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之讀:“中國文學”的理論和方法
- 張未民
- 26475字
- 2023-01-18 16:05:24
根的隱喻——一個中國隱喻的歷史文化考察
一個語詞的隱喻式根源及其隱喻式產(chǎn)生
(一)作為隱喻的語詞“根”
寫下“根的隱喻”這個題目,我知道我也會像蘇珊·桑塔格在其著名論文《艾滋病及其隱喻》的開篇所做的那樣,徑直稱引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隱喻”的著名定義:隱喻,“是指以他物之名名此物”。不僅如此,我還要稱引中國先秦時代思想家墨子也說過的類似的一句話:“辟也者,舉也(他)物而以明之也。”
結(jié)合《說文》:“辟,法也……從口。”《說文》段注:“或借為譬。”
可見,隱喻,或者它的古漢語用法“譬”,是人們言說的一種方法,一種“以他物之名名此物”的方法,一種“舉他物而以明之也”的方法。從墨子到《說文》,明確了“隱喻”的兩點認知:一是它的語言學性質(zhì),二是它的方法論定位。
然而這是一種“很要命”的“方法”。要命就要命在它的“普遍性”,你只要說話,就避免不了使用隱喻;只要思考,也逃避不了隱喻。也就是說,如果人說話,或明事理,總是要“以他物之名名此物”,或者“舉他物之名而以名之也”。桑塔格甚至說:“沒有隱喻,一個人就不可能進行思考。”其實,桑塔格在這里也就等于說,對人而言,離開隱喻就不能生存。因為人的生存難道能夠離開“思考”嗎?離開“思”,大腦停止思維,“人”安在?
而思與語言同在,我們常說,語言是人類思維的外殼,因此如果我們的思維是隱喻性的,那也就等于說運行思維的語言在本性上無疑也是隱喻性質(zhì)的。哲學家羅蒂深明此理,他曾說道:“決定著我們大部分哲學信念的是圖畫而非命題,是隱喻而非陳述。”那么在這樣的背景下,本文所要探討的漢語詞“根”,就不僅重要,而且有相當?shù)碾y度。“根”首先是一個名詞,但在更廣闊的歷史文化語言的意義上,它無疑是眾所周知的一個常用的隱喻。尤甚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這個隱喻的表述材料可謂汗牛充棟,關(guān)于“根”及“根”的另類模型“本”,幾乎成為所有思想家、文學家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所運用的基本隱喻表達式。在民間,在日常生活中,“根”及“本”的隱喻方式也司空見慣,甚至與人們的說話方式、生活方式和人生設(shè)計融在一起,大多數(shù)人對尋根求本形成了普遍的心理認同。而令我們心生敬畏的是隱喻語言本身的自我纏繞、自身矛盾,即:如果把思、語言及其“隱喻”本性當作人的一個“根”,是人之為人的“根”,那么我們還能討論這個“根”嗎?
起碼在中國漢語語境,“根”是作為一個很中國化的隱喻被賦予語用意義的。翁貝爾托·埃科說:“如果隱喻創(chuàng)造語言,我們只能隱喻地講話。隱喻的定義只能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每當語言的使用者感到有些東西像隱喻一樣不能解釋時,便使用隱喻。”看來,隱喻的方式是人類逃避不了的語境,我們注定要用思、用語言、用“隱喻”的方法去討論這個“根”。因為當我們感受到“根”這個漢語詞像隱喻一樣呈現(xiàn)了難以解釋的復(fù)雜性和豐富性時,我們的解釋便開始了。于是解釋中國,也可以從解釋隱喻開始。盡管這種解釋同樣會冒“隱喻性”的同義反復(fù)的風險。
我們面臨的問題是,當中國先秦思想家老子提出“深根固柢”與人的生命“長生久視”的關(guān)系命題兩千多年以后,在整個20世紀中國人經(jīng)過對自身“劣根性”的“去根”、對“理想”的實踐“扎根”,以及對“傳統(tǒng)”的不斷“尋根”之后,在21世紀,我們?yōu)槭裁匆廊灰磸?fù)唱起那首時代之歌,那首《綠葉對根的情意》呢?
根,當用以來“名此物”時,我們也許并不了解西方人對root(根)的隱喻生活狀況,但我們卻感受深刻地知道中國人自己對“根”的專注和專情。“根”的隱喻構(gòu)成一部中國的文化史,既是情感史、語言史,也是哲學史。兩千多年來,甚至比這還要更長的時間里,中國人都已經(jīng)生活在并將繼續(xù)生活在“根”的隱喻文化之中。它是真正的人類性、中國性的大隱喻,不僅形象昭著,意義豐富,而且灌注了深深的生命情感,成為中國人所依托的生命的方式、情感的方式,然后才是意義與真理的方式。
問世間情為何物?問中國根乃何為?
(二)從“形義隱喻”到“音義隱喻”
中外傳統(tǒng)修辭學視野中的隱喻理論,都是將隱喻作為一種與明喻、夸張、頂針等并列的修辭手法加以定位探討的。作為一個漢語詞匯概念,“隱喻”是廣義的比喻修辭的一種,與明喻相比更加“隱蔽”地以“他物名此物”,并借此起到效果修飾性作用。
然而,到了20世紀下半葉,歐美隱喻理論走出了一般修辭學的框子,發(fā)展出一門認知隱喻學,認為隱喻的基本作用是以認知為中心的,它組織了我們賴以生存和言說的概念系統(tǒng)。隱喻之“隱”,也不再是一般修辭學上的與“明喻”相對的意義,而是指人類語言與思維行為所采取的一種隱秘的、形象的、比附參照的普遍的表義策略和方法,并構(gòu)成了人的一種基本的認知方式。隱即喻,喻即隱,喻的方式隱于語言與人類生活之中。伴隨著人類在生存中認知的發(fā)生與成長,人類的語言能力和語言表達系統(tǒng)也與認知的發(fā)生與成長相適應(yīng),認知和語言不可分離,是同一問題的兩面。認知隱喻學認為,如果說人類的語言最初得自一種隱喻的方式的話,那還不如說人類最初的認知能力也是依靠隱喻的途徑、隱喻的方式才得以發(fā)生和成長的。因此,隱喻的研究不僅僅是一種詩學研究和語言研究,它實際上更會走向一種認知研究、思維和語言的歷史起源研究。這種隱喻認知研究也自然地超出了現(xiàn)代學術(shù)界的隱喻詩學研究或隱喻的語言學研究。隱喻的詩學體現(xiàn)了一種詩學的語言論傾向,從研究語言入手銜接詩學,或從研究詩學入手而牽起語言學,認為“隱喻”是構(gòu)成詩化語言或文學性的基本范疇,并借以和日常語言劃清界限。隱喻的語言學將隱喻作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更多地從傳統(tǒng)修辭學走向一種語文、語用學的研究。這些都是中西固有的基本學術(shù)做法和思路。而認知隱喻學則從語言學的語義入手,在語言和認知的結(jié)合部,走向一種普遍存在的語言及其諸概念的“隱喻思維”研究,乃至隱喻的哲學研究。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其著名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1980年)一書中,認為隱喻部分地構(gòu)成我們的日常概念,許多我們稱之為本義的語言或概念實際上都隱喻性地被產(chǎn)生出來,并隱喻性地發(fā)揮著作用。這種認知隱喻學研究不僅超越修辭學和詩學,進入語言認知科學領(lǐng)域,而且窮根問底,更傾向于歷史語言學研究,為我們對常見概念的語源學、發(fā)生學探求,開辟了一種“隱喻性”的新思路。循此,對“根”的概念溯源,也不能不注意到它的隱喻性質(zhì)。請看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釋“根”:
根,木株也,從木艮聲。
株,木根也,從木朱聲。
《說文》的上述詞義解釋是采取“根”與“株”的隱喻式互釋方式的。并且,許慎的釋義又總是采取形義與音義兩方面并舉方式的。“從木”,指的是“根”的形義,“艮聲”,指的是“根”的音義方面;前者是由形取義,后者是由音攝義。
僅就“根”字而言,由于漢語的意象性文字特征,我們以“從木”這一偏旁的形義,可指認出“根”屬于由“木”所呈現(xiàn)的隱喻系列,與“樹”,與“枝”“葉”“桿”等為同一形義隱喻字詞家族。“形義隱喻”正是“根”字造字成詞的理據(jù)和方式之一,“木”屬象形的隱喻,于是可以作為對其字根或詞根的理解的一個方面。
進一步,由本文稱之為“形義隱喻”的生詞方式,我們還可以引出可稱為“音義隱喻”的生詞猜想或構(gòu)擬方式,從而有助于我們對一種淵源更早的“語根”的探源。所謂音義隱喻,是指以音攝義和表義的隱喻性質(zhì)。而“根”的“音義隱喻”則呈現(xiàn)于它的“聲旁”,即“艮”。如果說“木”是根的“字根”,那么“艮”就是根的“語根”。
我們知道,文字的產(chǎn)生較之語言產(chǎn)生是很晚的事情,“從仰韶文化算起,我國文字已有六千多年的歷史”。而人類語言的萌芽和孕育則早在6到8萬年前
,人類在使用文字之前,早已能夠用聲音進行表達和交流了。因此,“凡有語義,必有語根”。
“語根”應(yīng)被視作“最初表示概念之音,為語言形式之基礎(chǔ)”。
探求語根來源應(yīng)以“語言(即音義,引者注)為主,而不以字形為主”。
段玉裁說“圣人之制字,有義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義”。
