橋,站在77路站口,看了看這個77路車的標位,向妻擺了擺手,就又爬上這個橋,再下橋,拉著妻的手,緩緩沿著橋梯,向上爬。妻上橋有點吃力,我在前面,轉過身子,拉著她的雙手,倒退著,仔細地瞅著她踏上臺階的腳,她正著向上邁一步,我就倒著向上邁一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你慢點,慢點。
我想到,幾個月前,我和妻一起去爬山,她爬得比我快多了,還不停地回頭,喊我,給我加油。今天她爬這樣一個小小的橋,就這樣吃力。
現在,我們終于爬上了這個橋,再緩緩下橋,一同站在這個77路車的位置等車。
風吹過來,有點涼意。涼風讓妻的頭發,飄起來,那件藍色的衣服,也抖起來,她還是拿著手機,盯著導航里,車要過來的時間點。她說:還得等8分鐘。
我說:不急,咱慢慢等。
她也說:不急,不急。
我拉了拉她的手,給她一點鼓勵。
車來了。我沒有扶她。她自己挺起了筆直的胸,上了車。
下了車,到醫院,還要步行800多米。這個地方,可能有些偏僻,路上的車不多,行人也不多。我和妻,手牽著手,走在這條行人路上。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我和她走路的聲音。兩邊的樹,無精打采的,好像睡著了一樣。兩邊的大樓,也像深山老林里,沉睡的大仙。妻說:太陽咋這么熱啊。我說:咱在樹陰涼里歇一會。妻說:堅持一下吧。走著走著,妻又說:咋覺得,這段路,這么長呀。我說:導航告訴了,還有100米。妻說:上中學的時候,我是學生籃球隊的隊長,那時候,100米,在我的腳下,跳上幾跳,就能過去,今天覺得,像爬大山。我說:到了,看到京西腫瘤醫院的標牌了。
可是,第一次來京西腫瘤醫院,不知道,做CT要提前預約。這可叫妻跟著我,受了罪。掛了號,交了費,醫生說:沒有提前預約,上午做不了,要等下午了,今天下午的預約號,要到三點了。
妻說:那就等吧。
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醫生叫到我們的號,妻打了造影劑,做完CT。醫生說:去喝水,500-1000升,喝三杯水,就差不多。三杯水,對一個病人來說,一次喝下去,也不太容易。這水,熱了不行,涼了不行。我就在接水的機子上,接一點涼的,再接一點熱的,反反復復地兌。妻覺得合適了,就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往下咽。一杯水喝完了,我再去兌。妻像喝藥似的喝下三杯水。
這些都做完,快4點了。可是早飯還沒吃。
女兒微信催了三次:做完CT,要到飯店去吃飯,千萬不要湊合呀。
妻說:不去飯店了,不是怕花錢,再去飯店,實在沒有力氣了,咱就在這兒吃一點吧。
我拉著妻的手,走到院子里,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
石凳旁,是一大片緊緊貼在地上的綠草。妻腳下的那片綠草,頑強地從沙地里鉆出來,已經被好多人踩過,葉子有點蔫,依然煥發著生機和活力。妻拿出面包,她一塊,我一塊,吃起來。妻沒有喝水,剛才妻喝的水,太多了,不能再喝。我想喝,沒有喝。妻不喝,我想就這樣陪著妻。我想,這樣,她的心情會好些。妻吃著面包,我也吃著面包,一起望著這沒有墻的院子外面,望著外面的街道。汽車依然那樣,一輛接一輛跑著,行人依然那樣,急匆匆地走著,太陽依然那樣,透心的暖,小風依然那樣,輕輕地吹著。妻的神情,沒有憂傷,也沒有歡快,她只是這樣平靜地,望著這一切。平靜得像一潭湖水。我不知道妻在想什么。我只在心里想:親愛的妻,咱就要雙免治療了,你的病,快點好起來啊。
雙免治療,沒有報銷,價又高,但有一部分藥是贈送的。我們去北大腫瘤醫院輸液,女婿早晨7點前開車,拉著我和妻,先去贈藥站點取藥。我拉著妻的手,走出小區,兩個人站在小區的門口,我的內心一陣陣難受,好像鉆進一個小老鼠,撓著,抓著,撕咬著。妻說:車過來了,那就是女婿的車,咱上車,到路的對面上,不叫女婿的車拐彎了,這樣安全。在這個沒有紅燈的地方,我拉著妻的手,看著過來的一輛輛車,沿著斑馬線,一步步,小心謹慎地走過去。女婿接過我的包,放進后備箱,打開車門。我扶著妻,上了車。妻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幫她系上安全帶,再坐在后排,輕扶著她的肩。