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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天險

當李艾看到了雁門山上的日出時,他決定留在關上待幾天。

感情是需要培養的,而且,身邊的人也還需要一些時間進行身份的轉變。

從草原的獵鷹成為城市森林里的大貓,說不上誰更自由,誰的境遇更好,但至少,李艾希望,自己能給她一個良好的棲身之所。

孤獨的人從來不會享受孤獨,只是習慣使然。

迎著遠方的山景,李艾在山頭上坐了一整天。

風,山,還有遠方的云。

可惜生活條件過于艱苦,但為了這景色,李艾只覺值得。

下午太陽開始落山的時候,枯坐一整天的李艾,終于有了動靜。

他從追風背上的背包里拿出了那把胡琴。

嗯……

其實李艾拿到胡琴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這是公孫映紅的那把。

那女人,是最會演戲的。

搖搖頭,李艾把心思從女人放在了自己手里的物件上。

李艾沒有學過拉二胡,他也沒學過京劇的任何一個流派唱腔,他對國粹的印象,僅僅停留在爺爺時不時哼的幾句名段。

但他第一次嘗試拉胡琴,就好像天生的一樣。

琴聲悠揚,哀婉吟唱。

如果有種可以發出清脆聲音的樂器和它搭配……

于是,憑借著自己對揚琴的印象,用金屬、石片制成了一個四不像的打擊樂器。

傍晚時分,他拉著塔德菈,在山上升起一堆篝火,借著篝火和月光,用簡陋的揚琴,配合著胡琴的兩種彈法,彈奏了一支節奏極為舒緩的曲子。

春去夏替,茫茫北疆,草木繁茂。

盧龍飛狐,幽幽深谷,溝壑商道。

燕趙之地,郁郁風華,江山多嬌。

黃土驚沙,獵獵旌旗,與子同袍。

樂聲,其實是難以用文字來表示的,但在中原大地上,人們借用漢字語言的象形,去描繪樂聲中的“樂趣”。

于是,樂府詩就出現了,樂曲聲聲,詩歌伴隨,詞與律的結合,成為了一代代文人墨客在陶冶情操時,所追尋的道。

那時,人們杜撰了一個詞語,“雅俗共賞”。

這其實是在說樂府詩里的詩詞,說的是文字。

因為想要精通一門文字,直到可以書寫詩詞歌賦來運用文字之美的水準,一定需要大量的時間學習和運用。

于是,世家大族掌握了對文字的學習權和解釋權。

然后,就有了雅,俗,還有白丁的區分。

但……音樂其實從來不分雅或者俗,只有是否貼合。

貼合的是景色,是物什,還是樂聲中的人。

當你和音樂所要描繪的感情產生了共鳴。

那就說明,你懂了這支曲子,而那時那刻所聆聽到的那支曲子,只有你自己懂得。

當李艾傾注感情地彈奏著這支曲子,就連關上的士兵,還有那些跟隨士兵過來的人們,都在安靜地聆聽著。

篝火燃燒的聲響,山間驟起的風聲,遠方蒼鷹的長鳴,和著這支氣質綿延悠長曲子,將這一幕定格。

也許雙方的文字并不統一,也許互相都聽不懂對方的口音,但音律樂是共通的,韻味是共鳴的。

這支曲子,就這樣默默地,訴說著北地的滄桑,訴說著時代的融合,還有這片土地上埋葬的慷慨與悲壯。

月亮,就這樣靜悄悄地走過去。

李艾一遍遍地彈奏著,追尋著記憶里那最合拍的意境。

樂聲中,他想起了爺爺,想起了爺爺說的全本書中,那些英雄。

第二天,很多士兵們都跑來問塔德菈和李艾,昨天他彈奏的那支曲子叫什么。

李艾用石頭在石板上刻下了四個字,“丹砂巍巍”。

也不知道為什么,李艾自上而下刻在石板上的這四個字,像極了某個更大的奇怪的文字。

那復雜的象形文字,像極了太行八陘,像極了那崎嶇的山道,又像極了黃土高坡上的千溝萬壑……

對了,這里是大同,還有煤礦呢。

想了想,李艾又在這行字的邊上,刻下了“天險”二字。

神奇的事情出現了,那個刻在石板上的“天險”,越來越像那巍峨的群山。

“呵……”