這是說,在形、音、義三者的關(guān)系中,必須通過“音”才能達到“義”的最后解釋,因為由文字符號所呈現(xiàn)出的語義,最初在無文字之前是由語音表達的,字符不過是聲符的進一步固化、可視化表現(xiàn)。這一點在漢語“形聲字”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也許由于象形文字的緣故,人們總是拘囿于字形來解釋漢語詞匯,以至于有這樣的印象:“筆畫豐富與語音貧乏的結(jié)合導(dǎo)致了這種結(jié)果,一個詞的詞源及其與相似發(fā)音的單音節(jié)詞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于筆畫的結(jié)構(gòu)而非語音的結(jié)構(gòu)上。”
這也就是說,對漢語中大量存在的同音詞的區(qū)別,我們將更多地依據(jù)其字形的變化了。然而這可以說明字形之于象形文字的重要,卻并不能改變語言(音義)早于文字的事實,因此,對語根的探求,或者說對“音義隱喻”(既然語言本身是隱喻性質(zhì))的猜想與構(gòu)擬,其重要性和必要性,也早已是漢語這個象形文字系統(tǒng)的研究家們的共識。自《爾雅》以來,中國訓詁學中早就形成了一種注重音訓或聲訓的深厚傳統(tǒng),起碼認為形義和音義二者是不可偏廢的。而偏重于只用字形或象形一面來解釋語言概念及文字來源與本義,只不過是在20世紀甲骨文研究發(fā)達起來之后才出現(xiàn)的一種學術(shù)習慣。許慎早在兩千余年前的《說文敘》中就指明過,就漢字的一種基本造詞方式“形聲”字而言,它的基本方式就是“譬”,亦即形與聲相匯而顯示的隱喻方式,許慎謂之“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近人章太炎說:
諸言語皆有根。先征之有形之物,則可睹矣。何以言“雀”?謂其音“即足”也;何以言“鵲”?謂其音“錯錯”也;何以言“雅”?謂其音“亞亞”也;何以言“雁”?謂其音“岸岸”也;何以言“駕鵝”?謂其音“加我”也……以音為表,惟鳥為眾……故物名必有由起。
楊樹達說:
自清儒王懷祖、郝蘭皋諸人盛倡聲近則義近之說,于是近世黃承吉、劉師培先后發(fā)揮形聲字實寓于聲,其說即圓滿不漏矣。蓋文字根于言語,言語托于聲音,言語在文字之先,文字只是語音之徽號。以我國文字言之,形聲字居全字數(shù)十分之九,謂形聲字義但寓于形而不在聲,是直謂中國文字離語言而獨立也。
于是,我們的探討,將越過字根,要在字根基礎(chǔ)上探討語根;探討這個語根,也就是要先探討其音義隱喻的歷史。
(三)從“根隱喻”到“根的隱喻”:“艮”的原始音義系統(tǒng)
饒有興味的是,在我們這篇討論“根”這一概念的語源的文章中,也不能不依靠“語根”這樣帶“根”的概念,可見“根”的隱喻之于漢語認知的意義是非常重要的。探討“根”的隱喻語義之源,也只能隱喻地使用“根”這樣的概念來生成“語根”“根詞”等衍生概念。至于說到“語根”“根詞”這樣的概念,認知隱喻學理論中還創(chuàng)生了一個“根隱喻”概念,是說在“認知”與“隱喻”一體化的視野里,每個字詞或概念最終的原生之點都是由隱喻所構(gòu)成,這個最初的原生隱喻就是“根隱喻”(root metaphor),而每個詞和概念的歷史語源上都應(yīng)有一個“根隱喻”埋在時間的深處。如前所論,這個“根隱喻”,一定是音義性質(zhì)的隱喻,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語根”。對此,我們要區(qū)分認知隱喻學的術(shù)語“根隱喻”和本文所論的“根的隱喻”的不同。我們所謂的“根的隱喻”,恰是要探討“根”這個詞或概念的“根隱喻”。
那么“根”這個看似“自命不凡”的詞的語根又該如何探求呢?
對人而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句話,沒有無緣無故的情感,同樣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聲音和語言,山有根,樹有根,言有情,人有意。
還是讓我們來考察作為形聲字的“根”的聲旁,即考察“根”為“艮聲”的“艮”。
那為什么要將“艮”作為“根”的“語根”來考察?這當然是沿襲并承認《說文》中“從木艮聲”的說法。雖然,我們會注意到,現(xiàn)代學者對“根”的上古語音的構(gòu)擬,也有沿襲《說文》中釋為“木株也”與“從木朱聲”的路徑的。比如,吳安其在《漢藏語同源研究》中,就對“根”的上古漢語語音做出了依“齊方言”詞“杜”與“株”的古音來構(gòu)擬的方案。這個上古漢語的齊方言“杜”,其實在上古也是與“株”相通的一個詞。因為“杜”有“赤”的意思,《詩經(jīng)》中“有杕之杜”,毛傳釋為:“杜,赤棠也”,即赤棠樹。而“株”,雖然《說文》中“互文性”地釋為“木根也”,但有一個古漢語常識,是說赤聲朱聲字“多含赤義”
。《說文》:“朱,赤心木,松柏屬,從木。”由此可見,株、杜在從木從赤這一語義上是相通的。吳安其認為,“株”上古音,與“杜”同源,來自漢語古方言。他還聯(lián)系“根”在原始藏緬語、原始侗臺語、原始苗瑤語這幾個漢藏語系的諸分支的原始語音,構(gòu)擬了“根”的更為古遠原始的源頭“原始漢藏語”古音:*C-rɑ-ɡ。
在此我們想說的是,“根”的古音表義來源可能有著更加紛亂復(fù)雜的情況,也可能并非由一種路徑所限定,其間在人群的歷史時空中的挪移與變遷肯定是我們今人所不能理解的,恐怕將是個永恒的無定解之謎。通過不同路徑的求解也應(yīng)該具有相對的合理性。只是,在此我們應(yīng)該相信《說文》、相信“根”這個“形聲字”本身“從木艮聲”所帶給我們的古老信息。既然根“從木艮聲”,“艮”在此已是其演化歷史中確定無疑的語音結(jié)果,那么循著這個“艮”的語根線索,或許可能到達更遠的開闊地方。或許,在《說文》所提供的兩種線索或途徑中,即“木株也”與“從木艮聲”這兩種途徑中,由于吳安其的對“根”的原始漢語的語音構(gòu)擬,就將“杜株根”在古音構(gòu)擬的層面上得以通觀,如果這樣來看此問題,原始漢藏語的這個“根”音,也可與上古“艮”音聯(lián)系起來比看,許慎所提供的“朱—株—根—艮”網(wǎng)絡(luò)中的“朱聲”與“艮聲”也可同時并列式地承認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也有充分的理由說,許慎的從“木株也”的形義解釋在這里最終也追究到了音義解釋上。而依許慎的主張,“根”不只用“木株也”來解釋,其語源更應(yīng)落實在“艮聲”上,或許“艮聲”的探討更有意義,許慎并不偏廢。
艮,音ɡèn,古恨切。這個“艮”所表示的語音在上古可以說是來頭不小的一個古音,并表示一種來頭不小的“象聲”語義系統(tǒng)。
唐朝學者陸德明在《經(jīng)典釋文》中如此釋“艮”:“艮,根恨反,止也。鄭云:艮之言很也。八純卦,象山。”,陸德明是直接地在“周易音義”部分來釋“艮聲”的,明言“音義”概念,并直接地將其與源自古典早期的《易經(jīng)》中的“艮”卦聯(lián)系起來,暗示“艮”之最早的語義,能夠追溯到“八純卦,象山”。依此,考察“艮”,我們會很自然地來到中國最為古老的思想文獻之一《周易》所展現(xiàn)的上古語境。“艮”在《周易》中為八卦之一,“艮”聲所隱喻的諸種意義,一定會被《周易》系統(tǒng)地表現(xiàn)在其八卦之一的艮卦之象中。我們先看《周易》中所沉淀下來的“艮”象語義系統(tǒng),也可以說是最早的“艮”聲語義系統(tǒng):
1.“艮”為八卦之一,其象為山。
《易·說卦》:“艮為山。”山是“艮”的基本意象。“艮”及其山的意象來源非常早。《周禮·春官·大卜》說:“(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jīng)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漢代鄭玄在《易贊·易論》中說:“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又補充說,《連山》“以純艮為首”,《歸藏》“以純坤為首”,《周易》則“以純乾為首”
。這里透露的信息是,早在夏代之時,艮卦曾成為占卜之事的首要意象,在卜術(shù)系統(tǒng)中《周易》的“前身”《連山》,以對艮的意象關(guān)注為要務(wù),而且艮為連綿的群山之象,即所謂“連山”。可見,“艮”的語音及其語義,至遲在夏代之時就已產(chǎn)生,并形成了一種很重要的隱喻意象。在那個也許是文字符號遠沒有后世殷商甲骨文時代發(fā)達的時期,“艮”以其涵蓋廣大的語音,是代表一大部類的基本意象系統(tǒng),并且在夏代時是首要意象,在周易時代則是八卦有其一。當其時也,夏代或夏代之前,文字符號初萌之時,“艮”的語音的重要性和象征性當無可懷疑。
2.由“連山”之象到“萬物”之象,到聚焦于植物生命之象。
