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愛情的感覺呢？

飛一般的感覺。

李艾一直以來都不太懂這個，但是他現在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

平板牛車上，靠在干爽軟和的草堆中間，仰著腦袋，李艾看著那前世難得一見的浩渺星空。

牛車上的車夫位置，李靈一身販夫裝束，戴著一頂有破洞的草帽，手里拿著根帶著一片綠葉的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驅使著老黃牛。

牛車的行動速度很慢，這條商賈踩出的合轍道路，也非常平緩。

李艾現在腦子里還在回想著，幾個小時前，自己跟個小雞仔似地被某人拎著，一路從大都督行轅的墻上翻出，然后再三步兩步飛上了幽州城那應該有十米高的城墻，然后又飛下來。

他只感覺自己坐了一趟過山車。

但身邊的女人連喘都不帶喘的，干凈利落地把他扔進了牛車上的干草堆里。

丟臉吶……

“唉……”

李艾嘆了口氣。

他當時出來看東花廳熱鬧的時候，就應該把胡琴給帶上，順手給方大人來上一曲《二泉映月》，然后等到李靈把他帶走的時候，這胡琴也能一并帶著。

失策啊。

忽然，噠噠噠地馬蹄聲響起。

李艾騰地一下從牛車上直起身，牛車望西而行，他卻面朝東，那幽州城方向，稍有些平整的小路上，一匹無人駕駛的老馬邁著優雅的小碎步，輕盈地跟了上來。

“我去……老馬！”

看著追風那悠閑自在的步伐，李艾腦海里突然蹦出來了一句：

“介個就是愛情。”

老馬突然停下腳步，狐疑地瞅了瞅牛車上衣衫不整的少年郎。

她覺得這個小年輕好像在想一些不太對勁的事情，哼了一聲表示不滿，然后才氣宇軒昂地走了上來。

牛車的速度一點都不快，追風跟上來完全不費勁兒。

來到了近處，李艾借著今晚的月色，看到了追風身上正掛著他的胡琴和弓弦，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包袱。

李艾胸前的衣服鼓動了兩下。

蛇蛇被他剛剛那聲驚訝的話語吵醒了。

對了！李艾坐過山車那會兒，蛇蛇愣是神奇得一點動靜都沒有。

可見李靈的動作有多么利落，有多么舉重若輕。

好厲害的功夫。

昕晞不滿地從李艾懷里伸出腦袋，蛇信子舔了舔李艾的脖頸。

前排充當車夫的李靈，這時也停下了牛車。

李艾趕忙安撫好蛇蛇，跳下牛車，來到了追風的身旁，伸手摸了摸馬臉，檢查了一下她身上的包袱。

大包袱里放著追風愛吃的水果、草料等食物，小包袱里才裝的是李艾的物品。

當然他自己是也沒什么東西的，無非就是一件換洗衣物，還有些路上要用的散碎銀兩。

拍拍追風，李艾輕聲問道：

“你是怎么出的城門啊！”

幽州城是實行宵禁的，晚上不僅城門關閉，而且還會有軍士在街道上巡視。

追風沒有應答，只是很愉悅地舔了舔李艾的臉頰。

李艾才想起來，追風和昕晞不同，追風雖然很靈性也很神奇，但她沒有類似心靈感應的技能。

但她似乎很喜歡李艾身上的氣味，每次離開她都能循著李艾的氣味找來。

忽然，李靈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我和狄公約好了今晚把你帶走，這應該是他的準備。”

“呃……”

李艾循聲回頭看向李靈，他腦袋微微宕機了一小下，還沒搞清楚狀況。

“不用這樣看我，我已經將吉利的身份告訴了狄公，并把你的計劃都跟他講了，當然，我換了一套說辭……于是，我得到了一份比你說的更詳細，而且也更靠譜的計劃。”

原來是李靈和狄公的交易。

更詳細也更靠譜……

唔……

如果是狄公出手的話，李艾心里就松了口氣。

“你們交易的內容是什么？”

