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始皇(套裝全四冊)
- 程步
- 12449字
- 2023-01-17 10:55:13
第2章 錯歸
1
秦子楚沒有死。
幾天之后,在返回咸陽的路上,躺在車上的秦子楚經一路顛簸,漸漸蘇醒。他睜著眼睛,目光呆滯,既不回答護送校尉的問候,也不吃不喝。車子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入了函谷關終于望見灞橋了,護送的校尉松了一口氣,伏在車旁對秦子楚道:“公子,終于回到咸陽了,公子大幸,天佑公子?!?/p>
秦子楚心如死灰,只一心哀念夫人和正兒,想著如何說動大父報仇雪恨,卻萬萬想不到,他的脫險歸來竟捅破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一個上至秦王下到閹侍奴才都心照不宣卻又刻意隱瞞的秘密。不惟自己性命不保,還挑起了秦國相國應侯張祿和上將軍武安侯白起的將相決死,一干將軍高官人頭落地,更把他的大父秦王稷逼上了絕路。
這個驚天的秘密,開始于四年前的秦趙長平大戰。
秦子楚的大父名稷,史稱秦昭王或秦昭襄王。
四年前是秦昭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這天,咸陽宮城內極廟的大鐘,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一聲緊似一聲,敲得人心惶恐。這是國家突發大事,秦王召喚大臣上朝議事的號令。
通常情況下,秦王逢五升殿坐朝,接受文武百官奏事議政。除此之外,秦王有事需召見個別臣子,都是由內侍郎中單獨喚請。只有強敵突然來犯,或是君王不意山崩,極廟的大鐘才會敲響。此時大鐘一響,早起的百姓忍不住驚恐地跟街坊鄰居打探:
“怎么啦?”
“不知道。”
“列國來犯了?”
“不會吧?前日我剛從函谷關回來,沒有???”
“那就是王?王高壽六十有余了,就是山崩也喜喪了?!?/p>
文武大臣更是緊張,趕緊更衣備馬,不一會兒就都聚集到咸陽宮皋門前候宣了。
秦國都城咸陽,里外共有三層,都喚作咸陽。最大的外圈喚作咸陽城。說它是城,它卻沒有城墻,而是以環繞在南北兩側的渭水和涇水為屏障。咸陽城里有咸陽宮城,它是一個正方形的王宮建筑群,四周有宮墻圍繞。正門朝南,喚作都宮門。進了都宮門就算是進了王宮了。咸陽宮城內又有三座宮殿,一座祖廟。正中為咸陽宮,秦王議政并居住于此。咸陽宮的右側是祖廟,喚作極廟,左邊為甘泉宮,是太后寓所,甘泉宮的后面是興樂宮,居住著秦王的嬪妃。
秦王稷居住的咸陽宮是一座三朝五門的建筑群。正殿大廷是一座凹字形建筑,中間是大殿,兩側是候房。六六三十六級臺階之上就是皋門。皋者,高也。進了皋門就進了大廷正殿了。秦王在此接見外國使節,舉行王家儀式,以及商討戰爭、廢立、遷都等重大事宜。
經過回廊繞過大廷過庫門,眼前一座略小于大廷的建筑是治廷,也稱中廷。庫門兩側廂房存有秦王的珍寶,以賞賜群臣中的有功之人。治廷的正門曰治門,秦王日常上朝接見群臣皆置于此。再往后,經過回廊穿過應門可見一座建筑,就是秦王的住處內廷了。應門兩側的廂房為內侍、內臣候應之所。內廷的正門曰路門,內設秦王的書房、客廳,以及寢室。內廷實際上是秦王私人的住所,一般大臣不能進路門,除非秦王特別恩準。
極廟鳴鐘是大事,故而群臣都在大殿前的皋門等候。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郎中令出來宣旨:“吾王宣請各位大臣,入大廷議事啦!”
眾人聞宣,依次登級上殿,文武分列。武將武安侯白起打頭,文臣相國張祿錯后半步次之。其余文武依尊卑魚貫而入,進了大殿分文左武右站立。眾人抬頭一看,卻是吃了一驚,原來秦王稷早已在王座上坐定等候了。眾人心中忐忑,這是遇見了什么緊急的事情,叫吾王如此著急先禮。再仔細一看,又不免疑惑,只見秦王稷面帶微笑,氣定神閑,也不像是有大敵來犯的樣子。
秦王稷先發話:“眾卿早啊!”
“吾王早,吾王安康!”
“卿等坐吧。”
眾人習慣了回“吾王先坐”,可是一看王早已坐在那里了,結果不免七嘴八舌亂作一團,“吾王先坐”“臣遵旨”“臣謝吾王賜座”,應答之聲不一。
郎中令站在章臺下直著急——怎么這等混亂!哪知秦王稷并不生氣,只是頻頻點頭朝群臣示意:“嗯,好。”待群臣坐定,秦王稷朝群臣環顧一番,這才慢條斯理地對相國張祿道:“相國張祿,卿有何事要奏啊?”