上古之時,“艮”是一個如此盛大而重要的意義和意象,《易·說卦》說:“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終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乎艮”。可見,“艮”與“成”、與“萬物”有關(guān)。并且,“艮”的所謂“成言”,是萬物之所“成”,也可以想象為一種“發(fā)聲”性質(zhì)的“成”,即其所成者為一“言語”。這“艮”聲“艮”言是用來表示“萬物”的,是個“盛大”的意象,是個可以表示始也表示終的意象。其所表意象之浩大,囊括始終,渾然完整,是一個完“成”,一個“萬物”之“繁盛”的整體意象。從空間上說,艮音的表義范疇涵納“萬物”,從時間上說,艮音的表義范圍則可“成始、成終”,表示萬物從始到終,又從終到始的循環(huán)往復(fù)的“全過程”。在此,遠處連綿的群山之象與萬物之象合一,人們由此意象可窺見到“山載萬物”,也就是大地厚載萬物,都可以用這個“艮”音之言來涵蓋表達。在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由“連山”之象轉(zhuǎn)化發(fā)展到“萬物所成”之象,應(yīng)該是從夏代的“連山”,經(jīng)商代的“歸藏”,再到商周之際的“易”之間所發(fā)生的語義演變,其間已隱約可見原始社會逐步向植物性農(nóng)業(yè)社會進化的時代背景。此時的“萬物所成”之象,建立在一片“連山”進而對“大地”(坤、歸藏)取得的逐步深入的認知之上,農(nóng)業(yè)性植物性社會生產(chǎn)生活又使人開始關(guān)注“天”(乾),并將天、地(坤)聯(lián)系起來,互相轉(zhuǎn)化生成,締造萬物。于是,“艮”是天地合一所善之物,由大地厚載,是在大地上凸起的成長生成之物的原初之因。深植于土中,“艮”是山;同時,“艮”也是萬物的土中之成因,是“萬物”的植物性的根。它們在有文字之前統(tǒng)一于一個原初人類聲音(艮);產(chǎn)生文字后,也應(yīng)先有“艮”字,表意細致化復(fù)雜化后,即有“形聲”造字之后,才會在日益分類精確化的社會語境中有專屬于植物性的“根”字的創(chuàng)用。因此“艮”屬土,在天乾地坤之間,“艮”的意象是可以從大地上拔起的連綿群山引申到“萬物”之所“成”上的。這個“萬物”在原始人眼中又主要是森林,是植物性的萬物,留有逐漸向農(nóng)耕文明過渡的鮮明痕跡。厚德載物,“艮為果蓏”
,這似乎暗示所謂萬物“莫盛乎艮”,也就是后世的莫盛(成)乎“根”,莫盛乎根的勃郁而起與止靜而歸。
3.由“連山”“萬物”之象到人類的心理之鏡像。
“艮”音的偉大之處在于其能夠描繪一個整體宏大之象,是人將面前的連綿群山、萬物都對象化,而在連綿群山、萬物的宏大景象前,人就產(chǎn)生了一種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使整體對象化了的群山大地與萬物都變成一種可以阻隔人的他者存在,那是一種在遠處的永恒的靜默和存在,到此為止的意識油然而生。渺小的人類越是深入這個宏大的整體的對象內(nèi)部越是感到無力,越是感到一團糾結(jié),同時,也越是深入,越看到了對象的基礎(chǔ)性部位。看到如“根”一樣的堅實、堅硬,看到一種生發(fā)、始生,更看到一團糾結(jié)。“艮”的語義于是向心理內(nèi)在性轉(zhuǎn)化。“艮”是一團糾結(jié),而人需要返回自身。于是“艮”又從無限深入到有限,含有界限、止境的意義。《易·序卦》:“物不可以終動,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易·艮·九三》:“艮其限。”《彖》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以。”
“艮”為“根部”,是起點也是返回的終止之處,到根部便一切都終止了,所以“艮”(根)有“止”義,亦有在動中返靜的含義。物止必返,《易·艮》:“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回到根部也就是回到界限。那是我們可以望見的一個返回來路和原點的“背影”,那是一個我們望不見的深藏在大地及萬物中的可以生長的“原點”。“艮”是一個終端,一個可供返回或出發(fā)的“原點”,這原點總是“終動”,是永恒性的靜止的所在。從出走到返回、從宏觀到微觀、從整體到深入根部、從外部到內(nèi)部、從外在宏觀到心理感受與自我意識,遠古“艮”音的語義涵攝之廣可見一斑。
4.進而,“艮”又是一個表示心理程度的詞。
“艮”是很、狠、恨,是一團糾結(jié)。糾結(jié)于某種終端或原發(fā)之點。而且,這個終端或原發(fā)之點是用目光看見的,是目光所停留之處,是目光之止、之限,是目光的返回在思維中引起的反應(yīng),是目光的“返本溯源”,是從目及心。清人袁枚在《隨園四記》中說:“然而古之圣人授之以‘觀’,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于止知其所止。”《說文》云:“艮從匕目,匕目猶目相匕。”段注說:“目相匕即目相比,謂若怒目相視也。”
故“艮”又可引申到形之于目而實為糾結(jié)于心的“從心艮聲”的“恨”之義。到此,由一個“連山”之象的音義,進化為“萬物所成”之象的與植物性生命相關(guān)的音義,恰在商周之際,“艮”字也被創(chuàng)造了出來。正如《說文》中對“艮”字的解釋那樣,此時它又恰好以一種心理糾結(jié)原則,即“從匕目”,猶曰“懟目相視”,來表達了。之后,就該是“根”這一直接的農(nóng)業(yè)植物性表達的出場,進而代替了原始意象性抽象思維的“艮”。更具體地說,“艮”將化為諸多相關(guān)意義的“聲旁”而存在。它構(gòu)成了很多漢語詞的“聲旁”,以多種詞與詞義的方式存在,但都將被艮聲所統(tǒng)攝。
5.“艮”的含義也可以從“遠取諸物”而返取(引申)到“身”。
《易·艮·六四》:“艮其身,無咎。”身能時止而止,故無咎。“艮”意味著可以返回的“肉身”生命,又是萬物的生命性的實感實物性質(zhì)的意象。
6.由于凝眸注視,糾結(jié)成團,“艮”遂有堅固的含義。
《廣雅·釋詁》:“艮,堅也。”這個意思也來源于《易》的語義系統(tǒng)。清王念孫疏證:“《說卦》傳云:艮為山,為小石,皆堅之義也,今俗語猶謂堅不可拔曰艮。”又由“堅”而“難”,漢代揚雄《太玄經(jīng)·守》:“象艮有守”。注:“艮,難也。”
現(xiàn)代中國民俗中說一個人“一根筋”、頭腦不靈活、認死理,也說“他真艮(梗)”,東北方言也會說:“這人艮次艮次的,不爽快。”這些“艮”音所表達的狀態(tài),大概也來源于“艮”的古已有之的“堅硬”“艱難”等信息投射碰到對方阻力的意味。同樣,相聲術(shù)語“捧哏”“逗哏”的“哏”,雖有笑在其義中,但這笑也是因為語言的纏繞與難度;是因為奔向難度的釋放、奔向笑點而產(chǎn)生的。
7.方位的含義,指東北。
《易·說卦》:“艮,東北之卦也。”數(shù)千年之后,我們已不好想象“艮”音的意象所由產(chǎn)生的人群所在的方位了,是這個創(chuàng)造和產(chǎn)生了“艮”音的隱喻之象的人們所在的地方之東北方向有著連綿的群山和茂盛的森林嗎?先人們東北望所看到的是那“中原”之東北的太行山脈嗎?或可作此聯(lián)想。
綜上,“艮”的原始音義隱喻之象大概可以分為兩條流向,一條指向外在宏大的意象表述,一條指向人的內(nèi)心映像的表述。宏大意象方面,最先是原始思維的簡單而宏大的“連山”之象,進而是“萬物所成”之象。“萬物所成”之象,又由“歸藏”這大地、坤的視界,而逐步擴展到“天”及“天地一體”而觀,遂又凸顯了天地間萬物所成的視界“中間物”,或者是“中間物視界”。艮/根無疑就是中間物的視界。天、地、中間物,成就了“易”的宇宙觀、生命觀。“艮”是易時代的產(chǎn)物,此時之“易”,已是農(nóng)業(yè)性社會在關(guān)中大地(周原)上耕耘出的“周易”,它必然更復(fù)雜地映射到了人的心理之象,表達出心志情意的某些糾結(jié)之處,向“根”的語義澄明之境而去,這是一個合乎歷史情境的生長邏輯。
(四)中間物思維及其邏輯
由上我們可以擬想,在遙遠的夏代以至更古的無文字時代,當我們的先人面對以群山(連山)為厚載的“拔地而起”的萬物(以樹木草莽等植物性世界為主),或發(fā)出“艮艮”的驚嘆,或模擬遠方深厚沉郁的巨大物體發(fā)出的暗回低沉似“艮艮”的自然聲響,或用工具撥開并深入這個“萬物”底部時碰撞堅固之物體發(fā)出的“艮艮”聲響,以聲(ɡèn)攝“象”,再以“艮”固形并表示其“象”,那“艮”聲所隱喻性地蘊含攝取的“象”,以及“象”的諸含義,原是可以想見的。
這個“艮”是通過“看”(而且是深入地看)而發(fā)出的有意義的語音。在這個“艮”聲所囊括的意象語義系統(tǒng)中,既有宏大的山載萬物的整體景觀,又有“近取諸身”的對“萬物”之中的個體事物的底基的探碰與深入;既看到了拔地而起的生成與完成,又看到了其深潛的界限、阻扼與返回,是普遍性與個別性的語義統(tǒng)一。
拔地而起的連綿“群山”,以及其上所“成”的“萬物”,居于大地(坤)和上天(乾)之間,是天與地之間的“中間物”。“艮”即是對這一整體性宏大景象的描寫,進而可以對這一宏大的中間物意象及其所由生成或成立的“成因”加以描寫。“艮”是天地之間深植、站立在地上的萬物之所由“成”的所在。
“易”的前身“連山”這個意象表明,上古中國先哲們認識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即是將人的思維關(guān)注重心放在了“中間物”——如“艮”這類意象上,進而又由關(guān)注重點“艮”(連山)這一底基性的天地中間物,遷移到了萬物成長變遷的過程上,先是大地意識(以純坤為主的歸藏),后又加入天的維度,最終,艮和易都成為由天地人系統(tǒng)而合成表達的生生大化之流中的隱喻意象。易者,變易者也。生生之謂易。“生生”是個極宏大而完整的世界圖景,包含了天、地、中間物(萬物┼人)。這是個由思維和視野的恒定性轉(zhuǎn)向無盡變動的思維方式的過程。然而當我們的思維關(guān)注重點移到“變易”之象上,不僅不能忘卻“天地乾坤”合一所“成”的宏大背景,而且要依然以此為背景,同時也不能忘卻“連山”所成之“艮”,即中間物——那個由大地承載的根基的“牢固”和“原點”的語境,那個由天地所成的萬物,仍與天地為一體,仍然是天、地、中間物(萬物┼人)整體圖景中不可缺少之象。尤其當我們將人自身與這地上天下的萬物相融合齊一,并相類比的時候,一個自然而然的“同理心”,即那種對于人無根的恐懼和對有根的期盼從心底升起的時候,一種隱喻的心智與渴望便油然而生。“艮”是對乾坤變易對大化之流的人心的穩(wěn)固器或平衡點。“艮”最終沉淀成為“易”時代的重要意象之一。這是易的時代的表意需要。在易的時代,“艮”的音義隱喻仍然作為先人們的世界圖式之一,為“易”的八大意象之一。