“我會負責在奪回代朔二州以后，安撫五州流民，令他們回歸農田、山林，從事生產勞作，并將所有造反用的鐵器上繳。”

“你信任狄公了？”

李靈斜睨了李艾一眼，繼續說道：

“作為交換，我和我麾下的部曲將得到一個新身份。”

“新身份嗎？狄公擔任幽州大都督所能給予的官職……好像最高也只能到從五品上的游騎將軍，那是個沒有實權的背鍋位置……”

“我麾下的部曲將被歸義為大同防御軍，我則會獲封忠武將軍，領大同軍護軍。”

李艾眨眨眼，伴隨著李靈的敘述，來自數據要塞的知識進入了李艾的腦海中。

所謂“大同防御軍”，并不是武周時期設立的軍隊名稱，唯一與這個稱謂有聯系的，只有后來中晚唐時期設置的“大同軍都防御使”這個官職。

可現在，這個軍隊突兀地出現在了兩百年前的唐初，這是兩個世界的不同之處嗎？

李艾沒有多想，他把注意力拉回到現實。

因為，李靈提到的，她即將得到的官名和會獲封的“勛”。

忠武將軍，正四品上武散官，無調兵權和行軍總管權，但有訓練士兵、安排屯田和戰時先鋒的權力。

正常來說，這就是皇帝賞賜外姓將軍的職位，因為在武周朝，六品上武散官必須要留在洛陽兵部待命，所以后面那幾條基本都沒有機會實現，平時是沒什么實權的。

而后面的“大同軍護軍”，其實就是“護軍”這個從三品的勛制。

唐朝的時候，勛爵指的是兩種功賞制度。

勛和爵都是賞賜，但爵位能夠獲封食邑，勛則沒有。

勛制，是一種象征意義上的功勞榮譽，有大有小，但“護軍”，卻是正兒八經地從三品。

身為閣臣的狄公是不可能開出這個價碼的，因為唐朝的勛爵歷來只有皇帝可以封賞。

中晚唐時期不算，皇權旁落過多，現在是初唐，還是武周朝，以武皇的手腕是不可能給狄仁杰這個資格的。

所以……

原來，李靈早就跟內衛有交集了嗎？

那他之前還……

唉……

沒地位、沒勢力，啥信息都沒有。

李艾感覺到深深的無力感。

在幽州各方勢力的大佬們面前，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丑。

心灰意冷的李艾，有些落寞地詢問道：

“嗯……是狄公給你許諾的職位嗎？”

哪怕李艾已經想到了，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問出這個問題。

“不，狄仁杰親自設置大同防御軍，是因為我麾下的部曲有近兩萬人，已經可以獨立成軍。至于我自己的官職和勛爵由誰來許諾……”

李靈停頓了一下，草帽微微揚起，雪白的頸部和無比驚艷的側顏顯露在李艾的視野中。

她繼續道：

“你給我的功名，足夠換來這些了。”

李艾聞言點點頭。

他知道對方不想說，但無非就是和肖清芳、女閣領之間的利益交換。

大概率是肖清芳，在江州的時候，那仵作殺掉那個準備刺殺李艾的內衛的時候，李靈應該就知道肖清芳的部分底細了。

至少到現在，肖清芳還沒有顯露出自己要造反的決心，她暫時還是武皇的人。

而且……

李青霞在幽州的根基眼看就要沒了，再扶植一個李靈，好像對蛇靈來說反而是一件更合適的事情。

但李艾還是猶豫了一小會兒，提出了新的疑問：

“論制，忠武將軍在沒有戰事的時候，是必須要在洛陽待命的，你……”

“我可以不回去。”李靈轉回頭，淡淡地看了眼李艾，冷漠地說道，“上車吧。”

“哦。”