妻和女婿不停地叨叨:這個病,就是來得早一點,孩子正是用人的時候。哎,不管治療結果,好與壞,都能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女婿也只是說著安慰的話:媽,現在醫療技術高了,得這種病的,好多人,能治好。不能治好,也能帶瘤生存。車到取藥點,已經有好多人在排隊了。我拉著妻走過去,靜靜地站在最后的位置。挨到我們了,醫生說:把贈藥審批的資料拿出來。這些資料都是女兒辦的,我不知道人家要哪些,就把女兒提前放進一個塑料袋里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地交給她。她把沒有用的東西還給我,有用的東西仔細查完,說:在這個表上簽上字。我說:我簽。醫生說:本人來了嗎?妻說:來了。醫生說:本人簽。妻胳膊架在這個柜臺上,右手握著筆,認真又謹慎,一筆一劃,親自簽上字。醫生一盒盒,把藥放進藍色的藥箱里,再放上冰塊,說:好了,記住,下次取藥,藥瓶藥盒,要帶回來。我小心翼翼地抱著這些藥,就像抱著妻的命。
女婿開車,把我和妻送到北大腫瘤醫院,女兒早就在那里等著了。她領我們取號,辦住院手續(每次輸液,就是一次住院),再把提前做的心電圖,做的加強CT,拿給醫生看。醫生簽了字,我們把醫生簽字的單子,放到輸液室外面的臺子上,這里的醫生,按順序排好。我們把取來的藥,也放到臺子上,醫生標記好。再抽一次血,就光等著叫號了。
女兒女婿走了,她們還得去上班啊。他們不是那種正常的上班,平時,天剛亮,就出門,晚上要很晚才下班。他們不是不想管我們,是真的沒有時間管我們。我們這代無私奉獻的人老了,我們這代響應政府號召,一生只要一個孩子的人老了。到我們老的這一天,我們的獨生子女,又是在大公司上班。他們是最忙的人,還是最需要我們這些老家伙,給他們看孩子的時候。我們又成了,最無奈的一代人。
看著女兒女婿離去的背影,我又發呆地瞅著這里的病人。挨號的病人,里面一屋子,外面一屋子,所有的凳子上,都坐滿了人。外面的那個大屋里,有個中年婦女,坐在一個角落里,抱著胸,哎呀哎呀,大聲呻吟。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不管怎么呻吟,也沒有一個人,送給她一句安慰的話,更沒有人,給她一點幫助。她就這樣呻吟著,像妻一樣等著叫號。這里,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病人,都是一樣的病,都是一樣的痛苦,一樣的焦心,一樣的無奈,誰又安慰了誰呀?好多病人沒有座位,里里外外,遛達來,遛達去,看到有個空座,急忙去搶。有的病人剛抬屁股,就有人立即坐下去了。
妻卻舒舒服服坐在折疊凳上。這折疊凳,是女兒提前就給她買好的。這么大的醫院,這么多的病人,妻是唯一自帶折疊凳的病人。不用擔心沒有座位,更不用費心費力地搶座位。多虧女兒想得周到,還是有女兒好啊。現在,妻靠著墻,眼睛不停地盯著,不斷變換人名的電子屏,豎起耳朵,聽著叫出的名字。
一直到11點,才聽到叫妻的名字。
我這個守護神,急急忙忙,送她到輸液室。這才輕輕地透了一口氣。
女兒又打來電話:爸,中午的快餐,要送到了。
我問:什么時候?
女兒說:大概11點半。留的我媽的電話,告訴我媽,接電話。
我就給妻在微信里,發信息:11點半左右,注意接快餐電話,接到和我聯系。
妻回復:知道了。
快到12點,我又不放心地問:輸上了嗎?
她說:輸了。
我說:好,輸液時,要注意是不是7瓶,要注意留瓶,留盒。那瓶那盒,下次免費取藥時,要收回的。
妻說:知道,現在,還沒有正式輸治療的藥物,醫生說需要等一會。
到了快下午兩點了,我問妻:到輸完,還多長時間?
妻說:第二袋才輸了十幾分鐘,大概還得一個半小時吧。
我就坐在妻坐過的凳子上等。等了兩個小時,妻才走出輸液室。我背上折疊凳,背起裝藥瓶、藥盒的箱子,拿過妻的水杯,拉著妻,緩緩走出醫院。
快到門口時,兩個老太太在說話。有個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這個病,就得傾家蕩產啊。另一個老太太說:大姐,別難過,咱有那么多的親人,都會幫你的。
妻聽了一耳朵,說:你聽到了嗎?