而作為包含在這個“萬物”之所“成”的植物性的“根”(山有根,俗語中有山根的說法,山上的萬物也有根),無疑也“根植”于這個更原始的音義隱喻的系統(tǒng)之中,“艮”聲語象系統(tǒng)中的一個最恰如其分的物象代表,一個具象的而且是植物性的“艮”(根)意象的代表,承繼傳達了“艮”這個古老的人類語音所隱喻表達的主要意涵。農(nóng)耕社會的古人主要依植物經(jīng)驗來表達感受,由“艮”到“根”的隱喻變遷得以完成。而且后世的根字根詞尚且不夠表達我們的全部意思,先人們還配套著生成了一個同樣是基于植物意象的“本”字“本”詞,來應(yīng)對視野擴大之后的語言表達需用,“本”不僅含有“根”(艮)之義,還兼有“主干”“本體”“整體”等擴大了范圍的意義,是根基性的“根”(艮)的意義的抽象和擴伸。“本”形從木,而音卻與“木”相去甚遠,一個可能的事實是,在上古,“本”音與“艮”音相去不遠,或者同屬這個廣大的“艮”音隱喻意象網(wǎng)絡(luò)體系。而此時,“艮”這個宏大的古音隱喻意象,便以其歷史性的語音(ɡèn)并由“艮”字固形沉淀到歷史身影背后,留痕在古老的由“連山”“歸藏”演化而來的“周易”系統(tǒng)之中,讓我們對此不由產(chǎn)生出綿延的聯(lián)想。
(五)“艮”聲旁的音義系統(tǒng)考察
這時候,也便是“艮”作為一個偉大的“母語”“母音”生發(fā)她在民族語言歷史中萬千造化的“孳乳而浸多”的神奇功能的時候了。“艮”聲本有恢宏闊大之象的一面,但由于“易”的大化之流、變化無常而更多地向心理糾結(jié)方面的隱喻派上用場,而且更多地以后起的“形聲”造字方式來表示“艮”的音義隱喻的心理映像。最后,從植物之根的植物性隱喻途徑,形聲字方式的“根”與指事字方式的“本”聯(lián)袂的隱喻表義體制也出場了。
許慎《說文解字·敘》說:
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段玉裁注:“孳者,汲汲生也,人及鳥生子曰乳。”“艮”為“成”,也有“生”義。而章太炎說得更直接:
義自音衍,謂之孳乳。
章氏是直接把字詞的“語根”接通到“音義”上。照此,“艮”作為形聲字的聲旁便不僅表示艮音,而且這艮聲也有其歷史化了的準備好了的意義,即音義隱喻,在發(fā)揮作用。那么,我們接著再以《說文》為主看看“艮”聲旁的語義系統(tǒng):
艮,很也(段注:很者,不相從也。……易傳曰,艮止也。……止,下基也,足也。……方言曰,艮,堅也;釋名曰,艮,限也。),從匕目(段注:會意,古恨切。),匕目猶目相匕(段注:目相匕即目相比,謂若怒目相視也),不相下也(段注:很之意也),曰艮其限(段注:獨引艮其限者,以限與艮音義皆同也)。另陸德明《周易音義》:“鄭云:艮之言很也。”
限,阻也,從,艮聲,一曰門榍也。
恨,怨也,從心,艮聲。
狠,犬斗聲(段注:犬各本作吠,今依宋本及集韻正。斗各本作鬬,今正。今俗用狠為很,許書狠、很義別。)
眼,目也,從目,艮聲。
很,不聽從也,一曰行難也,從彳,艮聲。
垠,地垠咢也,從土,艮聲,一曰岸也。
艱,土難治也,從堇,艮聲。(段注:凡難理皆曰艱。按許書無墾字,疑古難即今墾字。)
墾,《廣雅》釋地:“耕也。”王力《同源字典》:“古音艱讀若根,聲變?yōu)閴ā!?img alt="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杭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4年影印本,第50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A0BA1/25376100609507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727144-Vn3y4oFldRb1iM5N8vxIwifHWacOB4fC-0-e73786ac936ce518197c1b9a627bd972">
跟,足歱也,從足,艮聲。
根,木株也,從木,艮聲。
以上《說文》中的“艮”聲旁隱喻語義系統(tǒng),其實是更加落實了《周易》中艮象隱喻系統(tǒng)的諸意義于“艮”聲詞族。這些“艮”聲詞的意義隱喻都與土地與深潛或突出之物或與探觸感知這些深潛或突出的阻礙之物時因碰撞而發(fā)出的“艮”聲有關(guān);同時,又都與眼睛、與目視所見有關(guān),與更加深入狀、更加擴大狀、“很”(或狠、恨)狀等心理強化感覺有關(guān),與觸到或看到的“過程中”的界限、止等意識到的現(xiàn)實或歷史內(nèi)容有關(guān),與一個由“艮”所意識到的整體性的“過程”有關(guān)。所以這些由“艮”聲“艮”音所標注所創(chuàng)造的字、詞、概念,并非毫無來由,而是有著悠久和深刻的族群生活經(jīng)驗做基礎(chǔ)的,它們都聲音性地隱形于網(wǎng)絡(luò)之中,使一個發(fā)聲為“艮”的歷史性的語音,盡力在語言實踐中完成自己的“音義隱喻”。它說明了用“艮”聲概括地表現(xiàn)萬物某一系統(tǒng)意蘊的“以一取多”的音義隱喻關(guān)聯(lián)思維在先人們創(chuàng)造生成語言時的重要作用。在這個頗為廣闊的音義隱喻網(wǎng)絡(luò)中,展現(xiàn)了“艮”作為“根隱喻”為形聲造字命名時的隱喻途徑及其隱喻文化背景。隱喻,是在具體的歷史的語義和語用關(guān)系中,在語音關(guān)系以及后來又加諸的字形關(guān)系中形成的,隱喻就是語境和關(guān)系。同時,語言和文字,起碼在漢語的歷史語境中,其產(chǎn)生的漫長過程,也是其從音義隱喻到形義隱喻的隱喻化表意的疊加沉淀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形聲字“根”從“艮”的語音意象表義網(wǎng)絡(luò)中來,而不是“艮”從“根”來,不是“艮者,根也”,而是“根者,艮也”,這是歷史安排好的命運。在這個過程中,表示連山之象和萬物之象的隱喻沉淀到了古老的“周易”思想系統(tǒng)中;更多地表現(xiàn)為心理情結(jié)的音義隱喻內(nèi)容則由“很、狠、恨、艱”等詞所表示;而更為具體的視覺性經(jīng)驗則由“眼”“根”這樣的詞匯所分有;植物性的經(jīng)驗則沉淀深潛到“根部”,由“根”字“根”詞所專屬,并由這個“根”重新開始植物性地隱喻世界的新的歷程。
《周易》的艮聲取象與《說文》的艮聲造字成詞所展現(xiàn)的網(wǎng)絡(luò)和道理,可以解釋“艮”之為“根”和“根”之為“根”的理據(jù),可以呈現(xiàn)“根”詞的生成的原始語境景象。從艮聲意象隱喻系統(tǒng)(《周易》所見)到艮聲旁音義隱喻系統(tǒng)(《說文》所見),其間的各義素、各單音詞的語義,互相占有、重疊、分化,共同組織了一個隱喻關(guān)聯(lián)網(wǎng)絡(luò),并呈現(xiàn)了在漫長的歷史中由一個“艮”聲所流瀉出的隱喻化的樹狀的文化之路。這個“艮”聲“艮”音,正是這個廣闊的原始社會人類的音義隱喻網(wǎng)絡(luò)的最早的樹狀之“根”,是漢語詞“根”的語根。
(六)“根的隱喻”之語義體系的生成
最后,我們再看《辭源》等辭書中有關(guān)“根”的釋義:
①草本的根部。樹根、草根。
②物體的下基,墻根、山根、根底。有時是深埋不露、隱晦的,需要挖根、尋根、露根。
③事物的來源、依據(jù)。根本、根據(jù)。
④徹底的清除。根除。
⑤堅固、難治理。根深固柢,根痼。
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從“根”這一語詞的“木”旁形義隱喻,我們可以確定“根”的本義,即指向草木的根部,這是“艮”聲旁加上“木”的形義,落實為草木之“根”的“艮”。而又從其“艮”聲偏旁的音義隱喻,則可以聯(lián)系從《周易》的艮之聲象隱喻系統(tǒng)到《說文》所網(wǎng)羅的艮聲詞族的聲旁隱喻網(wǎng)絡(luò),由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根”為什么讀若“ɡèn”(艮)的文化理據(jù),那是我們先人的“語根”之賜,是他們觀象于天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向萬物和自身發(fā)聲,向事物深處探尋的隱喻性語言(音義)實踐所賜。
“根”作為一個實體名詞,在這個隱喻網(wǎng)絡(luò)的背景中,由形義隱喻之賜可以獲得明確的“本義”,這并不出奇;但只要你考察其所由產(chǎn)生的那個更大的音義隱喻系統(tǒng)的歷史,它的語音隱喻聯(lián)結(jié),卻在歷史中向上占有了、重疊或擁抱了這個“艮”音義隱喻系統(tǒng)的多種義素、義項,于是這個有“語根”的詞,這個“根”字“根”詞,才有了諸多豐富的引申義,而所謂的引申義,其實質(zhì)不是別的,甚至也不是從所謂的“本”(木屬象形)中“引申”出來的,而正是隱喻性的語音關(guān)聯(lián)在已有的歷史隱喻語境中的展開,很可能,有些所謂的“引申義”其源更古,某些當下的“本義”可能正從其“引申義”中產(chǎn)生出來的。