李艾低著頭，悻悻地爬上了牛車，然后再次靠在了干草堆里。

牛車開動，老馬追風也邁動步伐跟了上來。

“忠武將軍這個官職就是個陷阱，而且‘護軍’的勛制也遠不如你原來‘縣主’的爵位。”

“我沒得選，或者說，我麾下的流民部曲讓我沒有了選擇權，真論起來，我現在的身份還是反賊。當然，他們也沒得選，低于三品的官職不適合我率軍歸義的身份，而四品的實權官職她們又不可能給我，這個忠武將軍，是最好的。”

“劉金呢？你有想過利用他嗎？就……那份名單，也不用全部，只需要給你掙來一個實權官位，應該是沒問題的。”

“……”

李靈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

“這世上已經有了一個武媚，于是就多了一個李青霞。權力本不是我的志向，我又何必強求呢？”

就這一句話，她沒有再往下說。

但李艾已經清楚她的意思了。

心下松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沒看錯人。

他翻過身，在牛車上越過干草堆，盤腿坐在了李靈的身旁。

“但總有一天，武皇會逼你進洛陽的，而進了洛陽，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做得出來這種事。”

“我知道。”

“那到時候你怎么辦？準備借雁門關搞割據？”

“不準備。”

“唔……我想不出來你該怎么辦。”

“不回去就是了，漠北茫茫，原上悠悠，我為李唐后人，當為社稷而死。”

她說得斬釘截鐵，但其中意思，卻讓李艾陷入了沉思。

無論是她想換來的忠武將軍，還是護軍的勛制，這都是一顆埋好的雷。

稍微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李靈其實很難做。

武皇想要關河寧定，李靈麾下的民眾也需要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

于是，北地就需要數年乃至十數年的平靜，以供這些無家可歸的平民們安居樂業。

而李靈的訴求是要恢復祖上鄧康王一脈的榮光。

李靈的爺爺，老鄧王李元裕，是個歷史上都少有的賢明王爺。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從小就聽玄武門之變的故事，他很聽從那個大他將近三十歲的兄長的話。

尤其是那一句，“為朕養民者，惟在都督、刺史”，于是，老鄧王這一輩子，最高就只坐到了兗州都督的位置，但他死后獲謚號“康”，加封益州大都督。

少年時期的老鄧王聰敏好學，善談名理，與初唐四杰的盧照鄰為布衣之交。他后來歷任五州刺史，擅于商賈、長于農事，在任期間勵精圖治、民生和緩，他一生未娶妻妾，唯獨致力于民生安樂與孔孟之道。

