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是掐著日子的。

再次梳理整個幽州使團驚魂案的歷程，就會發現，這是一個接一個小案件聯系在一起，最終引出幕后黑手的。

狄公偵破案件的方式和后世的所有偵探都不一樣，他從一開始就不單純是為了破案，而是從民生入手，皆民眾之口，來探尋內幕。

在幽州大都督行轅的那一段察官論，實際上，也是他探案的基礎。

如此，在進入幽州以后，他首先偵破大柳樹村平民造反案件，借此引出假方謙這個助紂為虐的元兇，并從三合縣趙傳臣的慰扶款案入手，同時設計恐嚇到了假方謙，借此破除假方謙在幽州的勢力，最后收回即將被奪走控制權的幽州軍。

因為解決這些案件的時間前后不超過三天，如此，就在極短時間里就安定了幽州局勢，打了李青霞等人的一個措手不及。

但也因此，李青霞的勢力就轉入了幕后，狄公在假方謙被人毒殺以及趙傳臣離奇死亡后，也隱隱覺得事情未有終結。

接下來，狄公就開始針對幽州民生事態，履行其黜置使的要務，進行整飭吏治、安撫民生之舉。

于是，在整飭吏治的過程中，幽州長史和銀曹揭發了銀庫被盜案，在稽查銀庫的時候，狄公等人發現了“真方謙”，但也識破了所謂“真方謙”的破綻。

而在這段時間里，前面兩天李艾還在幽州，他忙著應付公孫映紅和內衛女閣領，當李靈把他從大都督行轅里擄走，李二的真實身份也被李靈交代給狄公，接下來，狄公設計抓內奸就更顯游刃有余。

而另一邊，李青霞還在為李靈的跳反，急得抓耳撓腮，也變相逼得她抓緊時間完成這個孤注一擲奪回幽州的決定。

在李艾離開幽州以后，狄公連破都督府毒蛇傷人案，從土窯失火再到“真方謙”的劉金案，以及李二再次被刺案，借此抓出內奸蝮蛇，也就是時任千牛衛中郎將的虎敬暉，進一步把持住狄公身邊最值得倚重的軍隊。

于是，李艾提醒狄公的都督府“蛇災”，也就此落下帷幕，前后也不過才只有三天時間。

接下來就是著手破解小連子山的鬼鎮和山穴，這個過程也極其迅速，李元芳心系大人，直接在這里完成了從游擊將軍晉升為“掛靈”的升華。

不得不說，這一步步走下來，劇情編纂得極為合理，前后呼應、邏輯自洽，而且也不缺乏爽點，甚至還有人物的成長……李元芳自然是需要些成長的，畢竟這時候的他還很年輕，但狄公也需要借此案來一出王者歸來的戲碼，逐漸收獲武皇的信任和倚重才行。

尤其是，翌陽郡主李青霞的問題。

這關系到了武皇和李唐王族的事情。

不得不讓狄公提高警惕。

在李艾和塔德菈啟程趕回幽州的前一天夜晚，李元芳又見到了被狄公放走的虎敬暉，他讓李元芳小心保護大人，于是李元芳來到了大都督行轅正堂，和狄公第一次面對面地交談。

也是這個晚上，狄公收到了虎敬暉的飛刀傳信，上寫“小心”二字。

而從今晚開始，狄公就信任并且認真培養李元芳，使他成為一員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