漢語的“文字”原來有著更為古老的意義隱喻的源頭,“漢字”也絕不僅僅是一個“象形”,更是一個“形聲”或“音義”現(xiàn)象。不過,在漫長的語言變遷中,意義之“本義”被顛倒為“引申義”了。比如,我們常常只局限性地辨識“象形字”的字形,并忽略音義而僅以其形義認定“本義”,就是如此。現(xiàn)在我們終于明白,“根”不過是“艮”聲的音義隱喻的某一方面、某些方向、某種意義元素在后來歷史中的文字化、固形化。“根”在字形的意義上攝取了木屬象形的意義,而在后世就仿佛是我們在用一個木屬象形的植物性根基性去延伸隱喻諸多如根源、返璞歸真、歸根為靜、為終止、為徹底等義,但歷史的真實卻是,這個植物性的“根”,不過是“艮”這個更為古老的語音所隱喻過的那些意義的承續(xù)產(chǎn)物,“根”所隱喻引申出來的諸義很可能是它自身所由來的“本義”,很可能是向上重新占有了它所由生成的“艮”的諸義素,而我們卻誤以為這些“本義”是“根”的下游產(chǎn)物。語言的歷史跟我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看破這層語言歷史的喜劇,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那些早已被“艮”所隱喻的廣闊的語義網(wǎng)絡(luò),構(gòu)成了后來“根”的隱喻之根。隱喻是在歷史中互相指涉的,其“根”或“本”也是相對的。
而從這之中,我們認識到了,“根”語詞正是如此隱喻式地形成的,這形成的過程似乎是一個“隱喻的循環(huán)”。將其置于認知語言學或認知隱喻學視域,并借助闡釋學的理論視角來理解“認知”,這個循環(huán)則類似施萊爾瑪赫以及伽達默爾等人的所謂的“闡釋的循環(huán)”。闡釋類似認知,而闡釋需借助隱喻。于是我們會看到,這原始最初認知的“闡釋的循環(huán)”也即“隱喻的循環(huán)”過程之后,這個“根”字“根”詞形成概念之后,自此始,“根”又將隱喻式地在語言長河中發(fā)揮作用,并開始其自身的新一輪的隱喻之途。這將是“根”對其語根隱喻文化母體(艮)的回饋。
“根”的世界掌握:理與情的隱喻分途
(一)意象圖式與根的隱喻功能與途徑
于是讓我們從“根”這個語詞向下出發(fā)。
這個出發(fā),始自漢語文化的“根”從其音義語源的隱喻系統(tǒng)獲取信息之后所凝結(jié)成的一個寫作“根”讀為“根”(從木艮聲)的語詞平臺。
這個平臺是遙遠的“艮”上古語根的一個革命性的發(fā)展,或者新生。在“艮”古音原有的意涵之上,再加上“木”的形義,便有了這個“根”。
從此我們不僅用它指稱草木之根,而且依據(jù)它來看萬物和自身,而且我們看萬物和自身都將“艮”聲化、“木”形化,都將沾染上它的“根基性”和“植物性”這兩方面經(jīng)驗的氣息,取用一種攝取萬物的“艮”與植物的“根”的隱喻之鏡了。由此我們會說“山根”“墻根”“牙根”等,表面上雖不會是“山艮”“墻艮”或“牙艮”,但實質(zhì)上又確實地表達了類似“山艮”“墻艮”或“牙艮”的意味。山、墻和牙的底部的基礎(chǔ)部分凸顯出來,并都被植物性地隱喻化了,形象化了,甚至感性化、情感化了。
這就是認知隱喻學派所說的認知圖(the cognitive maps)或意象圖式(image schemata)的作用。我們站在“根”這個平臺上,就獲得了一種隱喻的能力。這種能力不僅是意象性的,更是認知性的。這種能力就是借助于長期的人類生活經(jīng)驗,在不斷隱喻化的事物辨認與聯(lián)系中,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抽象范式或意象圖式。將這種意象圖式“作為一種理解的普遍模式,通過投射某領(lǐng)域的經(jīng)驗范式來系統(tǒng)建構(gòu)另一領(lǐng)域的知識,隱喻充當了人類認知的主要機制之一”。“意象圖式是意義生成及其推衍的關(guān)鍵所在。”
意象圖式是經(jīng)過人的“隱喻投射”這種主動的認知行為而勝任語言的生成轉(zhuǎn)換工作的。“根”就是一個這樣的可以用來做“隱喻投射”的認知平臺,即“根”的“意象圖式”。
由此,我們把“根”這個“根詞”所形成的“意象圖式”投射到對諸多事物的認知上,它們便都不可避免地被植物性地“結(jié)構(gòu)化”,變成了由“根”部被明晰指認所形成的一種整體/部分的認知,那些被突出的事物便都可以有了“根”。同時,在這個圖式中我們還可以由“根”而內(nèi)在地傾向于關(guān)注整體,“根”意味著我們認知所能達到的“終端”或“根源”“根基”,意味著對整體的把握的可能性,乃至形成“根是地下的枝,枝是空中的根”式的整體觀趨勢,形成了由“根”的隱喻轉(zhuǎn)換連接而形成的系統(tǒng)網(wǎng)絡(luò)。“根”不但隱喻地產(chǎn)生,而且“隱喻地存在并不斷通過隱喻更新自身,而人類即在這種此岸—彼岸的消長接替之中完成著認知的轉(zhuǎn)換生成”。
“根”詞的隱喻發(fā)生史告訴我們,從“艮”的意義隱喻的廣闊的宏觀的整體性意象圖式到一個植物性的形義隱喻與音義隱喻相結(jié)合的“文字”詞“根”的隱喻化過程,是一個從整體隱喻(艮的原始音義隱喻系統(tǒng),它含攝山、石、植物等眾多意象)落實到具體隱喻(作為字思維的從木艮聲的“根”的隱喻)的意象圖式的轉(zhuǎn)換生成過程。而自此以后,從“根”這個極其植物性的意象圖式,又將擴展投射到更廣泛的事物上,表達更多事物的“根基性”“根源性”的意思,并將這一部分突出表達出來,這個過程則又是一個從具體返回到整體的意象圖式轉(zhuǎn)換生成過程。這就是“根”語詞在我們認知——語言活動中的漫長的隱喻長途,是我們經(jīng)由語言的歷史實踐的新的認知性的“闡釋的循環(huán)”“隱喻的循環(huán)”。
認知隱喻學派的研究進一步指出了隱喻實現(xiàn)的兩種不同途徑,即“概念隱喻”和“基本隱喻”。
如果我們的理解和認識不錯的話,那么“概念隱喻”更多的是一種偏于理性概念的隱喻之途,而“基本隱喻”則更多的是一種傾向于在句法上表達更多關(guān)聯(lián)語境的帶有意象情境的情感性隱喻之途。如此,“根”也同樣在這隱喻的兩種分途中,深深地“扎根”于我們的理性與情感。
(二)作為“概念隱喻”的“根”
“概念隱喻”大抵可以視作隱喻認知的基礎(chǔ),指隱喻并不像我們從前認識的那樣,只存在于詩歌或修飾性語言當中,而普遍存在于人類認知的“概念”層面上:
我們平時進行思考和行動的日常概念系統(tǒng),基本上都具有隱喻性的本質(zhì)。
隱喻不局限于亞里士多德的詞語替換,而是人類對世界的看法可以用不同義域的觀念表述,一個義域的概念可以被另一個義域的概念隱喻化。
按照這種“概念隱喻”的道路,有關(guān)“根”的隱喻也在語言中不斷地將自己進一步地詞化、概念化,于是除“根”自身作為一種詞或概念之外,又由“根”產(chǎn)生了諸多概念,這些概念都是一些“隱喻概念”或“概念隱喻”。我們平時看到的一些概念,其實并非僅僅是一些所謂的“符號”,仿佛和圖像與感受絲毫無瓜葛,如“根據(jù)”“根本”“根底”“根治”“根究”“根源”“根基”“根由”“根業(yè)”“命根”“六根”“根塵”“根器”“山根”“耳根”“本根”等概念詞匯,今天我們寫出來用起來時,好像干巴巴的。這些詞匯概念平時我們在應(yīng)用中,大概也很少能聯(lián)想到其來自于草木之根的植物化和底基結(jié)構(gòu)化的經(jīng)驗隱喻,甚至“根本”感覺不到一丁點“圖式”的影子,如說:“你的根據(jù)是什么”或“我們的根本方針大計”或“要追查其根源”等等,我們大都只在其抽象的意義上心領(lǐng)神會地運用自如,早已舍掉了其中的意象圖式的隱喻環(huán)節(jié),仿佛那些形象性的隱喻之源早已蒸發(fā)掉了,而這正是隱喻化發(fā)展的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
隱喻化發(fā)展的結(jié)果正是“去隱喻化”,是詞化、概念化。
語言的隱喻之途,由于這樣的概念化、詞化發(fā)展而使認知得以簡明有效、規(guī)范有序,使想象理性化。這一方面是隱喻對認知的貢獻,是隱喻之賜;另一方面,也是隱喻的“去隱喻化”的過程,語言的符號性總是語言內(nèi)部的某種本質(zhì)力量,符號化、詞化、抽象化、概念化總是語言表達的基本方向和正當途徑,于是隱喻化便注定要走向語言的“熵”。以至于我們今天需要用認知隱喻學來揭示這一隱喻的本質(zhì)。但不管你意識到?jīng)]有,“概念隱喻”構(gòu)成了我們語言和認知的某些基本方面,這句話沒錯。看看現(xiàn)代以來中國發(fā)表的大量漢語文本,像“根本”“根據(jù)”等抽象詞匯概念的使用頻率,在今天是非常高的,但我們應(yīng)該明白,它們實質(zhì)上都是隱喻性的概念,而且是一種典型的“概念隱喻”,來源于有關(guān)“根”的意象隱喻。保羅·利科在其《活的隱喻》一書中有力地分析了思想和語言中隱喻被消耗的現(xiàn)象:
就像“使用”以“耗盡”而結(jié)束一樣,盛開的花朵在標本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形而上學”與其說想成為對既定隱喻的寓意化解釋,還不如說想成為植物標本,難道還不是嗎?