李艾清楚,這是系統的原因。

他沒再往下細想。

而在這次詢問時,李艾也能夠看出來,塔德菈其實很受她的部下尊敬。

那是源自仰慕的尊敬,而不是源自畏懼。

打這開始,李艾就結識了關上的士兵們,數天的時間里,他也不再提及帶塔德菈回幽州的事情。

整個關上守軍儼然成為了一個部落。

奇特的是,這里駐守的人有突厥人,也有漢人。

有吐谷渾的牧民,有月氏和吐火羅的武器匠,還有契丹來的皮革匠。

控弦之士里也不全是突厥人大姐姐,幾十個頂著漢人面孔的健壯女性說著夾雜突厥語和漢語的詞,都跑來跟李艾打招呼,和他認識。

這種感覺……就很奇怪。

“很奇怪嗎?”

塔德菈問李艾。

“有點……”

“所以說,你老家是南邊的嘛,不清楚我們這兒的問題。”

“為什么會有這種區別?”

李艾是真地有些不懂。

“為什么會沒有區別呢?你是你,我是我,這很正常,但是,我們的認同是一樣的。”

“什么認同呢?”

“在北邊,如果不是有著血海深仇的敵對部落,只要我們都自稱是唐人,會說幾句唐朝的官話,那就是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生活。哈哈,甚至是在突厥石國,我們也只認你們的前朝唐朝是宗主國,那主和派的吉利和始畢也是一樣的,和‘周’是建交,不是重修于好哦。”

塔德菈隨口的解釋讓李艾茅塞頓開。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為什么,李青霞在幽州能得到這么多的支持,而主戰的莫度可汗也借此聚攏來一大批突厥內部的支持者……”

“你們漢人的‘周’,在北方可不得人心呢,但……狄公來了,就說不好了。”

李艾沒吱聲,只是安靜地點點頭。

輝煌的唐初,哪怕只是經歷兩任皇帝,前后不到80年,都有如此強大的國際影響力。

這個時代的平民和貴族,基本上過的就是兩種生活,平民可能不知道唐朝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但,兩任皇帝以民為本,開疆拓土,開辟商路,重新建立絲綢之路,讓北方部落的民眾有飯吃、有衣穿,他們就會念叨那個朝代的好。

