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內衛打交道是與正常人不同的，他們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兒，尊的只是皇帝一人，對他們講民生、談感情是沒用的，得曉之以理，動之以利。

梅花內衛向來只聽武皇的，一切都應圍繞武皇的利益來。

最開始的時候，李艾并不清楚，這女人口中的合作到底是什么，但他猜出來武皇的想法后，情況就變得不太一樣了。

于是，他半是感嘆，半是試探地，說出了這句在歷史上寫下濃墨重彩一筆的話語。

一時間，場面變得焦灼了起來。

李艾說的那十六個字，指向的是東漢末年的黃巾之亂。

但這一句話放在這里，真可謂是大逆不道。

李艾是什么國公？

黃國公。

黃巾起義口號里的“黃天當立”，也有一個黃字。

別管李艾自己是不是真有那個想法，只要是內衛們聽來，尤其是武皇親自調教多年的內衛大閣領，還真容不得她不多想。

武周朝的“風聞言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只因為一首諷詩，武皇就能活生生勒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更何況李艾講了一個“蒼天已死”呢？

這是由這個時間段的朝局特點決定的，不管前朝還是后世，縱觀華夏五千年歷史，朝朝代代都有類似的政治，可唯獨就武周朝這么特殊。

而最重要的是，前面提到過，武皇可是擺明了讓自己代表“上蒼”啊！

果然，李艾感覺到面前的女人不對勁兒了起來。

“李艾啊李艾，你果然有反意，怎么，你是看出來幽州軍隊易主，才想著投靠到狄仁杰麾下的嗎？明哲保身，哼，你們李唐的人都是如此懦弱不堪么……”

也不知道她后面的那句在調侃什么。

到底她是出于怎樣的身份說的這句話，李艾都沒那個心思去揣測。

他就琢磨著怎么反擊呢！

武人有武人的法子，修仙的有修仙的能耐，李艾自詡是后世回來的說書人，全靠這嘴皮子，被人擠兌到這步田地，當然得過過嘴癮了。

他這樣說道：

“我覺得，我只有這樣表態，你才可能愿意好好聽我說句話，而不是直接用公孫映紅來威脅我。如此作為，你實在是不配當一個大閣領……哦！怪不得武皇把你扔在這鳥不拉屎的幽州，原來這就是你干不過肖清芳的原因啊！堂堂內衛府的大閣領，居然只會用這種方式審訊人，羞不羞啊！”

特喵的，可算逮到機會嘲諷回去了。

“李艾！你找死！”

霎時間，寒光爆閃，李艾的脖子上突兀地正架著一柄短刃，短刃的另一頭就在他面前的紫袍人手中。

“被我說中了？”

畢竟不是第一次被人拿劍威脅喉嚨了，李艾覺得自己大約是習慣了，他完全不怕，嘴上的嘲諷一句跟著一句。

“你自己瞧瞧，就你這副會被隨意激怒的臭德行，你也配當大閣領？你也好意思說自己和肖清芳平級？瞅你那損出，跟我家門口那條想上樹的鼻涕蟲賽的，沒那兩條大長腿你跟猴子較嘛勁呢？”

好么，老津門的口音都蹦出來了。

這時間段天津衛可還沒建城呢，勾欄曲藝還屬于高雅人士自嗨的范疇，自然還沒有潛移默化地形成，類似于相聲評書那種源自普通民眾中的口音。

所以，李艾這一句標準的相聲式吐槽，反倒是給對方整得一愣愣的。

他說了啥？損出是哪的口音？鼻涕蟲又是什么玩意？

呃，他貌似在罵我？

對，他肯定是在罵我。

女人眼神冷了下去，狠狠地說了一句：“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割斷你的喉嚨！”

李艾突然感覺到面前的女人很親切。

那鄧康縣主威脅他的時候全是眼神加表情，啥意思都得靠李艾自己猜；方謙和狄公用官場的方法展開智斗，也同樣說話說一半。

像對面這女人，會把威脅的話語說全的可愛反派，還真不多見了呢。

這么一想，李艾就改變了惡心人的策略，他決定嘴下稍微留點情：

“矮油~，寶貝兒，你不敢的，弄傷了我，你心疼~”

岳氏小賤賤的語調。

但殺傷力也屬實是不小。

“我……你……”

李艾明顯能看到對方的胸口起起伏伏，波濤翻涌，寬大的紫袍甚至遮掩不住對方的好身材……

咦？

因為挨得近了，李艾被迫仔細打量了下面前女人的身材，他愈發感覺到熟悉了。

內衛閣領的標配，紫袍服、黑面巾。

被自己送去環翠閣的陸小鳳？

不對，不是她，無論是氣質還是此刻居高臨下的感覺，都和小鳳不一樣。

的確，人的氣質會變化，不同的裝扮會讓人產生完全不同的觀感，但無論李艾如何聯想，他都無法說服自己面前的人是小連子村的那個土妹子。

即使……李艾的確覺得小鳳不是一般人。

陸小鳳的長相屬于那種放在人群中就很容易找不到的普通，只不過小鳳的眼睛是很好看的，但從身材來看，小鳳比較青澀，完全比不上眼前這位自身風韻都偏向成熟的紫袍女人。

對了，身材！

回顧過去，哪個女人的身材曾經讓他眼前一亮來著？

第一個是身高一米八大幾的李靈，第二個是前凸后翹容貌也還算不錯的劉夫人，第三個是個頭不小但周身勻稱得仿佛鬼斧神工一般的公孫映紅，而第四個嘛……

還有進地下室以后，那股子奇異的淡香，李艾當時就感覺到這個閣領的身份不對勁，再然后當蠟燭亮起，房間內居然擺著一架琴，這就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虎……閣主？”