隱喻在何處消失,形而上學概念就在何處產(chǎn)生。
漢語中的“根”就是這樣的,有被形而上學概念化的趨勢,形成了諸如“根本”“本根”“根據(jù)”等抽象詞匯概念及其表示的有關(guān)事物本源、依據(jù)的含義,乃至形成了被張岱年稱之為“中國哲學的本根論”,亦即本體論的思想表述系統(tǒng)。而我們在一般語境中使用這些概念時,有關(guān)草木之根的隱喻圖像往往已“被消耗”,正像德里達在《白色神話學》中所說:這被消耗了的隱喻概念此時“它是用白墨水繪就的,它是被隱跡紙本掩蓋著的、不可見的圖案”。
但利科似乎并不欣賞和強調(diào)將這種“概念隱喻”的理念化、抽象化的結(jié)果稱之為“死的隱喻”,而贊賞黑格爾乃至德里達將這種“被消耗”看作是一種“揚棄”,一種理念化運動。“隱喻有接受和聚集形而上學揚棄的沖動的特權(quán)。”
在這個意義上講,正是“根”語詞的詞化、概念化成就了中國哲學的“本根論”表述。而正如利科所關(guān)注的焦點,問題在于我們將怎樣在隱喻性的思維之途上不斷地努力去激活這些被詞化、概念化的隱喻,重新恢復(fù)和激活隱喻的意義與功能:
對死的隱喻的分析涉及最初的基礎(chǔ),而這個基礎(chǔ)就是活的隱喻。
可以說,千百年來歷代大思想家所做的工作,正是在這個隱喻之途上,不斷地結(jié)合著各自時代的現(xiàn)實語境做著激活和恢復(fù)“根”或“本”的隱喻生命的工作,以至于在21世紀開端的今天,我們還要像老子、莊子、孔子、孟子等先哲一樣用“以……為本”的方式來說話,來表述著時代的主題,所謂“人本”,所謂“以人為本”,仍然與千年之前的古人智慧方式一樣,是將“根”或“根本”置于當下時代的重大隱喻之維,從而言說一個時代。這是對死的隱喻的揚棄,對活的隱喻的創(chuàng)造。哲學、思想的本質(zhì)功能(如果有這個“本質(zhì)”的話)之一,也許就是在使用、更新、創(chuàng)造諸多本時代的“概念隱喻”的同時,努力激活這些概念的隱喻本性,使之活起來。
這使我們想起文化評論話語中的一個常用詞“概念化”,我們常常在有些貶義性的時候使用它,在表達那些與生命感性及其活力和豐沛相反的意義時使用它,但現(xiàn)在,“概念化”看來真是語言的天性,是語言自身的歷史本身,也是隱喻運動本身所包含的自然趨勢,如果說沒有隱喻就沒有語言,那么也可以說沒有“概念化”也沒有語言。正是“概念化”運動成就了人類思維不斷走向高級形式,而“根的隱喻”走向根的“概念隱喻”形式正是其貢獻給人類思維和語言的一大高級而神奇的禮物,我們在漢語中正是通過像“根本”“根據(jù)”“根源”“根基”等“概念隱喻”或隱喻性概念才得以接近思維的深邃之處,會有所謂的“本根論”或“本體論”的哲學表達,會有所謂的“根本道路”“根本大計”之類的宏觀戰(zhàn)略表述,但只要我們仔細想想,“根本”與“道路”、“根本”與“大計”之間在其本源的“意象圖式”上都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木根象形的隱喻借用怎么聯(lián)想都與“道路”“大計”的意義聯(lián)系不上,它們之所以能夠連用在一起,也許正是“根的隱喻”在語言的歷史演化過程中不斷強化其去隱喻的“概念化”的結(jié)果。而此時,當我們將“根本”與“道路”與“大計”連用在一塊,則早已剔除了“根的隱喻”的圖像性而只選擇性地使“根本”一詞具有抽象的“更徹底”“更決定性”“更深刻”“更本源”等意味,在更抽象的思維層面上來運行,卻仿佛忘掉或越過“根”這個意象對于“根本”概念的隱喻之維。
如此尚且不夠,“根的隱喻”作為漢語思維中最為重要和關(guān)鍵性的隱喻之維,覺得“根本”之類的“概念隱喻”不敷使用,還要在此之外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根隱喻的更加抽象的表意形式:“本”。
(三)作為根的“概念隱喻”更加抽象形式的“本”
在此,有必要解析一下“根”與“本”的隱喻異同。
本,其本義也指草木根莖,所謂木下曰本,木上曰末。其象形、指事造字的痕跡是很明顯的。木下者,即指深埋于泥土中的“根”。朱熹《四書章句》:“根,本也。”應(yīng)該說明的是,“本”含有“根”意,但“本”無疑比植物“根”部范圍更大,是包括植物根部與主干部分在內(nèi)的一個整體性的概念。
由于年代久遠,今天我們已無法從茫茫時空中去明晰地解釋清楚“根”與“本”這兩個同命相連的詞在上古產(chǎn)生時的更具體的語境路線圖,以及采取由這兩個詞分別表示相同或相近意義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為什么有了“根”,還需要有“本”?是先有“根”后有了“本”?還是先有了“本”后有“根”?這些現(xiàn)代人恐已無從詳實考索。從我們前面對“艮”聲旁的音義隱喻與“木”形旁的形義隱喻之間關(guān)系的考索看,似乎“艮”的音義要比“木”形義更原始古遠一些(我們強調(diào)語音、語言在文字之先,這點沒錯),但其實想想也不盡然。這里只是就“根”字“根”詞的形、聲相輔造字成詞的關(guān)系角度而言的,除此我們還應(yīng)意識到,“木”自身也有它的古音來源,這個古音所攝取的意象也是它作了“根”的“形旁”之前早已存在于人們的語言認知與交際中的。比如“木”和“艮”(山)一樣是非常古老的呈現(xiàn)于人前的突出事物,但“山”似乎因為有了一個隱喻性的“艮”而變得非同一般。因有了“艮”的音義意象圖式,而具備更抽象的音義隱喻功能。而木或本的象形與指事功能則過于靠近形象圖式,又由于“艮”音義隱喻向萬物擴展并占有了植物性世界的表達,“木”不曾有過這樣的過程。因此并不好說“根”與“本”誰更古老,或誰是誰的“來源”,也許二者的來源都其各有自,是個平行線,只不過在后來的語用實踐中才發(fā)生了交叉與聯(lián)系。今天,我們只能在“根”與“本”的語用即其語義實踐中,去想象和辨析它們的不同功用及其細微的差別,去稍微解釋一下由這兩個字詞所互補配合地造成的“根的隱喻”的歷史。
在漢語用法中,“本”與“根”相比較,“本”的語義還可以用來指包括比“根”更大范圍的樹木的主干部分。但就歷史情形看,“本”也可以算在“根”語詞隱喻系統(tǒng)之內(nèi),從字詞層面看,它們都是以“木”屬這一象形圖式為基礎(chǔ)來造字的。但“根”采取了“從艮”聲的音義隱喻途徑,而“本”則采取了在“木”基礎(chǔ)上的“指事”隱喻途徑。在很多時候,本、根意義相同,可以互換使用,是同樣性質(zhì)的概念隱喻,其“木”意象圖式具有同一性;而只有它們并列構(gòu)成“根本”或“本根”等雙音詞,比直接言“根”體現(xiàn)了更加概念化、抽象化的“形而上”語義。我們還注意到,作為由草本之“根”范疇內(nèi)形成的概念隱喻,“本”并非來自“艮”聲旁系統(tǒng),而是來自“木”形旁的語義系統(tǒng),而“木”也是有其更為古老的象形加音義隱喻成因的,但它最終作為對“根”詞的隱喻的擴展和補充而出現(xiàn)在應(yīng)用語境中。其實,一個“根”字,本身就已包括了用“木”偏旁表示的“本”的義素在內(nèi)。而且,“本”與“艮”,似一音之轉(zhuǎn),從語根音義之隱喻源頭講,作為象形指事字的“本”之音義,也可以容納“艮”。但“本”較“根”更多地有形而上意味,更多地被使用在理念化、抽象化的思想語境,其本義的意象圖式似乎更容易地被徹底消耗掉了。我們猜想,這也可能是因為“本”所沿循的單一的象形指事隱喻路徑而沒有更多的“艮”這一更為古遠的語音隱喻源泉的滋養(yǎng)支持的緣故吧。當然,正如利科所論,這樣的更加去隱喻化的方式,是更加抽象化的、概念化的方式,但同時,它也增強了“根的隱喻”的形而上語義的表達功能,更加豐富和強化了“根的隱喻”的“概念隱喻”抽象能力,最終使“本”“根本”的語義隱喻地登上了中國哲學終極表達的極限處、最高處。《莊子·知北游》:
昏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謂本根。
正是由這里的“本根”一詞,張岱年先生提出了中國哲學的“本根論”的說法。在此,中國哲學表達了非常高妙、終極性的思考。當“根”欲表達抽象思辨內(nèi)容時,便常常要與“本”組成雙音節(jié)單詞“本根”或“根本”才可以,我們猜想,這也許是“根”單字使用往往更多地帶有原始的音義隱喻意象味道的緣故吧。“本”卻不這樣,“本”雖由象形而來,但畢竟已有了一層“木下曰本”的“指事”性隱喻,因此它可以更多地適合抽象表達并趨于一種“本體論”表述語境,且常常使用單音詞來表達“本”的理念,徑直取得抽象的概念地位。
例如:
人亦有言: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詩經(jīng)·大雅·蕩》)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禮記·郊特牲》)
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老子·第三十九章》)
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莊子·天下》)
一也者萬物之本也。(《淮南子·詮言訓》)
元者為萬物之本。(《春秋繁露·玉英》)
除了第一句例句《詩經(jīng)·蕩》的情況,余者都是“本”的很“形而上”的語用情況,一般情況下,如若換成單詞“根”則不成,除非連帶“本”的“本根”或“根本”。相反,有些更具象的隱喻性詞匯,如山根、牙根、墻根等,其中的“根”同樣不能用“本”來替代,庾信《明月山銘》說“風生石洞,云出山根”,白居易《早春》詩云“滿庭田地濕,薺葉生墻根”,這里我們絕對不能言“墻本”“山本”。“本”較“根”更抽象化,可以組成一對“本/末”哲學認知的隱喻范疇,而“根”卻沒有這樣的抽象的意味及其關(guān)系對應(yīng)。“根”在其隱喻的意象圖式中暗示了一種有終點的“結(jié)構(gòu)化”,一種整體/局部關(guān)系,但卻趨向于整體的一端并有界限明確的“到根為止”的意味,趨向于更多的飽含意象性的意涵,似乎在“概念隱喻”的命途中從沒有被完全徹底的詞化、形而上化,而經(jīng)常保持著隱喻的意象活力,一種來自其上古語源的“活的隱喻”風范。
讓我們再舉個例子來比照一下本、根的細微差別:
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管子·水地》)
故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管子·水地》)
