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件事你要記下。”

狄公的聲音稍微小了一些，但行轅大堂前人人噤若寒蟬，他的聲音依舊能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第一，立刻下令各縣廢除二賊所在時的一切苛政，官府占田者要還田于民，封山者要還山于民，各縣令要親自下到民間體察民情，凡十五日向本閣稟報一次，遇有民生疾苦則就地解決，不必上報。”

這第一條，狄公的主要目的是安民，次要目的是察官。

幽州官場突然改弦更張，甚至僅僅只是一夜之間，所有事情就都落下了帷幕。平民百姓現(xiàn)在是完全不知道，他們還以為就是幽州日常的戒嚴和搜捕細作，早幾天前那方謙就做過一次。

但狄公令幽州的官員如此施為，也就相當于變相昭告百姓，“幽州的官老爺轉(zhuǎn)了性子”，就是一把手換了人。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狄公倒還不需要這些東西來標榜自身，他知道方謙逆黨在幽州的根基極其深厚，他的目的是在拉攏百姓的支持，好為了后續(xù)鏟除可能依舊蟄伏在幽州境內(nèi)的逆黨做準備。

當然，他也是在順便整飭幽州的吏治。

只需要這一條政令，十五天后第一次幽州官員的工作匯報，狄公就能判斷清楚，誰該革職，誰該升任。

“是！”

幽州長史的回應(yīng)也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第二，大柳樹村村民聚眾流亡乃苛政所逼，爾立刻張榜公告開脫流民之罪，歸還田地令其復村。”

“是。”

相比第一條的大面上篩選，第二條就是落到實處。

用最近正處于風口浪尖的大柳樹村為切入點，以點帶面。

“再有，該村民不聊生、衣食無周，爾立刻動用府庫錢糧，助其重建村落\整平農(nóng)田！這件事一定要辦好，本閣還要親自過問。”

“請大人放心，卑職立刻去辦。”

這一句親自過問，基本上就奠定了整個幽州政務(wù)的基調(diào)。

每個官員都得下基層、辦實事，不下不行，我狄公瞅著你們，時不時地抽查你們，都得好好干！

“第三，復查刑獄，凡被冤獄屈押之人一概釋放。”

“是。”

二人一言一答間，盡顯官員之儀態(tài)。

李艾松了口氣。

有狄公在，幽州的官場足以煥然一新，可以預(yù)見的是，未來幽州的民生也有了保障。

狄公還是和自己記憶里的哪個一樣。

至少他在李靈面前如此推崇他，也算是準確的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大批無家可歸的流民了。

狄公剛剛接手幽州政務(wù)，這件大事還沒有被呈上臺面，再加上有李青霞和李靈兩人的限制，流民們暫時也不會太信任官府。

等到狄公意識到幽州流民的問題時，就是李青霞等人謀逆進攻幽州城的時候了。

微微停頓了一小會兒，狄公再次高聲道：

“幽州法曹何在？”

幽州長史后退兩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文官行列下方走出一位身著深綠色官服的官員，他彎腰作揖道：

“卑職在。”

“靈境縣小連子村人口多有失蹤，村民疑為厲鬼作祟，爾立即帶人前去查察，即刻回報，不得遷延。”

“是。”

這算是剛剛第三點的補充，釋放刑獄中的冤屈之人表示仁政，而派人去查小連子村，也是在實地解決問題。

當然，狄公也是在假借法曹之事，暗地里探查小連子村封山的秘密。

“本閣身旁有一得力之人，乃小連子村村民，對當?shù)胤浅Ｊ煜ぃ苍S可以幫得上你的忙。”

狄公偏過頭，喊道：“大有啊！”

陸大有從李艾的身后跑出來，也不怯場，三步兩步跑到了幽州法曹的身邊，作揖回應(yīng)道：

“在。”

“你隨法曹大人同去。”

“是。”

法曹則是一同回應(yīng)：“多謝大人指點。”

忽然，臺下一陣輕微的喧嘩聲響起。

“小連子村在深山里，怎么狄大人連這都知道？”

“是啊是啊！”

也不知道是哪位官員說的，這一句話簡直就是神助攻。

狄公知曉大柳樹村的問題這還算合理，畢竟大柳樹村前陣子一直是幽州政局的焦點，但深山老林里的小連子村，那可真是驚到場間的諸位官員了。

這時，幽州長史出列贊嘆道：

“大人方到幽州，足跡竟已踏遍境內(nèi)，真是令人既感且佩。”