群臣心生納悶,緊慌急忙地鳴鐘急招群臣,無戰事迫近?
相國張祿聞聽秦王召問,便離席起身,不慌不忙,東拉西扯,奏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啟稟吾王,楚質子太子熊元前日來報,聞其父楚王病重,乞請吾王準其歸國盡孝?!?/p>
“不準?!?/p>
“臣遵旨。前番齊國惠文后崩,臣遣使吊唁。如今齊王建派人來還禮,求見吾王。吾王見還是不見?”
“不見。”
“臣遵旨。魏王圉前日遣使往韓國,似有合縱之意。如何應對乞請吾王明示。”
“隨他去,寡人看他能鬧出什么花來?!?/p>
“臣遵旨。趙王丹做壽,來函邀請……”
“不去?!?/p>
“臣遵旨?!?/p>
張祿又拉拉雜雜奏報了韓國、燕國的事情。待張祿奏完了,秦王稷道:“嗯,很好,所奏之事十分要緊,卿抓緊去辦。”
群臣心下疑惑,辦什么呀?張祿奏的那些事沒什么能辦呀?著急忙慌地鳴極廟大鐘將我等召來,就為聽相國上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秦王稷環顧群臣,看出群臣眼中的疑惑,對這樣的效果他很滿意:“各位愛卿!”群臣一看這架勢,八成要歸正題了,都不免打起精神。“今日鳴鐘叫卿等上殿,是有一樁重要的戰事要與眾卿商議。”
聞聽此言,群臣都正襟危坐,豎起耳朵。有人執筆在手,準備在笏板上記錄要點。
“武安君白起?!?/p>
“臣在。”
“卿能征慣戰,戰無不勝,所向披靡,寡人甚慰?!?/p>
“臣不敢。臣謝吾王褒獎。”
“寡人有一件重要的戰事,要委與愛卿?!?/p>
“臣候旨。臣為吾王征戰沙場,萬死不辭。”
“好!卿果然是忠臣勇將?!?/p>
群臣聞言,都心里緊張,這是要打什么大仗惡仗啦?“寡人命你,率軍兩萬,去替寡人拿下野王城?!?/p>
“臣……”白起正要習慣地說“臣遵旨”,話沒出口,便堵在了嗓子眼里。
“怎么著,卿怕啦?”
群臣對此也無不怪異。叫白起統兵兩萬去打野王城?白起是什么人?秦國的武安侯上將軍,戰無不勝的天下第一名將!諸侯列國聞聽白起之名,無不聞風喪膽。只要白起出現,那就意味著要有生死大戰,意味著伏尸萬千,血流成河。秦王稷十三年,白起初為將軍,第二年就率兵與韓魏聯軍大戰,一仗就斬首二十四萬。二十四萬是什么概念?韓魏兩國男女老少加起來不過二百來萬人,一仗就叫白起殺了十之有一,還都是精壯男丁。
可是現在,吾王怎么才給白起統兵兩萬,去打一個小小的野王城?這分明是都尉裨將干的事情,豈非殺雞用了屠龍的刀?將軍蒙驁坐在那里心生疑惑,一面拿眼睛瞟邊上的老將司馬錯,一面口中嘀咕,希望能從他那里探出點究竟來:
“要……要打野王,豈……豈用這般興師動眾。”蒙驁天生口吃,卻偏偏話多:“吾……吾王只需派……派二百麃騎軍,護……護送武安侯公至野王城下,只一言‘秦上將軍白起在此,老……老子要進城’野……野王城必開城投降,絕無閉城抵抗之理?!?/p>
司馬錯心下也很疑惑,故而就沒接茬,只睜著大眼睛看著秦王稷。
秦王稷環顧群臣,對眼下的效果很是得意。他哈哈一笑,故意拿話逗白起:“何如啊?武安君不敢受命?”
“啟稟吾王,臣未聽清,吾王是叫臣統兵兩萬去打野王?”
“是?!?/p>
“臣打下來之后當如何?”
“卿只要打下野王,便為滅韓頭功。寡人必賜金益封,予以重賞?!?/p>
“啟稟吾王,若吾王欲滅韓,只需與臣將兵十萬,臣不日定傳捷報于鄭都?!?/p>
秦王稷哈哈大笑:“武安君,卿為天下第一戰將不假,若論征戰沙場,天下無出卿之右者;然而,若論運籌帷幄,合縱連橫,滅亡諸侯大國,卿還欠點火候。卿只管依計行事,寡人必叫卿建立蓋世奇功!”說完,秦王稷又神秘莫測地環顧群臣道:“有精彩好戲在此之后,卿等就瞧好吧?!?/p>
群臣聞言,只好一齊俯身叩拜道:“吾王圣明,臣等嘆服!”