這是春秋時代政治家、思想家管仲討論地與水之間關(guān)系的兩段話,分別置于《地水》篇的首尾,全篇主要內(nèi)容是討論水的形態(tài)、作用和對人的意義等。這個討論由這兩段話照應(yīng)貫穿起來,以“地”始,以“水”終。仔細分析,兩段話的句式和論述方式基本相同,如管子認為“地”和“水”都是“萬物之本原”,同時又略有不同;他在具體闡釋“地”的“本原”時,直接用的是“根的隱喻”:根菀,而在闡釋“水”的“本原”時,就用“宗室”來作比喻。對此,王引之說:“菀與根,義不相屬,根菀當為根荄。下文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諸生之宗室’。本原、根荄、宗室,皆謂根本也。”但“根荄”與“宗室”還是有很大差別。這里由根荄與宗室所體現(xiàn)出來的“地”的“本原性”比“水”的“本原”更本原,更具優(yōu)先位置,而“水”不過是“地之血氣,如筋脈之流通者也”。
相比較,邏輯上“地”離原初的具象隱喻更近,關(guān)乎大地上一切原發(fā)性的“生”;而“水”則理解上要置于“地”之肌理之上,雖是人祖所居住的“宗室”,但由于它畢竟離開了“根”的隱喻,盡管王引之說其同樣表達了“皆為根本”,卻仍仿佛已隔了一層。因此“水”雖為須臾不可離開的生命之“材”,卻畢竟在“地”之所“產(chǎn)”的位置上,是為“生”所用所服務(wù)的。可見,管仲在論述中使用“本原”“根”的語言邏輯和描述是極其精確而微妙的,當他要表述最高層面的意義時,使用高度抽象的“本(原)”;表述再次一層面的意義,則使用比“本”更為具象的“根”;至于最后層面的意義,則干脆“根”也不是,是作為離“根性”尚遠的“宗室”。“宗”如祖宗,“室”乃人生命之必備存活空間,但較之“本”卻是更為輕度的表達用法了。
由此,由于“本”是包括了“根”的部分在內(nèi)的,是由根和主干兩部分組成的更高的整體,而“根”只專指“根”這一部分,因此,在“根”與“本”相比較的情況下,木下曰本,本下曰根,其中具體語境中的同與不同,還是要分得清清楚楚的,而“根”的不脫具象或離具象距離更近的語用地位也是清楚的。最有意味的是“本”與“根”可以合成一詞使用,其所形成的語言動機,恐怕是出于對“本”與“根”莫衷一是的解決。言“本根”(如《左傳·文公七年》:“公族、公室之枝葉也,若去之,則本根無所庇蔭矣。”《莊子》:“萬物畜而不知,此謂本根。”),或言“根本”(如《淮南子·繆稱訓》:“根本不美,枝葉茂者,未之聞也。”),都是連本帶根,極言事物的本源或關(guān)鍵的隱喻而已。
“根”和“本”用作動詞的例子的比照。“根”由于其不離具象又可表達終極意義的位置,便有如“根除”“根治”等動詞性用法,如《管子·君臣下》:“審之禍福之所生,是故慎小事微,違非索辯以根之。”這里的“根之”即連根拔除,代指“徹底性的清除或治理”,動作性極為鮮明,這樣的場合就不會有相同類型的“本之”用法。“本”用作動詞,只是溯源、導(dǎo)引到整體或源頭的用法,與“根之”大異其趣。如《周易·乾》:“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
因為“本”的“主干”和趨向“整體”之意,遂有“本體”一詞。至于“本”和“根”都可以與“源”共組“本源”或“根源”一詞,則又是它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與“水”“河”的語匯跨界聯(lián)類的奇觀。
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本”是“根”的語義隱喻范疇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漢語中“根”這個語詞常常只能與“本”連綴成詞,或由“本”單音詞替代,才能更多更好地表述其“概念隱喻”的功能,并趨向于一種對事物的本體論的表述的抽象語義形式。除此,“根”語詞的“概念隱喻”的詞化,只有作為“詞根”與相關(guān)單音節(jié)詞組成諸如“根基”“根據(jù)”“根究”等雙音節(jié)詞,才能用于表示基礎(chǔ)、徹底、更原初等更抽象性的語義。而此時它當然并不能完全用“本”所替代。相比之下,突出了“木”字旁的象形指事的“本”,則被徹底的理念化、概念化;而更多地取義于“艮”音旁的“根”,卻更多地保存著其語根所賦予的隱喻意象功能。這不能不說是有趣的現(xiàn)象。可以想象的歷史是,相較于“艮”,“本”或“根”都可能是更晚崛起的指事造字或形聲造字運動的結(jié)果。甲骨文中沒有“艮”“根”“本”的材料,但從《周易》的“艮”的相關(guān)材料看,“艮”無疑較之“根”“本”是更為古遠的源頭。不過后來,無論是“本”或“根”都脫離了表面上的“艮”的音義隱喻之路,而似乎走上了“木”的象形隱喻之途,但究其語音之實,終不能脫離“艮”音的隱喻之規(guī)約。
也由此,由于有作為“根”的語義范疇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本”的存在,“根”詞的隱喻功能與作為其特殊形態(tài)的“本”的隱喻功能相配伍,構(gòu)成一個完備、靈活而開放的概念隱喻的話語形態(tài),由于“本”的出現(xiàn)與使用,中國隱喻文化為“根”這一語詞的生命隱喻的持續(xù)數(shù)千年不斷的鮮活狀態(tài)預(yù)備下了如此良好的條件。
而無論如何,“本”的隱喻作用,還是應(yīng)從“艮”/“根”這一大的隱喻體系與格局中來引申描述。
(四)作為“基本隱喻”的生命情感形式的“根的隱喻”
在“概念隱喻”的理性化一途之外,“根”則更多地發(fā)揮了生命化的“基本隱喻”功能。
“基本隱喻”(basic conceptual metaphor)被萊考夫用來指稱超出了概念隱喻或隱喻性概念的層面,而在特定文化語境的更大范圍中所形成的那些基本的隱喻類型。它們一般不是以“概念”的形式,而是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以某種約定俗成的社會經(jīng)驗途徑被傳承延續(xù)形成的一些“基本的”隱喻表達方式或表達類型。
比如從“人是植物”這個基本隱喻類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的植物化經(jīng)驗對人類思想和語言塑造的重要性。如果使“根”隱喻的意象投射到“人”上,“根”的隱喻無疑屬于“人是植物”這一大的基本隱喻類型。同時,在這大的基本隱喻類型的基礎(chǔ)上,“人生或生命穩(wěn)固如根”,“生命要像植物一樣有根”,“人生或生命的立足點和本性的方向是根”等,也會形成了“根”的隱喻的基本隱喻類型。人與植物的相類比,雖然都有“生”,但一個明顯的不同不僅在于“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而且還會發(fā)現(xiàn)人沒有植物都有的埋藏深植泥土中的“根莖”,由是給草木以人化情感,給人以草木化的“根”,使人與草木植物同一化,以他物喻此物,便表達了早期浸染于農(nóng)耕文明的人們對無根的恐懼和對有根的暢想的基本情感。這種基本情感也就使“根的隱喻”構(gòu)成了中國語境的一個“基本隱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詩》)
竊哀兮浮萍,泛淫兮無根。(王褒《九懷·昭世》)
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長。非重軀以慮難兮,惜傷身之無功。(《楚辭·惜誓》)
這些例子中雖并未明確說出“人是植物”的基本隱喻,但可以看出,“基本隱喻”作為一種“先結(jié)構(gòu)”性質(zhì)的“意象圖式”內(nèi)含其中,是早已存在的理解前提。人應(yīng)如草木之有“根”的意象隱喻也作為一種“圖式”形成一種“基本隱喻”類型,存在于這些詩句的語義背后。可見,“基本隱喻”之所以“基本”,就在于它經(jīng)過歷代人的經(jīng)驗和想象的積淀,已成為沉潛在語言表達內(nèi)部的一種基本結(jié)構(gòu)。
從這里可以看出,所謂人類生命和語言的“基本隱喻”,并不是僅用修辭學的比喻手法就可以解釋得了的,在這些修辭性的“根”的表達隱喻現(xiàn)象背后,存在著諸多人類認識和把握事物的“基本隱喻”類型。“基本隱喻”是人類認識和把握事物的基本方式,是人類情感認知與經(jīng)驗認知的一種方式,當然,它無疑是一種更傾向于或沉淀著情感經(jīng)驗的基本方式。對有根的追求,對穩(wěn)固的根的體驗,對無根的恐懼,已形成人的一種基本情感和體驗類型,積淀成型。人生要有根基的想象,是在“人”與“根”之間隱喻地形成的比較典型和穩(wěn)定的隱喻關(guān)系,一種“以他物之名名此物”的關(guān)系。人類言說和文本中的基本隱喻類型并不能視為簡單的修辭類型或形象化的比喻手法。隱喻的基本類型所提供的,其實是某種隱含的思想認知,某種特定文化隱喻關(guān)系中的思維路徑、意象圖式。同時,這意象圖式也是某種特定的情感模式。情與理在隱喻中得到統(tǒng)一,使?jié)h語詞匯概念中甚至會有“情理”這樣看來是既悖論又奇妙的詞匯。這正是隱喻的經(jīng)驗使然、實踐使然。如果說“概念隱喻”更多的是去意象、去情感、去隱喻的話,那么“基本隱喻”正是在以更“基本”更類型化的方式肯定人的基本情感,是以肯定的方式肯定隱喻自身,以肯定情感和形象的方式肯定人的理智、聰慧。“人是植物”將表達一種人的植物性的思想路徑和情感模式,“人如樹有根”同樣將表達一種有關(guān)“根性”的思維和情感。我們可以觀察到,中國文化中將人的生命與草木等植物對照比較的結(jié)果,是意識到人與植物雖然同樣有生命成長,但植物有根,而人無根卻是個事實的存在,于是生出了很強烈的對根的希望擁有,對無根、去根的恐懼,生出了不少關(guān)于什么是人的“根”和“根”存于人的生活之何方的討論。在此,隱喻思維更加靠近意象的、情感的詩性思維,并常常在文學作品中通過基本隱喻類型得到反復(fù)而又突出的體現(xiàn)。但也不盡然,即便在一般的日用語境,像很平常的語言如:“夏堪……零陵太守之根嗣也”中的“根嗣”一詞,像很理念化的語言如“陰靜之中,自有陽之根;陽動之中,又有陰之根”
,其實也都表達了“人是植物”“萬物有根”的日常詩性和哲理詩性的基本隱喻類型,其中“根”的物質(zhì)實體性和形象性、象征性在發(fā)揮著功能。管仲說:
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
管仲這里暗含的人的“情”與“根”的隱喻關(guān)系是明確的,人雖無根,但其情感卻要像根一樣堅固,于是人和根在情感隱喻層面得到了同一性。而劉勰接著討論:
然則聲不假翼,其飛甚易;情不待根,其固非難,以之垂文,可不慎歟?