在這次面對面交談中，狄公說出了一些關于案件的細節。

首先，狄公是被武皇派來偵破突厥使團被殺一案的。

于是，官軍攻破了小連子山的鬼鎮和山穴，并找到了被殺的突厥使團的衣物和御賜的大量金銀珠寶，如此，突厥使團被殺案可以算告破。

緊跟著，他們還找到了被貪墨的大筆官銀，幽州銀庫被盜案也宣告結束。

而那些被捉進深山挖黑礦的村民也被救了出來，從陸大有那里聽來的小連子山鬼鎮事件，也就此落下帷幕。

甚至他們還得到了意外之喜，在神都洛陽城外被殺的翌陽郡主李青霞，居然還神奇的活著，他們從山穴里救出了翌陽郡主。

而那個被翌陽郡主還有諸多山穴中的殺手指認的所謂匪首“金木蘭”，也已經畏罪自殺。

無論從哪方面看，這件事都比想象中要更加完美。

但狄公卻指出了兩點疑問。

第一點，在小連子山的那處山穴中，他們找到的那個所謂的匪首“金木蘭”的尸體，那一身龐大的鎧甲穿在一個身材瘦弱單薄的小姑娘身上，就顯得極為不合身，而當時在山穴中唯一擁有符合穿著鎧甲且合體的身材的女子，就只有翌陽郡主李青霞一人。

你還別說，李唐王族的特點，真就是如此深入人心。

這個打從高祖皇帝李淵就一直傳承下來的基因，讓他的后輩們，基本代代都是人高馬大的類型。

李艾才是其中的異類。

要不然李艾前身會受盡江州的刺史和幾位縣令的欺侮，逼得前身號稱食邑三百戶，但最后卻只能將所得全部分潤出去，也只有在后來才遇上林永忠這位好縣令。

而且，如果李艾也是健壯的身材，那么李靈就算再恨黃國公這一脈，也不會不認可他李艾是自家人，也就不會把李艾送上雁門關了。

打心底里，李艾這位名義上的姑姑就是沒拿李艾當李唐王族的自己人，所以才會搞出“男版美人計”這種事。

依舊是身材的問題。

但身為李唐王族，狄公絕不相信李青霞會做出“引寇”這種事，所以，無論這一點再怎么可疑，狄公也不會懷疑到李青霞的身上。

這也就是李艾最擔心會出變數的地方。

第二點，就是人數和兵器的問題。

攻破山穴之后，官軍殺死或抓住的殺手，僅僅不到百人，而這樣一個在幽州瞞天過海準備做下謀反之舉的幕后組織，居然只有這么一點人，這根本不合乎常理。

此外，小連子山的鐵礦石被陸續開采，整座山基本都被挖空，甚至還能被匪首做出飲水灌入洞穴從而殺人滅口的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所以，他們開采出來的鐵礦石數量一定不小。

而山穴中甚至有全套的打造武器裝備的鍋爐和器材，即使其中一部分被李靈的商隊售賣到了突厥，可是李青霞是要造反的，總得留一些自己用吧，而且，攻入山穴的時候狄公甚至親自查過，爐膛還是溫熱的，這說明在官軍攻入山穴之前的一段時間，山中的兵工廠一直在運行著。

那么，問題就來了，兵器呢？

總不能一件都不剩吧！

所以，兵器都被轉移走了，那么就相當于在說明這個組織還存在著，甚至有相當一部分的人數，并且人人都有武裝。

在送走吉利可汗以后，狄公早就知道這幫幕后黑手和突厥莫度之間的聯系，他們密謀造反，引外族寇邊，不可能會這樣直接逃走，放棄自己在幽州經營的一切。

而現在，大量北地府兵在武皇的授意下，幫助吉利可汗去進攻莫度奪回突厥大可汗的汗位，幽州城的防務因為沒有了其他府兵的外援，現在正是最空虛的時候，不論幕后黑手到底是誰，他們都一定會反撲幽州的。

所以，接下來，狄公開始針對天寶銀號進行排查，然后發動幽州城凈街的舉措，營造出一副突厥莫度大軍要攻來的樣子，逼幕后黑手現身。

所以，當李艾裝作高人，其實是從塔德菈那里得知，今天早晨幽州城已經開始凈街后，他就明白，使團驚魂案的最后一幕，幽州城的爭奪戰即將上演。

傍晚回去，趁著夜色，他們也很容易摸上城墻。

不過……

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出現了。

正當李艾跟追風和昕晞說事情的時候，塔德菈身背三石強弓，腰間別著一把長柄彎刀，一身皮革戎裝，黑巾蒙面，來到了李艾的身邊。

“嗯……小狼崽，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下。”