李艾嘴角也跟著忍不住噙起笑意。

狄公也只是微微笑笑，沒有把長史的恭維放到心中。

他沉吟了一會兒，洪聲道：

“舉凡諸事，以民生為第一要務(wù)。

“本閣查察官吏不看別的，第一，是時刻有替天子巡牧之心，安撫百姓之舉；第二，是勸課農(nóng)桑，水利諸要；第三是刑獄訴訟，曉民以理。

“三者皆備者，上品；三有其二者，中品；三有其一者，下品；三者具無者，罷官！”

一聲“罷官”喝出，場間眾人全都躬身行禮，一同道：

“謹領(lǐng)大人教誨。”

李艾看著狄公，下午的太陽竟然并沒有多么毒辣，和煦飽滿地播撒在吳園正堂前的地面上。

他默默地記下了狄公今日的話語。

再之后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一些官場事務(wù)，細枝末節(jié)處，李艾聽了也聽不懂。

拜別了狄公、虎敬暉，李艾只把李元芳叫到一邊。

“元芳兄，我聽說你似乎會講突厥話。”

“國公爺打從何處聽說的呢？”

“哈哈，是這樣的，前日我和狄公聊過，他說你是游擊將軍，當時就是你護送的突厥使團，我想著，應(yīng)該是元芳兄你會突厥話，才被委任的。”

李元芳拱手笑道：“國公爺真是聰明之至，的確，末將會說突厥話。”

“能教我?guī)拙鋯幔俊?

“國公想學？”

“嗯，說來也慚愧。我就是在想，他日若是與胡姬在屋內(nèi)談情，至少也得聽得懂她們說的是什么，萬一她們是在罵我蠢呢？”

“這……”

李元芳這會兒還很年輕，比李艾大不了幾歲，現(xiàn)在的他還不知情為何物，算是比較單純的，所以李艾這句話讓李元芳臉紅了不少。

他沒順著往下說，只是羞赧道：

“國公爺，我會的突厥話，也都是官面上往來的話語，您想學的那些……我實在教不來啊。”

“哈哈哈，元芳兄，別因為我的玩笑話多了許多困擾，沒事的，今天白天大都督行轅的值守還得有你來承擔，晚上輪班休息時，我在我院兒里備著酒水，你來我這里，在閑聊中，你教我?guī)拙渚秃昧恕！?

“那倒是可以，那，國公爺晚上見？”

“晚上見。”

告別李元芳，李艾走回了自己的西花廳小院。

他看到自己的房間門是敞開的，就知道李靈回來了。

他走進去，剛好看見李靈把玩著公孫映紅送給他的那把折扇。

李艾關(guān)上門，輕聲道：

“這是公孫大家的贈物，扇柄由綠玉打造，說是幽州新開琴行的信物。”

李靈拿著小折扇，轉(zhuǎn)回身，將扇柄上刻著的“玉絲桐”三個小字展示出來，說道：

“玉絲桐，這是潯陽江上一艘畫舫的名稱。”

“啊？”

李艾怔愣在原地。

玉絲桐是畫舫的名稱？

那……

李艾伸手從李靈的手中接過，輕輕摸著那上面的小字。

他閉上眼，仔細回憶了當時公孫映紅回贈這枚小折扇的前后場景。

也許……

李艾再次抬起頭來，問道：

“縣主，你，認識我的母親么？”

李靈搖搖頭，沒再吱聲。

李艾握著小折扇，做了兩下深呼吸，壓制住身體內(nèi)沒來由出現(xiàn)的情緒波動，他收拾了心思，輕聲道：

“縣主，昨晚上我們說的事情……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答案了吧。”

李靈眼中銳利的光芒閃爍著，她輕聲道：

“他今天的言論，當?shù)闷鹞曳Q呼他一聲狄公。”

這話聽起來有點自傲，但其實，李靈還是有資格這樣說的。

即使縣主是封爵最低的，但畢竟也是爵位

作為李唐王族的成員，又是一位實力高強且統(tǒng)領(lǐng)十二萬流民的縣主，自傲一些也是合理的。

“那雁門關(guān)……”