也許，正是因為家里有這樣一位老人的存在，這種家風的傳承，才讓她耳濡目染，也有了這樣一份感情在里面。

那么，擺在李靈的面前其實就只有招安這一條路。

而且，看樣子蛇靈現在的大姐肖清芳，也非常愿意讓她招安。

無論內衛還是蛇靈，已經在幽州軍被狄公一夜之間控制后，就同時默認李青霞那個瘋女人已經是死人一個了。

所以，李青霞集結自己麾下最后的部曲，朝著幽州城進行瘋狂地反撲，基本已成定局。

這就是李靈的沒有選擇，她麾下有人口、有士兵，如果她本人又是一個統兵或治理的奇才，那她的這支軍隊孤懸在外就是禍患。

而另一邊，狄公也是一樣難做。

他同情因為武皇上位而死去的那些人，也更同情因此死去的大量李唐王族，他也很希望能夠拉李靈一把……

但是，他剛剛回歸朝堂，根基未穩，如果突然如此大張旗鼓地提拔李唐后裔，還是一個擁立兵權的主，那么他也會陷入武皇的信任危機之中。

狄公無法完全信任李靈，因為李靈并沒有說出使團驚魂案的幕后指使，但她突兀出現在幽州，必然和此案有關。

于是，劉金那份名單給到的壓力，讓狄公必須留下一步后手。

所以，“大同防御軍”這個本不太合適的稱謂就出現了，只有防御權，沒有出兵權，在名義上限制了李靈的部眾發展。

順帶一提，李靈不把李青霞給完全賣掉，其實也很好理解。

李青霞是這批犯官家眷里爵位最大的第一個，她在父親長樂親王雖然死在了詔獄里，但她還是能在洛陽這個地方有自由行動權的，因此，她就給了那一批人極大的照拂。

李靈應該也是承了李青霞恩情的人。

不管現在兩人處境怎樣，至少，曾經有一份情誼在里面。

人情往來，利益交換……

有多少不得已，就出自其中呢？

但李靈明顯不是一個喜歡安分地遵守規則的主。

肖清芳和狄公聯手給李靈埋了一顆未來一定會爆炸的響雷，那么李靈真地會直接跳進去嗎？

李艾突然想到，她帶走自己時，對那個偽裝成仆役的內衛說的那一句……

“回去告訴你家閣領，現在，大唐黃國公，由努矢畢部接管。”

劃重點。

“大唐黃國公”和“努矢畢部”。

先說李艾的身份，大唐黃國公。

這是一個符號，一個只要出現就會讓武皇的王位坐立不安的符號。

李艾在內衛女閣領的面前無數次提及自己是“武皇親封的黃國公”，本意其實就是想要把自己拉到和對方在同一條線上，相當于是讓自己和對方進行利益相關，然后才好開啟他接下來的談判。

但誰都知道“黃國公”本身所代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女閣領知道，李靈也知道。

李靈是鄧康縣主，雖然地位并不低，但從古至今就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憑借自己的勛爵身份在野跳反朝廷的。

不光是前朝，后來者也沒有。

所以，李靈要借的就是李艾腦袋上頂著的這個“國公”稱號。

這是“黃國公”這個身份所帶來的加成。

在世家大族、梅花內衛還有朝廷大臣們的眼里，他黃國公無錢無兵無糧，的確啥也不是。

可在那些流民、軍士們的眼中……

嘿，那可是國公啊！

平民才不會管這個國公到底是哪個國公，他們只知道，以前大唐的國公，牛逼！

而在北地永遠繞不開的最大強敵，突厥人的眼里……

嘿，那是曾經壓著我們打了幾十年的大唐國公啊！

滅了DTZ的李靖是衛國公，滅了西突厥的蘇定方是邢國公。

對大唐的恐懼和敬服，是刻在突厥等諸多外夷這幾代人的骨子里的，哪怕武媚來了個改朝換代，也絕對無法在短時間里消弭掉李唐這些國公英靈們的影響。

有了李艾這個黃國公的身份在，李靈可操作的地方就太多了。

然后是努矢畢部。

這個部落是吉利可汗所屬的部落，換言之，它就是突厥第一大貴族部落。

這個部落名字本身在漢人的眼中并不起眼，很多人都會覺得，這不就是一個突厥的部落嘛，有啥的呢？

但它在突厥，卻代表著三支總計超過六萬人的突厥最強軍隊——虎師。

前面介紹過，突厥的軍隊分為虎師、豹師和鷹師，而最精銳、最強悍的虎師，只屬于突厥大可汗。

這是突厥三代大可汗，傾舉國之力打造出來，曾經跟隨吉利的父親，骨咄陸可汗一路東征西戰，確立了在漠北和亞洲中部這一畝三分地上，“大唐老大我老二”地位的最強精銳。

后來，因為武皇的原因，大唐雄兵不復當年，突厥虎師就頂替了唐朝的地位，成為了武周北方到西域這片區域的絕對霸主。

這一代的突厥虎師，基本都是由努矢畢部的人組成，哪怕莫度已經獲得了大部分突厥貴族的支持，但只要統御虎師的努矢畢部將領不同意，那么莫度永遠也別想成為突厥大可汗。

所以……

李靈的這句話就有了很大的深意。

“呼……”

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李艾從思維的漩渦中回過神，轉頭望向李靈。

“你有別的打算吧，方便，和我說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