我說:別聽他們瞎扯扯。女兒說了,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治好你的病。
妻嘆了一口氣:女兒天真幼稚啊。
我說:你要自信。自信,才是你的人生,走向成功的基石。
我拉起她的手,輕扶著她的腰,在一棵棵大樹下的人行路上,踏著鋪滿一地的陰涼,看著大樹下,一片片的綠草,一片片的花,挺起胸,給她信心和勇氣,和她一起堅強地往前走,一步步,走向四五百米的公交站。
經過雙免治療,妻的病,確實越來越好。檢查的結果,又來了。我坐在電腦前,一項項,按照時間順序,打在表格里,存在電腦里,正常值,一個個,涂上綠色,有箭頭的,是非正常值,一個個,涂上紅色。前前后后,比較下,好的變化,一目了然。它變啊變啊,血常規,抗癌指標,竟然沒有一個箭頭了。小腹兩側的積液,一邊完全消除了,一邊明顯減少。腫瘤也縮小了。我們一家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很長時間以來,從沒有過的笑容。
我們去了北大腫瘤醫院門診疼痛科。醫生也笑了,說:治療效果非常好。兩種止痛藥,羥考酮停了吧,只吃氨酚曲馬多吧。
再后來,曲馬多也停了,疼痛消失了。這是多高興的事啊。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妻說:你的頭發太長了,應該理理發了。
妻說:快兩個月沒有理發了,去吧。她騎上電動車,我在后面跟著,陪她去五道口南面的一個理發店。
我第一次去這個理發店。這是一個很豪華的理發店,那么大的屋子,那么精美的設備,空氣濕潤又涼爽,一個個理發師,都是那么精美的發型,人也長得很漂亮,小姑娘的小嘴,巴巴的,禮貌地給妻讓座,給我讓座。原來這個地方,是女兒定的提前交費,有特殊優惠的地方。女兒、女婿、妻,平時都是到這里理發的。我坐在靠近門口的凳子上,凳子旁有茶幾,茶幾上有水,有茶葉,茶幾旁有花。我品著茶水,欣賞著五顏六色的花,看著妻理發。我看到,妻慢慢走到理發椅子前,坐下了。她盯著,前面亮亮的,一人多高的大鏡子,不停地瞅著鏡子里的自己,伸出一只手,輕拂自己的前額,輕拂前額上面的頭發,輕拂自己有些發黃的臉,深深地透了一口氣。那樣子,好像又回到一個美好的境界,好像又回到一個新的人生。理完發,她從理發椅子前,站起來,又一次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她滿意的,漂亮的發型,微微笑了,還向理發師,道了聲謝謝。然后,她穿好那件她最喜歡的藍色的長褂,背上隨身攜帶的灰色的小挎包,挺著身板,向我走過來。
妻在BJ看孩子,快十年了,她在BJ理過無數次的發。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是妻最后一次,在BJ理發。
理完發,我帶妻回到高碑店靜養。
妻說:也給你辦一個高碑店市內的公交卡吧,以后,我去BJ看病,你都要跟著了。咱們都有公交卡,就方便多了。我說:行,我自己去辦吧。妻說:我辦過,熟,還是我領你去吧。
這天,妻騎電動車,我騎自行車,先去高碑店派出所。路不遠,卻走了幾條街,拐了幾個彎才到。我要是自己導航過來,可能要麻煩多了吧。進了派出所,妻把我的身份證,交給這個小姑娘。小姑娘說:住房的證明看一下。妻說:上次,我辦過,給你看過,這次沒有帶來,你在網上查一下,上次拍過照嗎?小姑娘查了查。說:沒有。妻說:這是我的老伴。小姑娘說:有結婚證嗎?妻竟然這么精細,拿出隨身攜帶的包里的結婚證,交給小姑娘。小姑娘一臉微笑,說:行吧。我們為老百姓服務,能關照的,都關照,能讓你們少跑道的,就盡量讓你們少跑。說罷,就開了證明。這次也多虧妻跟著來,要不然,我沒妻這么精細,肯定會多跑一趟。
下午去軍隆集團一樓收費大廳,拿公交卡,我一個人就行了。可妻還是要一起坐車陪我去。其實,這次,真的簡單,身份證遞過去,派出所的證明遞過去,一個字也沒說,公交卡就到我的手里了。我知道妻為什么要陪我來。她是想在生命有限的時間里,盡量多陪陪我吧。這是極其平常的小事,可是現在想起來,眼里竟然涌動起這么多的淚水啊!
