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發笑。”

狄公的這句經典名言，實在是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這句話能應用到的場景是不少的，作為人前顯圣后的結束語，沒有比這句話更恰如其分的了。

“起來吧。”

眼見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經達成，狄公就暫時放過了方謙，不再折磨他。

“是……”

好不容易，方謙才支起身。

狄公現在雖然能直接定罪把他弄死，但這樣是挖不出幕后黑手的，而且貿然動了方謙，他的黨羽很可能會直接反撲，到時候就弄巧成拙了。

不過，方謙不能動，卻不代表他的鷹犬就能活命。

這不，等到方謙微微低頭站定，狄公繼續說道：

“這位，是皇帝親勛，千牛衛中郎將虎敬暉將軍。”

“虎將軍，卑職有眼無珠，望將軍恕罪。”

方謙的賠罪其實也已經很到位了，但奈何，他土皇帝做慣了，一時間忘記了千牛衛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之前提及梅花內衛的時候也順便提到過千牛衛，這千牛衛是天子衛率，人數并不多，但其中的每一名兵衛都是沙場悍將。

最早的千牛衛兵源是各道州縣府兵的好手，成為千牛衛后，可以舉家遷進京畿道，像虎敬暉，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制度從嶺南的府兵中，提調神都的。

大唐尚武，就算武皇折騰了這么多年，大唐的邊防軍士兵的戰力在當時依然是世界頂級的。

這時候武周的沙場悍將的確有許多，但唯獨缺少能夠帶領軍隊征戰沙場且前后調度都具方略的統帥。

要知道，在兵之一道上，將和帥是有很大區別的。

除了太宗時期的軍神李靖，高宗朝的蘇定方，到了武周朝，就剩下只知進攻不知布局的王孝杰，以及那個守成有余卻進取不足的權善才。

這倆人里王孝杰稍微知名一點，畢竟是武皇在武功上最后的門面，而權善才嘛……嘿，只能說，單指軍事決策這一方面，他很乖、很聽話。

雖然像李鍇固、趙文翙、蘇宏暉、虎敬暉這種能在戰場上沖殺的將軍依舊不少，甚至沒有寫進史書里的人還更多。

但李鍇固只識拼殺，趙文翙德行有虧，蘇宏暉見利忘義，虎敬暉……唉，好好的一員虎將，活生生讓武皇逼成了大反派。

像那種統率三軍、居中調度，且自身就具備軍事素養、學識涵養的頂級帥才，那是一個都沒有，王孝杰、權善才等人，那也是矬子里拔將軍，相對來說還湊活的人選。

而且就算是有，在武周朝的那種酷吏統治之下，軍人行伍出身的將帥都是血氣方剛之輩，能不能在朝堂上活過半年都是問題。

不是誰都能叫軍神、兵仙的。

外加上突厥、契丹等北方民族的崛起，吐蕃倚仗地利不停騷擾武周邊疆，還有西域諸部的死灰復燃，武皇在專注內部奪權斗爭的同時，還能保持大唐不分裂，三十年朝局穩定、民生順遂，就只能說她不算是給后來的皇帝留下一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吧。

“政啟開元”，大抵便是如此，但“治宏貞觀”么……那是人高宗留下的老底子。

就在李艾神游天外的時候，公堂上又起了新的變化。

小鳳也終于把綁著他的繩子給解開了。

狄公來到了那個剛剛還囂張跋扈的軍官伍長身邊，厲聲呵斥道：

“你毆打欽差雖是死罪，但不知者不怪，尚可開脫，然爾強橫霸道，欺壓百姓，草菅人命，卻是罪無可逭……”

這里句句罵的是那個伍長，但每數落他一個罪名，方謙的身子就得跟著抖上兩抖。

狄公這是指桑罵槐，罵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伍長那是抬舉他，主要還是在罵那狗官方謙。

“方大人，此賊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饒命啊……”

“來人！”

嘿，你方謙居然還硬氣起來了？

“有！”

“將此賊拿下！收押獄中，明日午時，明正典刑！”

喲呵，這是上趕著護短啊。

“是！”

這不，剛剛還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的幾個官軍衙役，立刻就上來把跪著求饒的伍長給架了起來，作勢要走。

但這時候，已經松綁摘下麻布的李艾，從衙役間的縫隙里，看到狄公和虎敬暉兩人對視了一眼，而后虎敬暉就立刻喊道：

“慢著！”

虎敬暉喊完，將衙役的動作止住，他虎步上前，抽出那伍長腰間的長刀，拿在胸前，朝著那已經嚇丟了魂兒，只知道喊“饒命”的伍長面前晃了晃。

“就不勞方大人動手了……剛剛我還說過，等到了時候，別怪爺爺的刀快！”