“什么？”

“你覺得，三千兩黃金和十車茶磚，夠不夠讓我們突厥人出兵呢？”

“李青霞的人來了？”

“嗯。”

“……你們控弦之士善戰之人，只有不到七百。”

“我知道，但駐守代州城的阿史那日勒，卻還有不少人。”

“他有多少人？”

“一支鷹師。”

那就是一支不下五千人的突厥軍隊。

按照狄公麾下隨行文書的記載，武周朝時期是突厥軍力最強盛的時期，一支常規鷹師的配備是一千騎兵和六千步兵，總計在七千人左右，一般是由三到四個部落聯合組成。

但正常來說，因為是多部落組建，所以正常鷹師的人數會比所謂的常規配備要少很多，戰斗力也會很弱。

但同時，因為突厥貴族建立的軍隊名叫豹師，而豹師是有確定數量的，于是，其他的軍隊都叫鷹師。

所以，像這種進駐城池的鷹師就不會由多個部落組成，而是由一個非突厥貴族的大部落組建。

既然是大部落，那必然也是有能力晉升為突厥貴族部落的主。

所以，這樣的一支鷹師就要比常規配置強還不少。

因此，同樣冠名鷹師的軍隊，其戰斗力就良莠不齊：強的很強，和突厥豹師沒什么區別，有的甚至還更甚于豹師；弱的就很弱，比之雜牌軍還不如。

鷹師的強弱還是跟其統帥有聯系的。

這個人的姓也很有特點，阿史那……講道理，阿史那這個姓是突厥的大姓，來自于前西突厥的大可汗姓氏。

比如說現在居住在西京長安的前西突厥的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其統領的部族就是阿悉結部落。

現在的突厥國境內也有一個阿史那大姓，就是吉利可汗的姓，包括統領咄陸部的莫度可汗，也是阿史那姓。

當然，莫度是吉利的表叔，他倆一個姓氏沒什么大問題。

而現在的問題是……

為什么莫度會讓一個阿史那在代州城駐守？

誒，他姓阿史那！

一般的漢人商賈可不會知道阿史那這個姓氏其實是多部落的集合，他們可能還以為姓阿史那的突厥人，就是那位繼往絕可汗統領的阿悉結部落呢。

如果真是這樣，有這個叫阿史那日勒的人在，那么突厥的商隊就可以頂著阿悉結部落的人來和武周商人做生意。

同時，有一支鷹師駐守在代州城，就會給李青霞繼續謀劃造反的信心！

這支鷹師在代州城，很可能就是李青霞反撲幽州的底氣所在！

等下……

為什么一支突厥鷹師會駐守在代州城？

無論是李艾還是女閣領，亦或者是狄公和李靈，他們都預估代州城有突厥人駐守，但絕對不會很多。

李艾也很明確地看過大都督行轅的文書，看過下面匯總過來的突厥軍隊布防圖。

莫度和他所屬的主戰派的鷹師，全部都部署在了雁門關以北的朔州方向上。

這是因為云州和蔚州名義上還是武周的領土，那里有相當一部分府兵在駐防，而現在的代州城在雁門關以南，有雁門關這個關隘卡著，只要雁門關的守軍是突厥人，那么代州城就根本無須突厥軍隊駐守。

把代州城交給那些勢利者攪動風雨就可以了。

這其實也是狄公他們的判斷。

女閣領也答應過李艾襲擾代州城的條件，可如果她知道突厥的一個鷹師就駐守在代州城，她怎么會這么痛快地答應呢？

難道說女閣領叛變了武皇？

不對……如果她叛變了，為什么還要執行武皇的圣旨，要讓北地“關河寧定”呢？

如果她知道這支鷹師的存在，那她就絕對不可能不告知武皇，而武皇怎么可能還會傳下“關河寧定”的圣旨，早就著令狄公整軍備戰了。

對了，肖清芳！

李艾想到了這個在使團驚魂案剛開始就被派往北方的內衛府大閣領，并且還想起來女閣領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如果是肖清芳在掣肘女閣領的情報網，那就可以說得通了。