第三章最后一次走出家門
10月28日,妻穿著那件深藍色的長褂,戴上藍色的遮陽帽,戴上粉色的圍巾,背著灰色的挎包,和我一起走出高碑店這個親切的家,去BJ做10月30日的第六次雙免治療。哪知道,妻出了這個家門,就再也沒有回來。
這天,做完雙免治療,在白塔庵站,下了公交車,妻說:怎么走路,像踩著棉花一樣啊。我說:是不是坐車坐的,腳麻了。妻說:不是。我說:咱在這個站牌下,站一會兒。我拉著她的手,靜靜地站著。我看著她的眼神,讀出了一個字:空。天是空的,地是空的,萬事萬物都是空的。我說:咱要往好處想,想高興的事。她嗯了一聲,說:咱走。
到了家,她去廁所,又從廁所走出來說:又解不下來了。就喝了兩支促使胃腸蠕動的乳果糖。這乳果糖,平時是常吃的,這次是北大腫瘤醫院醫生開的,和原來的不一樣,藥效強,又多喝了一支,就疼得受不了啦。她坐在床上,抱著肚子,身子縮成了一團。突然下床來,深彎著腰,又走向廁所。像羊糞蛋子一樣的大便,排出來了。她從廁所里走出來,還是緊緊地抱著肚子,回到屋里,又啊啊地嘔吐。面對這突發情況,我和女兒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女婿說:快,去醫院吧。女婿就開車,送她去了BJ電力醫院,還是上次住的那個普外科。
住進醫院,妻最難受的就是疼。疼的時間,一般在晚上一點前。這天晚上,醫院樓道里,橫向掛著的電子表上,跳出了紅色1:00的字樣。她沒有說疼。我想,到兩點,她不疼,就好了。就筆直地站在她的床前,拿著手機,一分一秒地瞅著。心里唸叨著:可別疼啊,可別疼啊。過了一分鐘,又過了一分鐘,哎呀呀,還有一分鐘,就兩點了,我就一秒一秒地數著。哎呀呀,到了下兩點了,液也輸完了,她還是沒有說疼。我高興得要跳起來。后來很長時間沒有疼。
但過了半個月,吐一直沒止住。醫生說:吐是腫瘤造成的,轉到腫瘤醫院吧。
我們轉到一個腫瘤醫院的第一天,半夜里,妻又嘔吐了。我告訴值班護士。護士告訴值班醫生。醫生過來了。這個醫生,三十多歲,胖胖的,圓臉,站在妻的病床前,很不耐煩的樣子,問:怎么了?我說:又吐了。妻輕輕地說:能治得不再吐了就好了。他突然吼了起來:你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嗎?!這病能不吐嗎?得慢慢來,一步步地來呀!剛住進來,才一天,就會不吐了嗎?!我感到詫異:這么大的京城,這么大的醫院,還有這種醫生。我想提醒他,不能用這樣的口氣,對病人說話。妻拉了拉我,不叫我出聲。我知道,妻是對的,咱是來看病的,不是來吵架的。再說,進這個醫院,也不是那么容易,是找人拖關系,才進來的。再說,剛來時,沒有床位,主治醫生特殊關照,才安排了這個臨時床位。我就沒有吭聲。等這個急猴走了,同一個病房的病人家屬說:這個醫生平時不這樣,說話挺好的,不知道今天為啥吃了槍藥,可能在哪里,受到了刺激吧。我想:作為一個醫生,不管在哪里受到了刺激,不管受到多大的刺激,就算爹死了,娘死了,也不應該把情緒,發泄到一個無故的病人身上吧。
第二天,我們從這個臨時病房出來,住進了另一個病房。妻的精神狀態,還在那個急猴醫生的陰影下。她一直發呆,不想說話。
我說:你下來,溜達溜達。她說:不溜。我說:你看看手機,看著玩吧,轉移下注意力。她說:不看。我說:你看看手機朋友的信息,回復下。她說:不回。我拿過她的手機,搜到一個好聽的歌曲,打開,手機放到她的懷前,說:你聽個歌吧。她說:不聽。直接把手機關了。
同一個病房的,挨著妻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看妻精神不好,勸妻說:大嬸,到了這一步,咱得想得開。你看我,才三十多點,就得這樣的病。咱活多大歲數,是老天爺定的,咱不能跟老天爺爭。認命吧。
妻這才開口說話:怎么是你媽陪你?沒有看到你老公呀?