“我會在城中走走，也會派人去幽州各縣體察……如果，狄仁杰真地如他所言，知行合一，我會試一試。”

李艾雙手作揖，朝著長身立于面前的縣主深深鞠了一躬。

“無需如此，這個計策是你提的，如若功成，你當記首功……三日之后，我會在吳園后門等你。”

說罷，李靈抬腳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那個……”

李艾出聲，想要叫住李靈，但她卻早就飄然出門，消失在門扉之后。

“唉……也不說給我整個什么易容術(shù)啥的，蛇靈的人皮面具就挺好的……”

李艾嘟囔著，瞥見昕晞吐著蛇信子，悠然自得地爬上了椅子。

他上前一步，把蛇蛇從椅子上抱起來，在她憤憤的眼神中，把她捏在懷里好好地盤了一會兒。

滑膩膩、冰涼涼的手感……嗯，真不錯。

想著自己馬上就要和蛇蛇分別了，李艾就準備這三天好好地陪陪她。

抽空，李艾去吳園后方的馬廄里，找到了被開了小灶并且還有獨立單間的老馬追風。

你還別說，幾日不見，追風更壯實了不少。

想來，狄春應(yīng)該是特地讓馬倌多照顧了他。

“嗯，對了，還欠狄春一個故事呢。”

找了個空，李艾從仆役那邊要來筆墨紙硯，在自己院子里開始練字。

有時，他還會看著自己的那把小折扇出神。

順帶著看看，能不能把《西游記》里的一些故事給默寫下來。

不過，他屬實是想多了，知道《西游記》這本書的名字，卻不代表他就能寫出里面的故事。

就連前世他最喜歡的《女兒國》部分都沒能留下來。

嗯，用一個不雅觀的比喻，這種感覺就像是便秘，明明那些劇情、段落都已經(jīng)到了嘴邊、筆頭上，但就是說不出口，寫不出來。

唉……

嘆息一聲，他開始轉(zhuǎn)而撰寫簡易土堡的搭建方案。

這個倒還可以，李艾寫的很流暢。

晚上的時候，和輪班的李元芳喝了酒，吃了些飯食，同時也開始學習一些簡單地突厥語。

尤其是兩國外交中常用的禮儀用語句，還有許多規(guī)范性的話語，李元芳會的不少，但凡李艾有提問，他就傾囊相授。

有意思的是，李艾學習突厥語的天賦似乎是滿級的，往往李元芳剛剛念出某些詞句的發(fā)音，不出五遍，李艾就可以規(guī)范地誦讀，甚至能夠記住和漢語詞句所對應(yīng)的突厥語音節(jié)。

就這樣，在李元芳驚訝又懷疑人生的眼神里，第一個晚上的學習就這樣結(jié)束了。

第二天，大都督行轅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當然不是陸大有把假死的吉利裝殮后抬出去，也不是園中多了其他毒蛇，而是幽州的長史和銀曹過來稟報府庫銀兩被偷的案情。

在幽州刺史府的地下，他們找到了被囚禁三年之久的方謙。

不過，方謙回府的時候，狄公沒有叫李艾去會面，李艾也就樂得自己躲在院子里，勤加練習突厥語。

他需要掌握更多的突厥單詞，而可能會從突厥守軍嘴里蹦出來的方言，他就只能選擇性放棄。

沒有辦法，從突厥人的刀下活著出來，說好突厥話，是李艾目前能做的唯一努力，不認真是不行的。

幽州亂局平定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李艾和李靈約定離去的前一天晌午時分，李元芳帶著一個特殊的情報來到了李艾的院子里。

“你是說，那位環(huán)翠閣的虎閣主，在過去的幾天里，曾經(jīng)去了幽州城南的一個館驛三次？”

“是的，盯梢的兩名軍士都是我的同鄉(xiāng)，是我親自訓練的，他們輪班倒，也知道了那個館驛不同尋常，在晚上經(jīng)常有一襲黑衣的人翻墻進出。”

“黑衣人啊……”

李艾輕聲念叨起來。

“國公爺，我們要不要稟報狄大人？”

“不，先不要……這樣，元芳兄，你去向狄公告?zhèn)€假，就說我要借你半天……你我喬裝一番，去館驛一探究竟。”

“是。”

李元芳領(lǐng)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