于是,久而久之,“唐人”這個概念,就此深入人心,他們自詡不是中原漢人,但卻承認自己是唐朝的民……

怪不得后世流傳的是“漢唐”。

李艾搖搖頭,這也許在短時間里是好事,但到了唐朝后期,就變了味。

但這也說明了一件事。

一個國家或許難以長治久安,但在同一種文化影響下的文明,無論統治者幾度更替,卻依舊可以長盛不衰。

只是這條路很艱難,很艱難。

可在那顆藍色的星球上,就有一個文明做到了這一點。

獨一無二。

……

這天,塔德菈去處理關上的事務,她畢竟是軍事主官,不可能一直陪著李艾。

而李艾則從營帳里拿了個毛毯,坐在帳篷外,吹著山風,看著山對面,又開始了打坐。

回憶著突然在腦海里多出來的記憶,他確信這是以前沒有的,就像是忽然想起來一樣。

那是關于前世小時候的記憶。

李艾的爺爺既是一位說書人,也是一名戲曲票友。

老人家不止會京劇,還會評劇和呂劇。

李艾以前對戲曲說不上討厭,但也絕對稱不上喜歡。

倒還不是因為戲曲唱腔的問題,對他來說,旋律好聽其實就可以了。但問題就在于同樣的戲服,同樣的鑼聲、胡琴聲,戲臺上看見和聽見的,是和這些東西放在庫房里不一樣的。

津門的曲藝人很多都是不分家的,爺爺就認識不少戲曲的名家。

李艾的記憶雖然出現了一些紊亂,但系統還是讓他記起自己四五歲時遇到的那件事。

那時候因為李艾比較乖,而被安排在某家戲樓里看庫房。

當然不少單純的看庫房,主要是父母都不在身邊,李艾又特別喜歡安靜,爺爺說什么就聽什么。

只是在戲樓里看兩個小時的庫房,不僅能在庫房里用某播放器“數碼寶貝和暴龍獸”,在老人們喝茶閑聊回來的時候,還可以得到好幾個爺爺一起給的小點心。

那時候,某士林的糕點做得真不錯,很讓李艾嘴饞。

于是,好巧不巧地,某天晚上,爺爺把他忘在庫房里了。

外邊黑黑的,而且每個晚上,爺爺總是蹬著三輪來接他,戲樓離家太遠了。

自己一個人回不去,他就乖巧地待在了庫房這邊。

所以,李艾就只能和那些戲服、道具,和一些壞了就隨手放在里邊的樂器,湊活了一晚上。

那天晚上,庫房里可熱鬧了。

尤其是有件《鳳還巢》里的,像喜服一樣的紅衣扮相,可太稀罕李艾了,直接讓小小的李艾人生第一次通宵。

第二天爺爺來接他的時候,他直接窩在三輪車里睡著了,身邊汽車的鳴笛聲都驚動不了他。

打那以后,李艾再看任何的戲曲表演,總是會聯想到那個可怕的夜晚。

長大后,一個人待久了,也就習慣了夢里經常會出現的那個紅色小人。

后來超夢技術興起,李艾還琢磨著,把制作超夢的技術學會,將自己夢里的紅色小人給變到賽博空間里。

不能總讓自己一個人被嚇吧。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不過,李艾這次回憶這件事的時候,他想起來一個小細節。

那天晚上之所以難熬,好像是因為播放動畫片的VCD壞了,顯示屏總會出現雪花和星點,音響倒是沒壞,但發出的聲音就挺奇特的。

倒也沒有出現貞子這樣的可愛鬼鬼,長大以后每每想起,還是很遺憾貞子不能跨越大海來到津門,讓可愛的老津門朋友們,多給她編幾個段子,萬一能傳遍全國,那往地府接引靈魂的生意不就起來了嘛。

但自己回憶之后,李艾突然就明白,可能不是貞子自己不想出來……

而是他身后的紅衣,絕對會能逮著貞子,把她按回井里去的。

讓四五歲還正是愛睡覺的年齡的李艾,都必須通宵熬著才能扛過去的紅衣,那效果絕對厲害。

誒……話題扯遠了。

這幾天李艾跟雁門關上的士兵混得很熟,時常能得到對方的優待。

李艾也是個會來事的孩子,因為關上的生活很艱苦,取水、做飯都很困難,李艾也幫著干了不少活。

但凡是會過家的人,都喜愛能干活的孩子。

塔德菈和她的士兵倒不是回過家,但跟著塔德菈從北邊過來的士兵家眷們,就很會持家。

和唐朝實行的府兵制度很像,游牧民族的士兵其實通常也是部落制的。

不過,控弦之士比較特殊,她們是被集中訓練出來的弓箭手,本質上是沒有部落做后勤的,于是她們就直接開搶,專門針對敵對勢力,干零元購的活兒。

但欲望這種事,其實是不論男女的。

按照當時北方外族的習慣,搶物資的時候也會順帶著搶人口,所以,久而久之,軍隊里就有不少成了家。

塔德菈并沒有禁止這些,因為控弦之士的戰斗力并不會因此衰減,反而因為她們搶來的很多人都是精壯漢子,于是就因此而發展壯大……

畢竟,突厥人崇尚勇武,而在這方面還真不太論男女。

雖然大多數女性在身體素質這方面先天不占優勢,但這并不代表全部,最起碼控弦之士的這群大姐姐,就真滴猛。

但你要認為她們長相都還很好看?

大可不必。

整個關上唯一一個稱得上好看的女性,就只有塔德菈。

哪怕人們都認為天生異瞳且相貌極富北歐人特色的塔德菈是異類,但只論臉型的話,還是塔德菈最好看。

身上體毛多不是問題,李艾也是體毛旺盛的主。

重點是大貓貓超級愛干凈,甚至還有點潔癖,她居住的地方都非常干凈,整理得一絲不茍。

實際上,到了雁門關這幾天進行了實地勘察后,李艾就知道自己之前那個土堡圍困的方法十分異想天開,基本上是做不到的。

唉……

一切都得從實際出發,腦子里有再多、再好的想法,不能變現,就永遠只是鏡花水月……不對,鏡花水月至少還是能看得見的,腦子里的想法可是連看都看不到。

這就不得不提到李艾前世那個伴隨賽博空間的開拓而興起的超夢技術了。

“……”

李艾拿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他發現了,只要是想到和超夢有關的信息,腦子就控制不住地自動往那邊延伸和擴展。

是因為黑夢模式開多了的原因嗎?