年輕人說:我老公從來沒有關心過我,別說來看看,這么多天了,一個電話都不打。
妻說:他很忙吧。
她說:忙什么?我們在一個小地方上班,是縣城,一點也不忙。你要說他壞吧,對俺兒子,可是百般疼愛。我老覺得,他腦子里,有根弦,沒搭對。那根弦是,疼老婆是丟人的事。唉,在別人那里,老婆是用來疼的,在他那里,老婆只是他的臉面。
妻可能是為這個年輕人難受了,晚上,側著身子,眼睛直直地瞅這個年輕人。人家早就進了入深深的夢里了,她還睜著大眼,不睡。
我就有點著急,握著她的手說:你閉下眼,別老瞅人家了。
她不瞅人家了,又老盯著輸液袋。
我說:輸液袋,你別管,我在這兒看著了,輸完了,我會叫護士的。
到了下一點了,妻還沒有閉眼。我把凳子搬到她的頭前,說:我就在這兒坐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輸液袋可以嗎?你快睡,你睡了,我就安心。你睡不了,我心不安。
她說:你睡吧,我這樣待一會。
我說:待一會,你也得閉上眼。現在都下一點了,快點睡吧。
我看她閉了眼,就去門口的折疊床上躺下。這個醫院,沒有護工,陪床家屬,租給一張折疊床。
可我剛剛躺下,似睡非睡,就又聽到她啊啊地吐。
我急忙把半杯臟東西接過來,遞給她一個干凈的塑料杯。她趴在床上,抱著新換的杯子,接著吐。她的眼神里,那種痛苦,那種無助,那種無奈,叫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難受。
又過去兩周了,她的嘔吐,還是沒有止住。專家會診,說:只有化療,才能解決吐的問題。妻說:我不化療,化療太受罪,我怕我的身體頂不住。女兒說:現在回不到雙免治療上去了,只有化療,才是求生的路。媽,咱就化療吧。妻說:那就化吧。
妻剛同意化療,醫院又通知,住院超過兩周,得轉院,過六七天,轉回來,再化療。太無奈了,我們就轉到BJ電力醫院的腫瘤科。
你說怪不怪。妻這天住進電力醫院,沒有打針,沒有輸液,竟然沒有吐。
這個病房,就兩個病人。女兒給我買了一個折疊床,我可以在自己的折疊床上睡。另一個病床上,病人是近處的,晚上回家了。床就空著了。這個晚上,女兒的小姨白天過來沒有走。她就在這個空床上躺下了。剛剛躺下,護士走進來,說:你不能在這個床上睡,這是人家病人的床,明天一早,她回來,看到你們用了,會不高興的。妻也趕緊說:別用人家的床,咱不討人嫌。護士走出去,她小姨說:我不躺,就在她的床上坐一下。妻說:也別坐,要坐,你坐我的床。她小姨倒也聽話,就坐在她姐的床上。這一夜,妻特別興奮,拉著她小姨的手,一會說她爸爸的事,一會說她娘的事,一會說她姐的事,一會說她侄子的事,一會說她們自己孩子的事,一會說我的事。妻說:這些日子,也難為你姐夫了,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好像睡著了,睜開眼,天亮了,看到她們姐妹兩個,還手拉著手,不停地叨叨。
第二天一早,那個晚上沒有住下的病號來了。病號是一個90多歲的老太太。她家就在醫院附近的一個小區。她兒子說:媽,今天,咱還是白天輸液,晚上回家吧。老太太說:今天晚上在醫院住下吧,住下,才安全。兒子說:你要非住下不可,就找個護工,別怕花錢,我快70了,晚上在這里守著你,肯定辦不了。老太太有個倔脾氣,拍著床,說:我就想住下,把這個床的擋板落下來。她兒子說:我不會。妻就碰碰我。我過去,把她的床板落下來。老太太就高興了,說:兒啊,去打水吧,打水,該會吧。她兒子說:我不知道在哪里打。我說:我去打。我就拿起她桌上的壺,去樓道,幫她把水打來了。老太太說:你這人,真好,多大歲數了?我說:快70了。老太太說:這是你的什么人?我說:老伴。老太太對她兒子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也快70了,這樣陪著老伴。看看你,陪你親媽,還不樂意。她兒子不說話,出去了,回來告訴他媽:換了一間房。原來他不想晚上陪他媽,又怕多花錢,私下聯系對門病房的護工,晚上幫忙看著他媽,付一部分工錢。又聯系護士,和那個房間的另一個病人,換了床位。老太太開始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床已經換好了。都是一樣的病房,一間房都是兩個人,也沒有不舒適的。可這老太太就不干了,喊叫著:我要回原來的病房,那個病人好,那個病人家屬好。護士又和換過來的病人商量:再換回去,行不行?人家不干,說:你們這不是耍我們玩嗎?不行!這個老太太又喊:不回到那個病房,我不住了,不住了!回家!回家!這正是她兒子希望的。老太太輸完液,她兒子領她回家,她還忘不了,到我們病房里扒個頭,說:你們真好,我回家了,明天見。我和妻也都說:明天見。
妻的心情,好像叫這個老太太這一鬧,一下子,好了許多。
過了幾天,我們再次回到上次住過的腫瘤醫院,開始化療。
正式化療的三天,女兒不放心,也想叫我休息一下,請了三天假,親自看守她媽。