這是說情感的堅固不依賴和實有“根基”這樣的形式,也不難使其堅固。劉勰認為,這種能使情感堅固的方式,就是寫作文學,使情感在“文”中永垂,于是用這種認識來寫作文章,使情感生根于“文”,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慎重對待嗎?可見,情感雖無“根”但要與“根”采取一樣的強固的努力方向,而因此,文學作品的寫作也就可以作為人們強固情感的一種方式,一種在文學寫作中“植根”情感的隱喻方式。這種比類聯(lián)想的隱喻的情感價值在文學作品中存在,或者在其他文化形式也存在,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的一種既飽含情感又蘊含意象的基本隱喻類型。劉勰之言表面上看似否定了情與根的聯(lián)系,實際上是建立和強化了情與根之間的聯(lián)系,不過是中間又增加了一層“文”而已。這實質(zhì)上是在肯定“根”的隱喻性本身,即其非實在性的文化性與情感的想象性寄托,同時也一語道破了“根的隱喻”作為中國人的一個“基本隱喻”寄托類型的奧秘。
楊樹達在《釋跟》一文中,論述了人與樹木之間的比附隱喻關(guān)系,在征引《釋名·釋形體》云“足后曰跟,在下方著地,一體任之,象木跟也”后,極為精到地指出:
先民之制語言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而人身諸名,則多取象于樹木。蓋人身直立,與樹木之象同。足踵在下,有似樹木之根,故曰跟也。
在“根”與“跟”之間,這種“基本隱喻”關(guān)系是人類最基本的認知,是人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而這種基本隱喻類型也同樣會延伸以“本末”隱喻關(guān)系的語言模式存在于世。《淮南子·主術(shù)訓》云:“故枝不得大于干,末不得強于本。”枝干本末,皆樹木之事,而對人亦可以四肢、軀干稱之,以本、末關(guān)系比方之。《管子·內(nèi)業(yè)》篇云:“氣不通于四末。”
四末即四肢,相對于軀干而言。本末表述也是根的訴諸于邏輯語言而更靠近生命化“基本隱喻”的一種特別類型,或者,在此概念隱喻可與基本隱喻達成某種共識,形成同一局面。
(五)從“艮”到“根”,植物性隱喻與農(nóng)耕文明的“深度模式”
從以上的材料分析綜合起來看,“艮”的音義隱喻是歷史性存在的中國人早期文明的認知成果之一。應(yīng)該指出,“艮”之音義隱喻的語義因素中,是有著“植物性”的視域的,中國商代之前的“連山”之“易”中,其“萬物”應(yīng)主要以植物性的對象為主要內(nèi)容。正是基于東亞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的植物性生存境遇,中國早期文明更多地傾向于走向日漸發(fā)達的農(nóng)耕文明,這是必然的。但“艮”的音義隱喻畢竟是一個涵攝非常廣闊的概念,“植物性”因素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歷史的發(fā)展結(jié)果是,在東亞漢語的社會實踐中,正是這個“艮”的廣闊音義隱喻以其中的植物性視域為基礎(chǔ),逐步轉(zhuǎn)向了農(nóng)耕文明主導(dǎo)的“艮”的隱喻表意話語系統(tǒng)。從夏商所謂的“連山”與“歸藏”的“純艮”“純坤”系統(tǒng),中經(jīng)《周易》的“艮”為八卦之一的“乾坤”的大化變易系統(tǒng),“根”與“本”逐步從木屬象形隱喻體系中崛起,某些方面極大地改變了“艮”這個由“目”和“匕”組成的更集中在人的主觀自身的表意系統(tǒng),“根”的隱喻化與“本”的更加抽象的隱喻化,在重新占有原始的“艮”的音義隱喻的廣闊表意元素的基礎(chǔ)上,重構(gòu)出了影響中國后世文明、文化的新的“根的隱喻”態(tài)勢。這是由從中國原始社會就傾向于植物性文明認知的結(jié)果,是其最終獲得的農(nóng)耕文明的極大成就的結(jié)果。“根的隱喻”是農(nóng)耕文明的定型和勝利的體現(xiàn)。這個定型和勝利促成中國文明走向了它自身的深度意義模式。隨之,這個作為深度意義模式的“根的隱喻”,也成為塑造數(shù)千年中國文明的農(nóng)耕文化方式和語言,塑造了“根的隱喻”源遠流長的“綠色生態(tài)”話語的歷史長河。
在這樣的“根的隱喻”的中國文明歷史深度模式基礎(chǔ)上,它還有兩個特點,一個是立足于“中間物”思維,或向中間物突進的思維;二是呈現(xiàn)了理與情、形而上與形而下、經(jīng)驗性與體驗性混合的傾向,以隱喻方式尋求本質(zhì)、根源的意義,升成深邃的哲學和世界觀。“中間物”思維指向“心體”,不脫感性不脫情感,“根”表達了理也處理了情。
這個“根的隱喻”新態(tài)勢,在先秦以其更加豐富成熟的形式沿著“概念隱喻”的理性化“異化”與“基本隱喻”的情感化“本色”,達成了更廣闊的展開。然而,無論是在理念認知的“概念隱喻”一途,或者在情感認知的“基本隱喻”一途,理念和情感的因素總是難舍難分的,不過各有側(cè)重,各擅其長而已。其間,它們都借由一種“意象圖式”而隱喻地存在。而“根”的“概念隱喻”形式也好,“基本隱喻”形態(tài)也好,它們作為中國人的生命隱喻,都源自一種無根的恐懼,一種有根的夢想。從此,追問“根”,追問“本”,發(fā)出“君子務(wù)本”(孔子)的召喚和“游談無根,此又何之”(蘇軾《李君山房記》)式的詰問,就成為千百年來中國人的一以貫之的話語方式,顯示了不同時代的隱喻意義,顯示了中國人不同時代的認知與情感水平。以“根”或“本”作為隱喻性的“目標”,成為中國式思維/語言的“深度模式”的典型表述方式。不是別的什么,而是靠“根/本”的語言隱喻機制,中國人才獲得了生命思想的“深度模式”。
這就是我們的揭示。中國語言和中國文學、中國思想和中國哲學正是依憑了像“根的隱喻”這樣偉大的認知/語言機制,在“根/本”及其偉大的基本隱喻類型情感寄托之后,以諸如“本根論”“本體論”“本質(zhì)”等概念登上了中國思想、哲學的峰巔,標明了其思維/語言的隱喻方式以“情理”即分殊又一致的途徑,走向了把握世界的廣闊視域。同時,根又在數(shù)千年歷史中葆有意象性、經(jīng)驗性的活性,是中國人經(jīng)驗認知的活的隱喻,被歷代人在其生生不息的境況中所激活,形成了中國人的某些基本經(jīng)驗。依此情理一體的“根的隱喻”,中國人才活出了深度、高度和廣度,這深度、高度和廣度都是站立在一個語詞及其隱喻功能之上。
在一個隱喻的方式面前,世界短暫地停頓下來,變得富有真理、充滿了生命情調(diào)。世界的“本根”“本質(zhì)”與人的“生根”“命根”“心本”“情本”“人本”,就是這樣地被中國人形而上哲學化、文學化、情理化了,最終不過是一個隱喻而已,最終都可以從這個“根的隱喻”來索解。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