壓力給足了，虎敬暉身上升騰的殺意，堂中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但方謙見狀，他上前一步，言說道：“望將軍息怒，這公堂之上似乎不便動刀吧……大人，你看……”

方謙這番舉動也確實是無奈之舉，因為他要是不庇護那伍長，那他今天就是徹底顏面掃地了，他手下的鷹犬，還肯不肯接著為他賣命都說不好了。

但是吧，這伍長今天也是非死不可了。

反觀狄公這邊，不僅在他方謙身上立了威，還讓那些鷹犬們都得掂量掂量，再助紂為虐下去，自己的小命是否真能保住。

而且，狄公還要樹立起這樣一個典型，虎敬暉滿肚子的火氣也要撒出去，順便再從大義上給方謙這狗官緊緊弦兒，壓力要是小了，他不露出馬腳可不行。

狄公這一手，李艾愿稱之為，一石二鳥、敲山震虎。

但完成這條計策的，還得由虎敬暉來。

虎敬暉看不出其中的彎彎繞，他畢竟是新晉的將軍，不混官場，但他現在已經是火氣滿盈，屬于一點就炸的那種。

于是，順著方謙的話頭，狄公開始火上澆油，準備點了虎敬暉這個大炮仗。

“啊，敬暉啊，要不就將此賊交給方大人處置？”

說的話好像挺對的，可是這語氣吧，那是真欠兒啊……

李艾差點沒把住嘴，他要是笑出來，狄公那給人施加壓力的策略，恐怕就得打折扣了。

狄公這把火點的，那效果是立竿見影。

只聽虎敬暉冷聲哼道：“不瞞大人說，我對方大人并不太相信，現在抓了，也許到明天就放了，還提什么明正典刑！”

“將，將軍，這話可令下官不解了。”

“有什么不解的，這等宵小公然毆打欽差已是罪該萬死，拖出轅門斬首也就是了，還提什么明正典刑？方大人，這不是有意在為他開脫嗎？”

虎敬暉在氣頭上，這些原本都放在水面下的話語，直接被他完全不留任何臉面地掀開，別說現在心里有鬼的方謙，換成是其他官吏，聽到如此針鋒相對的話語，都得炸鍋。

所以，這種話狄公是不能說的，他是朝臣，是官員，就算仗著圣旨給他的“便宜行事”，只要他還想在武周朝的官場上混，也絕對不能說這種話。

這也不符合他老人家的身份吶。

但虎敬暉不一樣了，他是千牛衛中郎將，不僅在官吏的品級上比方謙高，更重要的是，他這中郎將代表的是武皇的臉面！

再看那方謙，已是兩腿只打哆嗦了。

他是明白這其中彎彎繞的。

但他也沒法子，事已至此，他不是那種能輕易做到唾面自干的人，他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這，這話從何說起啊？”

“就從我這個四品千牛衛中郎將說起！千牛衛，是皇帝的貼身衛率，打了千牛衛，就是打了皇帝的臉，打了皇帝的臉，你說該怎么辦？”

“當夷三族！”

堂間，一道年輕的聲音突兀響起。

說這話的是李艾，這家伙自打解綁以后就沒閑著，稍微整整衣衫，扯了兩下臉頰，確定自己還能完成表情管理，不會笑場，然后快走兩步，直接入畫。

到底還是能趕上這場好戲的最后一部分。

和狄公又一次對視，兩人心照不宣。

“你，你又是何人？”

“嘿，我說老方，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抓到的那個李艾（二）。”

“你……不是，他……”

方謙腦子有點不太好使了，不是說李二中毒了嗎？怎么在這活蹦亂跳的呢？

“方大人的記性是真差啊，一個星期前，我本意是來此地拜訪此地的某位音樂大家，那時曾被你無端捉進監獄，若不是當時大柳樹村的村民進攻監獄，我因此趁亂逃脫，現在，我就要被你砍下腦袋了！”

“你，你……你個逆黨，你……”

“逆黨？我看你才是逆黨！我堂堂大周國公，從一品勛爵，豈是你一個小小的刺史敢妄言論罪的！”

李艾瞪眼大喝，他人個頭不高，年紀看著十七八歲也并不算大，但這一喝，到頗有幾分狄公的神韻。

“啊！”

場間眾人又都驚訝了一聲。

“臣狄仁杰，參見國公！”

適時的，狄公高聲應喏，長拜見禮。

嘿，這一下，有他這個正三品欽差蓋棺定論，場間眾人都只得長跪在地，朝著李艾見禮。

“狄公，快快請起！”李艾趕緊上前攙扶，而后說道，“十年前你我神都相遇，十年后再見，真是春花秋月，無盡唏噓啊。”