化療完,我過去。女兒說:我媽好了,不吐了。
我是多么高興啊。我說:我女兒是福星,守了三天,就好了。
可是,下邊再輸輔助治療的藥,又開始嘔吐了。
醫生說:這次吐,應該不是腫瘤造成的,是藥物反應。
可這藥物反應的嘔吐,怎么會越來越重啊?原來去廁所不吐,現在,在廁所里,也吐。我把輸液的瓶子,掛到墻上,抱著她,剛剛坐在馬桶上,她說:把那個垃圾桶拉到我的跟前來,快,快。我急忙把那個垃圾桶放到她跟前。她一探頭,哇地就吐進垃圾桶里。吐完了,額頭還頂在這個垃圾桶上。她的頭,慢慢抬起來了,痛苦無神的眼睛,睜開來,瞅瞅我的臉,看我替她難受,微微笑了笑:沒事,沒事,吐出來,就好了。解完了,也不吐了,扶我起來吧。我伸出手。她抓住我的手,說:你的身子蹲下去。我蹲下身子。她用力摁著我的雙手,一點點地挺起身子,走向洗漱池。我幫她打開水龍頭。她洗了手,漱了口。我把衛生巾遞給她。她擦了擦嘴,擦了擦手,一步步,堅強地走出衛生間。走出衛生間,她又松開了我的手,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床前,我要扶她坐下。她說:別扶,我要自己坐。
她吐得這樣了,醫生說:能吃要盡量吃啊。可是我看到,她吃進的每一口東西,都像喝毒藥一樣難受。看她那難受的樣子,我真的不想再叫她吃。女兒不同,下班回來,總要帶來一堆東西,叫她吃口這個,叫她吃口那個:媽,你吃一口荔枝吧。媽,你吃一口提子吧。媽,你吃一口蘋果吧。媽,你喝一點營養液吧。媽,你喝點小米湯吧。媽,你喝點小米粥吧。媽,你吃點菜,咽不下去,嚼一嚼也行。女兒的話,就像圣旨,她都聽。吃的東西,女兒放到她手里,放到她嘴里,她費力地咽下去。可是吃下去,一會兒,還會再吐出來。她強裝笑臉,說:沒事,吐了,我再吃。就這樣,吃了吐,吐了吃,她那種不屈服,不低頭,不退縮的精神,又怎能不叫我流淚呀。
后來,更鬧心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她要小便,我扶她起來。她說:我起不來了。
我以為她有不高興的事,鬧情緒了,說:你可別嚇我,要是真起不來,我可抱不動你。
臨床的家屬說:到下面,買個便盆吧,起不來,就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接吧。
沒有想到,這一接,大便一點排不出來了,只能三天兩頭地灌腸。沒有想到,這一接,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廁所。
到了兩周頭上,又到了住院的期限了,醫生又通知轉院。
我們無奈,只得辦理出院手續,顧了救護車,又去了BJ電力醫院腫瘤科。
這個病房還是兩個人,我們的病床,靠近窗子。靠近門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得的是腦瘤。醫生囑咐要右側躺,不能左側躺,也不能平躺,以免腫瘤壓迫神經。小女孩一個姿勢躺著,太難受,不停地央求:媽媽,給我換一個姿勢吧,叫我躺平吧。媽媽說:不行。小女孩說:好媽媽,求求你了,就一分鐘,一分鐘,行嗎?媽媽說:不行,得聽醫生的,不聽話,會落下病,我不能叫我的孩子落下病。她又央求爸爸:爸爸,求求你,叫我換一個姿勢吧,就一分鐘,一分鐘。爸爸說:不行,半分鐘,也不行。小女孩大聲叫:爸爸,媽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求你們了。爸爸說:不行,說不行,就不行。媽媽哭了,流著滿眼的淚。小女孩說:媽,你別哭,你別哭呀。媽媽身子背過女兒,向門外走。小女孩大聲地叫:媽媽,你別走,你別走啊,我聽話,我聽話呀!到了第二天,小女孩,不喊了,不叫了。媽媽坐在她的身邊,摟著她,不停地講著一個個童話故事。一會講大灰狼,一會兒講白雪公主,一會講灰姑娘。講著講著,媽媽發現,她的女兒眼睛閉上了,媽媽大聲喊女兒,女兒沒有回音。爸爸也大聲叫起來:女兒啊,快回來,快回來,快跟爸爸媽媽回家呀!回家呀!回家吃飯呀!吃飯呀!她的女兒就這樣走了。
我親眼看著這個小女孩,裝進一個藍色的塑料袋子里,送進了太平間。
這天晚上,妻總是瞅著那個孩子睡過的那張床。
我看到妻的臉上,和我一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
這天晚上。我們沒有關燈,妻沒有睡著,我也沒有睡著。
我的內心很慌亂,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到處亂摸,慌亂中,碰到了手機。手機從我的折疊床上,掉到地上。奇怪,折疊床那么矮,手機屏竟然摔壞了,爆開了一條條的碎紋。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妻也變得異常,平時,我睡著的時候,她自己多么難受,也不愿意驚醒我。現在,我剛剛閉上眼睛,她就喊我。
我騰地坐起來,湊到她跟前。
她說:你看看,快輸完了嗎?