“閉嘴！”

女人這聲尖嘯，把李艾嚇了一跳。

“呃，那個……”

“再多說一句我就捅爛你的嘴！”

李艾只好老實地點點頭。

這女人就跟炸了毛的鸚鵡一樣，頭發都氣得快立起來了。

現在得順著捋毛了。

仔細想想，虎貴蘭是內衛……好像……好像還真特喵的是武皇能干出來的事兒啊！

事情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這個鳳凰不是后來進入朝堂，成為京畿道大閣領的那個鳳凰，而是另一個鳳凰。

和李艾猜測的不錯，“鳳凰”在內衛府里是一個稱號，仔細想來，應該也是一些身份見不得光的人在擔任。

“鳳凰，呃，閣領，咱們還是……談正事兒吧。”

短暫的沉默后，李艾輕輕地推了推對方握持短刃的那只手。

似乎虎貴蘭的氣也消了，她順著李艾的推力，收起了短刃。

“你提那個……黃，黃什么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借古諷今，我說的是黃巾之亂，和我那個國公的封號，沒什么關系。”

黃巾之亂。

大漢朝六百年的氣數，就在這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中終結，此后的大漢天下，就陷入了多年戰亂，民生凋敝。

當然，也開啟了一個讓今后無數人都為之神往的波瀾時代。

李艾重新提起這句話，并不是隨便說說的。

覆舟水源自蒼生淚。

黃巾之亂，就起源于黃河以北的那些生活悲苦的平民百姓，若非被壓迫得狠了，活不下去了，誰會出來玩命呢？

梅花內衛代表的是武皇的利益，他們是武皇完成自身想法的工具。

而李艾則察覺出武皇的想法，是要讓北方邊境關河寧定。

再結合虎貴蘭之前強調了兩遍，要讓他“認真考慮與好好合作”——李艾就很清楚了。

運用那些心里暗示的手法進行審訊，利用燭光的陰影差別，達成掩蓋自己身份并給李艾施加壓力……

細細回想，怎么看怎么感覺，虎貴蘭其實很心虛。

這就是所知有限和能力不足的問題了。

虎貴蘭想知道，幫助李青霞起事的那個背后勢力到底是誰在控制，但她手上其實沒有過多的籌碼來跟李艾交換。

而李艾則是很清楚，李青霞背后的勢力就是蛇靈。

虎貴蘭姓虎，身份是虎敬暉的族人，這是李艾猜的。

哪怕虎貴蘭真是虎敬暉的族人，可不一定他們就真地互相熟識。

就像李艾先前猜測“鳳凰”是一個稱號那樣，“虎貴蘭”也可能是一個稱號，一個身份。

當負責這件事的內衛把“虎貴蘭”的身份經營成了這個地下勢力的環翠閣閣主，接觸到了公孫映紅這種比較核心的人物時，那就足以完成替換了。

商人的地位，從來都不高，這給了內衛很好的掩護。

而且，這大概就是梅花內衛和錦衣衛的區別：梅花內衛更像是一個專屬于武皇的間諜機構，眼線遍布全國，專門為她干些臟活；而錦衣衛則主要是負責督察和情報收集等工作，有些時候還會扮演皇帝派下去的欽差或黜置使。

只是，現在這個階段，肖清芳還沒有叛逃，蛇靈和梅花內衛是高度綁定的，屬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梅花內衛的屬性是間諜和特務，自然也就有暗殺等黑色業務，于是肖清芳就借此豢養出蛇靈這種江湖殺手組織，也沒什么毛病。

有點像神盾局和九頭蛇的區別？

咦？

前世的記憶再次襲擊了李艾一下下，這讓他的腦子變得更清晰。

兩人試探性的相互說了兩句，場面就又一次冷了下來。

李艾在低頭思索，對面的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兩人初次見面的時候，虎貴蘭還有心思開出“我尚未婚配”這種玩笑話，現在兩人再次見面，看到了一個臉上胡須褪凈，模樣清秀帥氣又不失陽剛的年輕公子，她著實有些尷尬。