“國公，青黃之事，如何為之？”

“唉，顛沛流離，直保圣安，便為安好。”

暗號對齊，狄公驗證了李艾的身份，而李艾也向狄公證明了自己。

兩人雙手相握，都能感受到對方的赤誠有力。

他們兩人，一個是李唐舊臣，另一個又是不惜流浪四方，只為暫保太子周全的李唐后裔，有了橫渠四句給李艾背書，如今再一見面，兩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拳拳之心。

當然，疑問還是有不少的，但不是現在要談的。

“參見國公！”

虎敬暉也收起刀刃長拜道。

“虎將軍免禮，諸位免禮。”

這皇家禮儀，李艾有原主記憶，做得是一板一眼，風度翩翩，讓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他來到了面色不太好看的虎敬暉身邊，對著那伍長說道：

“也不知是哪個混蛋給了你這么一個假消息，捉拿一個中了蛇毒的病人來冒充功績，而且，大庭廣眾之下，竟然還敢綁我？哼，你小子這是罪加一等啊！”

“國，國公，饒，饒命啊！”

“虎將軍，此賊就交給你了，怎么痛快，怎么來！”

“國公放心！”

李艾往后退去，和狄公站在一起，而虎敬暉則上前一步，甩了個刀花，一刀割斷了那伍長的喉嚨——當是時，血濺公堂。

狄公上前三步，借著那伍長到底的尸體，借著虎敬暉這一手快準狠的殺人余威，高聲喝道：

“自今日起，凡有官吏敢仗勢欺人、橫行鄉里、壓榨百姓者，罪同此賊！”

“謹遵鈞命！”

這時，李艾上前一步。

“狄公，此間之事因我而起，我能不能把這病人帶到身邊，等他毒傷痊愈，我也好第一時間感謝他。”

“國公啊，你就暫且住在我府上吧，你來此訪友也沒帶什么仆役，一個人照顧他也多有不便，在我府上，要方便一些。”

“那就有勞狄公了。”

說完，李艾回頭瞅了方謙一眼。

“我說，老方啊。”

欠兒欠兒的聲線。

“國公。”

“你還要不要拿我這個國公當逆黨論處啊？”

“不，不敢，卑職不敢……”

“啊，這就對了，為官之事呢要多個心眼，免得被人算計了，還給人數錢呢……話說回來，我東西呢？”

“什，什么東西？”

“我被你關起來的時候，你們扣押我的東西呢？”

“哦，哦……卑職稍后便奉上。”

“我包袱里的東西，尤其是，幾十兩銀子啊，還有個戒指什么的，畢竟，那是我和某位朋友的友誼見證，可不能少了喲~”

這么說著，李艾一邊壞笑著拍了拍方謙的肩膀。

“呃，是是是，卑職一定一應點清，一起給您送去……”

“啊，那這就謝謝方大人啦！”

“不謝，不謝……”

如此，公堂事了，欽差衛隊和千牛衛在當夜就進駐了幽州城欽差府邸，李艾也在狄府蹭了個西跨院住著。

西跨院四間房，一間給李艾，一間是陸大有和陸小鳳兄妹的，還有一間就安置了躺在擔架上的李二。

而李艾要的那個包袱，也在稍后被方謙的人給送來了。

嗯，還有一張五十兩銀子的憑信。

上面刻著“天寶銀號”四個字。

他們知道突厥可汗的虎頭飛鷹戒代表了突厥至高無上的權力，并以此來斷定偽裝李二的吉利的身份，但他們根本不清楚，這枚戒指的能量，在突厥境內到底有多大。

所以，李艾很輕松的就得到了這枚戒指。

有了這枚戒指，接下來的事情就好操作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要提防虎敬暉的毒手。

仔細想了想，李艾站起身，找到了管家狄春，在他的帶領下，來到了欽差府邸的后門，在門口等了一小會兒，就聽見“噠噠噠”的馬蹄聲響。

老馬追風馱著蛇蛇昕晞，悠閑地溜達著從遠處跑了過來。

這一路執行宵禁的士兵居然都沒能逮住它，老馬牛逼！

眼見著李艾拿著狄府的水果喂了老馬，狄春驚嘆道：

“誒，國公，您這馬兒可真神奇，自己就能找上門來啊。”

“聽說過《西游記》不？”

“沒有……”

“回頭有時間我給你講講，那可是一本神書。”

“嘿呀，國公金口玉言，我可實在是太榮幸了。”

“嗯，今天太晚了，我得休息，明后天再說吧。”

“好嘞。”

帶著老馬進府，安置好她后，讓蛇蛇上身，李艾就回到了西跨院。

剛好趕上給李二號完脈剛走出門的狄公。

“狄公。”

李艾上前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