哎呀呀,原來是這么個小事。我說:現在,輸液,女兒安了報警器,輸完,會自動報警。你快睡,別操心呀。
可她的眼睛一直合不上。我也就整宿地睡不著。
女兒說:爸,這樣,你也會累垮的,咱再顧個護工吧。
我說:不顧,你媽這個樣子,我能放心嗎?我得這樣親自看著她,心里才會安穩哇。
又過了些日子,女兒說:我在網上看到一種新的治療方法,叫細胞免疫療法。它是采集人體內的自身免疫細胞,通過體外培養,再回輸到體內,達到治療腫瘤的目的。中關村醫院有一個專家,在美國發表了一篇細胞免疫療法論文,評價很高。我聯系了他。他答應收留我媽。咱到那里去治療吧。我說:能行嗎?女兒說:應該行,他一定能治好我媽的病。等他治好我媽的病,還能寫出一篇更好的論文。我被女兒的情緒和信心感染,就一起做妻的工作。妻就去了中關村醫院。
住進這個醫院,專家過來看了看,說:方案已經做好了,好好配合,創造治療的條件吧。可是,過了些日子,專家再來,卻沒了一點信心,說:這么危重的病人,我們就不該收。我的內心冷到了冰點,女兒的臉變得發白,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專家身上的夢,這么快,就破滅了。專家的話,是直接對著妻說的,妻的內心,又會是怎樣啊?
不知道,是不是妻心理上,受到了沉重打擊。這天晚上,她又疼起來,呼叫我:快,叫護士,來打針,我疼啊,別叫我受罪啊。打完針,妻從晚上睡到白天,又從白天睡到快天黑。妻醒來,一個小護士說:這種止痛藥,都是麻醉的,打了,對病一點好處,也沒有。能不打,就別打呀。我說:護士說的對,咱不打了,不打了哇。妻說:還是打吧,不受罪就行。
接著,她的小便也不正常了。我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估計應該是解好了,把便盆拿出來,什么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再扒拉扒拉她的屁股下的紙墊,卻濕了一片。我把她的紙墊抽出來,換上新的。再扶她坐起來。其實,這已經不是扶了。她的整個身子不能動,我要先把床的后面,揺起來,再把她的整個身子抱起來,讓她的背,能靠在床上。她雖然沒有那么重,不到一百斤,我抱著她,還是很吃力。我和她開玩笑說:現在,我能抱動你,等你90了,我也90了,就再也抱不動了。能這樣天天抱她,能這樣抱來抱去的,和她說說話,也覺得,很舒服。可是,有一天,我抱她坐起來。她攥著我的手,卻說:我要去廁所。廁所?我想:她一個多月沒有去廁所了,怎么會去廁所?我說:你說胡話了吧。她又指著廁所外面的墻,說:那個人是誰?我說:什么人啊?她說,前面站著的那個人。我說:哪有人啊?她說:有啊,那個人的眼睛,在看著我,向我笑。我知道,她的意識出問題了。
接著,又是不停地發燒,一會低燒,一會高燒。低燒低于38度,醫院不給打退燒針。用的是物理降溫,就是兩塊冰袋,用手巾裹一裹,放到液窩下,放到大腿下。物理退燒,很難。低燒退不下去,慢慢就又高燒了。高燒一般打個退燒針,出一身透汗,就好。可是,這天,就是退不下,只得再打一次退燒針,才退了燒。
接著,她嘔吐都困難了。嘔吐,她側不了身子,也側不了頭,只是平躺著,張著嘴,吐出的東西,一股股向上翻。我急忙幫她翻身子,轉頭。她也只能吐到床上,吐到衣服上。這天早晨,護士們查房,第一句話就是:哎呀呀,吐了這么多,床單太臟了,換換吧。一個護士說:搬著她的身子,叫她歪過去,把床單抽出來,新的放進去,再把她身子搬過來。另一個護士說:沒有那么麻煩,你們都過來,一邊三個人,用褥子把她抬起來,有一個人,在下面把新床單和褥子鋪上,就行了。幾個丫頭,就喊一二,抬!她們把她高高地架起來。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啊啊地叫。一個護士說:別怕,別怕,我們在給你鋪褥子,鋪褥單。其實,褥子臟了,褥單臟了,不換也可以。可以鋪紙墊。衣服臟了,就得換。可是,衣服換的次數太多,護士也會不耐煩。我站在護士臺前,說:我的病人,衣服又臟了,幫忙再給還一件吧。小護士卻是一臉的無奈:大叔,真是對不起,病號服真的沒有了,有,肯定會給你的。我說:幫幫忙,看還能找一件嗎?有個好心的小護士說:大叔,我再去庫房找找。我拱手向她作揖:謝謝,謝謝啊。她真的找來一件。我再一次向她作揖:謝謝,謝謝啦!這衣服真的換的次數太多了。我這個小老頭,也不知道可憐巴巴地,向小護士作過多少次揖。