還是說……因為別的?

李艾搖搖頭,把心思收回來。

正好,完成一天的事務后,塔德菈也回到了營帳這邊。

“怎么了,又是敲腦袋,又是搖頭的?”

“你說,我要是不是人,你會怎么看我?”

“嗯,你不是人,你是小狼崽。”

“別鬧,說正經的。”

“你現在就挺不像人的。”

“什么?”

“你看你,瘦的像麻稈似的,但怎么每天晚上都能戰斗那么久……”

李艾捂住塔德菈的嘴巴,防止她說出更多不能過審的句子。

但他還是放棄了把自己的困惑說出來的想法。

不管這個世界是不是游戲世界,也不管是建立在超夢技術還是基礎程序技術上的游戲,但他現在都很明白,正抱著自己的這位大姐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看得見,也摸得著。

那……就這樣過下去吧。

“葛古麗給搞了不少補身子的東西,你知道一些藥補的方子嗎?”

葛古麗是塔德菈的副官,算是跟隨她的老人了。

“我覺得我還不用。”

李艾輕聲說。

“我覺得,我用得上。”塔德菈用下巴蹭了蹭李艾的臉,在李艾的身邊顯得非常乖巧,“不過,你也得長點肉了,你太瘦了。”

“哦,好的呢……”

“話說,你不是準備要回幽州嗎?這都快五天了,你都不動身嗎?”

“你和我兩人兩騎,回幽州需要多久?”

“最快的話,只需要多半天,當然,前提是你不許喊累。”

“那我們今天下午出發,半夜就能到。”

“為什么?”

“算算時間,已經是五天了,你今天處理的應該就是從代州城來的消息吧。”

“唔……你現在好像可汗身邊喜歡出壞主意的那些家伙。”

“別打岔,是不是嘛。”

“對。”塔德菈點點頭,“今天上午,幽州城已經開始凈街了。”

李艾聞言抬頭望了一眼塔德菈,然后低頭思考了一會兒。

“不出我所料,李青霞一定會在今晚半夜動手,幽州在狄公手里一天,她在幽州的勢力就會縮減一分,她等不起。”

塔德菈歪了歪腦袋,伸手在李艾腦門上點了一下:

“李青霞手里的人馬只有五千多人,若不是李靈突然和她分道揚鑣,她手里的人數只多不少。幽州城四門守軍有八千人,而內部還有多少我不清楚,狄公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所以說……真地要去救狄公嗎?等我們到了,狄公會不會已經肅清了逆黨呢?”

李艾捉住塔德菈的手,笑著回答:

“我清楚狄公的能力,也清楚狄公的為人,他這一輩子在大事小情上從來不會犯錯,他做事極為細致嚴謹,善于抓住細節,每逢大事,他心中的計較要遠比我們看上去表現出來的更多……但,狄公是有弱點的。”

“弱點?”

“嗯,他是忠臣,還是位君子。”

“……這哪里是弱點?”

李艾深吸一口氣,嘆道:

“狄公忠心李唐,而且,并篤信李唐后人,李青霞是女人,想當下一個武皇想瘋了的她,是不會懂她身上背負的到底是什么。”

“……”

塔德菈還是很疑惑,她不太理解李艾的說辭。

李艾沒有再做解釋,他知道,再多的解釋其實也沒有用,這種精神上、意志上的傳承,很難在游牧民族的身上體現。

對國、對家,對土地,對身邊的人、事、物,這樣的感情,人人皆有之,但想要一絲不茍地,將這份感情如同信仰一般傳承下去,在世界五千年的歷史里,唯有華夏做到了這一點。

于是,這片土地的歷史,無與倫比的厚重。

塔德菈畢竟是突厥人,但在唐朝,有那么一支突厥人,最后也成為了華夏民族的一部分。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李艾笑著抱住了塔德菈。

“呀!小狼崽拿我當小孩了呢!”

“收拾去吧,我們準備啟程了。”

“嗯。”

……

PS:諸位書友,清明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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