但這樣一來，事態遠比李艾想象中的更加嚴重。

幽州城已經危在旦夕，李青霞的部曲即將發動最后的反撲，而現在，李艾突然得知在幽州的附近，竟然有一支突厥鷹師在虎視眈眈！

而就近的府兵全部都被調去協助吉利可汗，沿著云、蔚二州路線，去和部署在朔方的莫度大軍交戰了。

一旦這支鷹師被李青霞說動，向東而去……

天吶……

李艾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的確，明顯上，莫度已經把控弦之士擺在了雁門關這個代州城的咽喉要道，那么，他為什么還要再壓上一支鷹師駐守在完全沒有群眾基礎的代州城呢？

看起來好像的確是為了幫助李青霞……

可未嘗沒有不信任塔德菈的原因！

李艾平靜地仰頭注視著面前的女人。

在李艾細細思考的時候，她默不作聲，并沒有打擾李艾的思路。

全副武裝的塔德菈，那獨屬于獵鷹的桀驁氣質突顯，僅僅露出來的那只藍色眼眸里，竟還帶著一股大貓特有的狡黠。

于是，李艾放寬了心。

他輕聲問道：

“你現在才告訴我這支鷹師的存在，是為了什么？”

“想看看你手足無措的樣子。”

塔德菈歪著腦袋，即使隔著面巾，李艾都能想象到她嘴角提起的模樣。

這個壞女人！

李艾鼓了下嘴，氣呼呼地說道：“現在不是調笑的時候，如果讓他們向幽州城進發，那么狄公在幽州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其實，單憑他們是打不下來幽州城的。”

“我知道，但是，這支鷹師的補給線是有問題的，他們一旦開拔，沒了吃的就一定會去搶平民的！代州境內民眾十不存一，他們連根毛都搶不到，但到了幽州境內就不好說了，狄公剛剛開始安撫民生，多數民眾都回家種地去了，哪那容易在短時間內就把他們再集結起來，然后再堅壁清野、應對敵人呢？”

塔德菈沉默了片刻，她細細地打量著李艾。

她并未想到這一點，因為不論這支鷹師是否開拔，都不會影響到她和她的控弦之士。

即使阿史那日勒是莫度的兒子賀魯的人，那賀魯想要殺了自己以絕他上位的后患，以至于到了不得不正面作戰的時候，但憑借控弦之士對雁門山一帶的地形熟悉，塔德菈他們還可以進行游擊作戰，邊打邊退。

但現在，自家的小男人卻說出了另一個問題。

自古興兵百姓苦。

這一支突然多出來的鷹師，會給幽州造成極大的危機。

幽州城或許不會被破，但那些回家種地的平民百姓一定會遭殃的。

塔德菈自己就是突厥人，她知道在草原和大漠之上，一旦雙方開戰，都會率先攻擊對方的補給，順手還會搶奪對方的部落。

這本來在這個時代里是很常見的事情，起初，她并不理解，為什么李艾會如此激動。

但李艾嘴唇發抖地說道：

“塔德菈，我姓李，我是李唐的后人，不管他們如何，認不認可我，但我是我，我身上就背負著李唐的血脈，太宗、高宗兩任皇帝施政愛民如子，以‘君舟民水’為綱，我不能忘本。”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

因為他從后世而來，他聆聽的是曾經從文工團出身的爺爺的教誨。

但，僅僅是之前那段話就已經足夠了。

塔德菈那蔚藍的眸子看著李艾，她如此說道：

“你終于說了你的來歷……哼，我就說李笑仙那家伙怎么可能在北地找到一個這么細皮嫩肉的少年呢。”

忽然，她把李艾拉到自己的懷里，認真的說道：

“按照突厥人的傳統，你現在是我的男人。”

從她那博大的胸懷中，李艾艱難地露出兩個眼睛，看著對方。

“那么……”

“聽你的咯。”

塔德菈的聲音很輕快。

兩人安靜地感受著對方的心跳聲，很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