再接著,妻胸腔的積液也多了。醫生建議抽液。這一抽,液體里那些好的細胞,也抽出去了,體質就更弱了。第一次抽液后的晚上,護士拿來一雙手套,說:給她戴上,以防她把針拔出來。我就給她戴上,手套的繩子拴在床上,就靜靜地瞅著她。兩個小時,她的手一動不動。我覺得她已經沒有力氣動了,急忙解開繩子,把手套取下來。她的手還是沒有動,只是手指動了動。
再接著,她始終是140的心率在下降,我異常驚喜。我不錯眼珠地盯著監護器。135,130,129,一會又升了,136。一會又降了,133。接著又是130,又是134,又是129。高低反復跳,來回跳著跳著,又降了。總體是在下降。我的心臟快停止了跳動:128,127,……110,109……101,100。100就是進了正常值的范圍了。哎呀呀,是不是,奇跡要發生了。老天爺呀,我要感謝你,一輩子感謝你啊。
同一個病房的那個陪床的,也不錯眼珠地盯著監護器。她是那個病人的親妹妹。她說:我才退休,在家里沒有事,就來伺候姐姐。我說:你黑天白日這么盯,怎么不叫你姐家的人換你啊。她說:姐姐就一個女兒,上班,太忙,就和你女兒忙是一樣的,沒有時間哇,姐姐65了,姐夫也65了,不想叫姐夫在這里。姐夫這么大歲數了,要是累出病來,又是我外甥女的麻煩。聽話音,她不是心疼她姐夫,而是心疼她親姐姐的孩子。她說:真好,你病人的心率正常了。我說:好,好,正常了。
可是,心率還在降,一直降到60多一點,接近正常值的最低值。我就去問醫生:會不會再降。醫生說:可能吧,要是再降,到最后,就有生命危險了。
我恐慌得要死。
醫生說:你要有個心理準備了。
我急忙叫女兒女婿都過來了,叫離BJ近的妻的親人們都過來了。
晚上,真的發生了醫生說的情況,妻的心率降到50多,低壓也降到了50多。還在繼續降。醫生又增加了新的設備,三個醫生,一同看著。快,溫壓!快,溫心率!血壓升了一點,心率升了一點。可是又降下去了。搶救了大概四個多小時,監護器上那些波浪形的線,慢慢地變成了一條直直的線,聲音從有間隔的嘀嘀聲,也變成一直都是嘀的聲音。
我淚眼模糊,突然想到:前一天的夜晚,女兒替我照顧她。晚上十點多,我走向BJ自己小區那個溫馨的家。快到大門前,一群人在跳舞,明亮的月光,耀眼的燈光下,舞姿優美,舞者動情,樂音震天。記得,妻曾經說過,以后不看孩子了,她要去學跳舞。記得,在醫院里,女兒說過,春節前,單位抓獎,她抓的獎是:許了一個愿,等媽媽的病好了,帶著媽媽去旅游。記得:那天晚上,走進小區的大院,院子里掛滿了大紅的燈籠,綠色的冬青上面掛滿了紅色的粉色的小電燈,整個院子,一座座大樓里也有了春的氣息。我在內心里,輕輕地說,春節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上帝會賜我妻幸福,給她一個新的人生吧。
可惜上帝并沒有關照她,現在還是讓她走了。新年就要過完的前幾分鐘,我看到這個監護器上,打出一連串的,她心臟停止跳動的長紙條,竟然還不相信她會走,還是淚流滿面地抱著她的頭。
火化這天,我最后一次摸了下她的臉,親了下她的額,坐車去送她。在BJ的大街上,路過一個個街道和大橋,女兒打開車窗,扔著零錢,一聲聲喊著:媽,一路走好!送她到了昌平火化場。做完了告別儀式,我們送她去了爐前,親眼看著她進了火化爐。我不停地抬頭向空中張望著。我看到,首都的上空,出現了一片云。那是太陽光下祥和的云,白色的,悠悠的,似動非動,云中坐著一位傳說中的菩薩一樣的仙人,擁抱著我親愛的妻,握著我愛妻的手。愛妻在向我微笑,揮著手。她平靜地說:我走了,你和孩子們要好好生活,把咱家的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們幸福,我在天上就幸福,你們快樂,我在天上就快樂。我從內心深處,大聲呼喚她,卻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