女性的心思總是細膩的，她很清楚，自己犯了談判中的一個大忌。

但……

她手里的籌碼，其實也就只有公孫映紅一人了。

她明確地知道，李艾和公孫映紅只見了三次面，但李艾卻把對于音律、琴行乃至于整個器坊發展都極其重要的“十二平均律”交給了對方。

一方面，虎貴蘭很敬重也很憧憬，像李艾這種肯為紅顏而舍一切的豪氣，尤其那兩次見面時，李艾說的那些話語。

另一方面，她是內衛府大閣領，她必須要完成武皇下達給她的任務。

在武皇的旨意里，連涉及到李艾這種國公級別的事情都可以暫時放一放，皇帝要的只是邊境的穩定。

在虎貴蘭的理解中，只有揪出幕后黑手，鏟平李青霞逆黨，才能做到這一點。

而她則認為，李艾從江州出逃得如此順利，甚至數千名梅花內衛把江南西道給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能找到他往哪里逃了，一定是有人從旁協助。

另外，她從公孫映紅那邊得來的有限情報，她知道李青霞麾下有個人在管著幽州的流民，還有負責與突厥交易的商隊。

但她卻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然后，那天李艾在幽州大街上的幾聲高喊，把虎貴蘭這位河北道內衛大閣領給驚訝到了。

從江州逃跑的黃國公李艾竟然出現在了幽州！

甚至之前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過！

她看過李艾的畫像，可卻沒能認出他！

老實說……唐朝時期的人物畫像，如果不工筆畫官服等外貌服飾的話，一般的畫匠可描不出當事人的神韻來。

所以，這一點還真不能怪她。

但就因為這些個機緣巧合，理所當然的，虎貴蘭就認為，李艾知道那個為李青霞掌管流民的另一個幕后黑手是誰。

虎貴蘭還認為，能算出“十二平均律”的李艾是個腦子好使的高智商罪犯。

于是，當李艾突然來到自己的地盤的時候，她就將他逮捕進這個地下室，并腦子一熱，急切地把手里唯一的籌碼給拋了出來。

可現在冷靜下來想想，她覺得，這樣非常不妥。

此刻的她心如亂麻。

當下，虎貴蘭便略有些尷尬地閉口不言，黑色面巾下的紅唇輕抿，不錯眼珠地凝視著李艾。

此外，還有一個疑問縈繞在她的腦海里。

這男人怎么知道她是虎貴蘭？

她偽裝的時候連神態、聲音甚至步幅等都考慮到了，甚至她還用上了簡化般的易容術……

難道說他真是一個天才？

思維逐漸往不可預知的方向上拐去，未來她要呈給武皇的報告上，估計寫的東西也要不對勁起來了。

嗯，虎貴蘭畢竟是個女人，而且絕對沒認真研究過曹老板這樣的人物。

為什么曹老板好那啥呢？

這是一個問題。

值得男人去研究一生的問題。

不過，無論如何，這場在燭影中審訊式的談判，終于是由她慘敗而告終。

那李艾在做什么呢？

他依舊在思索著破局的計策。

知道對方是環翠閣閣主虎貴蘭，這是一回事。

但怎么從對方的手里離開，從容地去赴李靈的約，就又是一回事了。

不說清楚，或者說，現在坐在椅子上的李艾不給出點實在的東西，虎貴蘭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李艾在腦海里開始回顧所有和梅花內衛們斗智的過往。

正常情況下，因為有肖清芳在統籌全局，所以像“縊殺黃國公”出了閃失這種事，基本是不會出現的。

但好死不死地，出了個穿越者李艾，又恰巧碰上了一個有心拋開蛇靈，自己出來單干的鄧康縣主。

而整個李青霞謀逆的參與者里，只有鄧康縣主一人，在蛇靈內部擁有“二十一堂堂主”的職位。

李青霞雖然知道蛇靈的存在，甚至也因為虎敬暉“蝮蛇”的名頭，在蛇靈中領了一個“堂”的供奉，但她和蛇靈之間其實也是相互利用的關系。

李青霞通過蛇靈這個江湖殺手組織，豢養了不少死士，他們在蛇靈中擔任職務，但實際上是她自己的心腹，像原劇情中于風等人，就是稱呼李青霞為“主人”，而不是蛇靈內部通常稱呼中的“堂主”。

當然，整個蛇靈內部真正意義上會被稱為“主人”的，就只有蛇靈的三巨頭：李青霞、肖清芳和袁天罡。

底下人叫他們的稱呼也很奇特，分別是“主人”、“大姐”和“老主人”。

這三位蛇靈的大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腹和死士。

李艾猜測，應該是虎敬暉成為千牛衛中郎將以后，他接手并審訊了擁有越王謀逆名單的劉金，這樣就找到了西京長安土窯的位置，再加上近期突厥局勢變動，他們聯系到了突厥的主戰派莫度，二者并行，才給了李青霞脫離蛇靈、自立謀逆的勇氣。

所以，鄧康縣主李靈的存在，應該是梅花內衛和李青霞都沒料到的事情。

李艾給李靈劃了個道，讓她背叛李青霞而去，給了她一個從陰影中走入陽光底下的機會——奪回雁門。

這一點，眼前的虎貴蘭肯定是不知道的。

外交談判中最重要的就是信息差，這是互相博弈的基礎，還得有運用得恰到好處的縱橫之術。

由此，李艾想出了一個新的計策。

那將成為他奪回雁門的最后一塊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