秦王稷轉頭對白起道:“一切盡在寡人掌握之中,卿趕緊去校點人馬,盡快出征吧。”
白起心想,看吾王這架勢,再問必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不如從命再說。于是他伏地叩首道:“臣遵旨。臣這就去校點人馬,為吾王拿下野王城?!?/p>
2
野王城今日喚作沁陽,坐落在王屋山南麓黃河北岸,屬韓國城邑,距秦國都城咸陽約九百里,步兵行軍走平道,大約需要十多天的時間,走山路則需二十多天。
白起要攻占野王城,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走河內,從臨晉關東渡黃河。臨晉關在秦軍手中,渡河方便。河東郡早已被秦軍占領,進兵無后顧之憂。但是這條路山多,一路向東縱深四百里,今天俗稱運城盆地,上山下坡繞道曲折。再往前走就是太岳山、中條山、王屋山。野王城在王屋山南麓,要想進攻野王城,還要翻越王屋山主脈。
另一條路是出函谷關走河外。這條道平坦,進兵快速。不利之處就是要在河雍北渡黃河。河雍城在韓國手中,渡河可能引發戰斗。渡河之后一路都是韓國城池,容易遭敵襲擊。
依常理,白起統兵兩萬,穿插九百里去攻打野王城,應該選擇安全的路線,可是他卻選擇了走河外深入虎穴。中軍校尉司馬靳擔心,試探地問道:“上將軍,是否末校率前鋒一部兼程搶占渡口,掩護大軍渡河?”
白起拿一個手指頭向外一彈,那就是不允。司馬靳心中忐忑,卻是不敢再多嘴。
秦軍出函谷關向東一路無話,進入韓國地界到達河雍,白起命前軍大白天在河雍城征集民船。船只征集齊了,他就叫中軍校尉司馬靳給河雍城韓將送去一封信,信上只有十個字:“秦武安侯借渡,勿當枉死。”
信送去了,白起就下令渡河。司馬靳擔心,悄悄進言道:“稟上將軍,為防不測,是否擺下一千弩兵戒備?”
白起不抬眼皮地回道:“不用。”
大白天的,兩萬人馬熙熙攘攘,就在這河雍城下的滔滔河水上,往來擺渡,城上守軍真就不敢發一箭一矢。
忙活了一整天,兩萬人馬渡過河水,便深入韓國地界。此時又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走平原,路近好走,可是容易遭到韓軍的阻擊;二是走中條山,相對安全,但是山道崎嶇,行軍速度必然大受影響。白起下令走平原,而且是大搖大擺走官道,只是到了城邑附近,才繞道山嶺稍微避讓一下。白起這招又靈驗了。
戰國時期的國家與今日不同,沒有國境線的概念,是以一個個城邑連同周圍的郊野為屬地,一塊一塊拼湊而成。而這一個個城邑的歸屬也很復雜,有的歸國王,有的則歸某個將軍大臣,甚至寵妃幸臣。歸國王的城池丟了,國王著急,將軍大臣不一定急;歸將軍大臣的,則將軍大臣著急,國王不一定急。這就形成了各城邑各自為戰的局面。加之那時候又是人少地多,耕地少而荒野多,故而城邑與城邑之間,多有大片的荒野相阻隔。秦軍突然出現在韓國的地界上,又聽說統兵的是白起,韓國各城邑都是自掃門前雪,不敢無事生非。
秦軍大搖大擺繞城過邑,韓軍則一個個額手稱慶,謝天謝地。
大軍在路上走了兩日,糧草有些不濟了,治粟都尉報上來,白起騎在馬上抬眼一看,遠處有一座城邑,他便轉頭問司馬靳:“前方是什么城?”
“回上將軍,前方城池可能是軹邑?!?/p>
“你去,叫邑主借糧五百石?!?/p>
“末校遵命。”司馬靳轉頭帶了幾個軍卒,打馬朝軹邑而去。
這頭白起下令叫大軍停止前進。喚了一名校尉,叫他率領本部兩千人馬,朝軹邑展開,做攻城狀。
軹邑是個只有五千來戶的小城邑。昨日邑主就聽說白起朝這邊來了,嚇得從傍晚開始就閉城防守。全城精壯一個都不許睡覺,都持弓箭戈矛上城值守。這頭準備完了,想想還不踏實,又朝四處城邑派出使者,凡是能攀得上關系的,都打發人去求救。這般忙了一夜,天亮了,正要喘口氣吃早飯,忽聽下人來報,說是秦軍有個司馬在叫門,叫邑主上城說話。那邑主一嚇,手里的湯碗“當啷”一聲就跌碎在地上。半天對那報信的下人道:“你去問問,秦大將軍意欲何為?敝邑從來就是敬秦畏秦,不敢為逆?!?/p>
下人哆哆嗦嗦回道:“主公,怕是不行。那秦軍司馬指名要見邑主。主公若是不去,秦司馬震怒,軹邑必遭屠戮?!?/p>
這頭邑主顫抖著雙手正在猶豫不定,就見邑尉連滾帶爬地進來,雙手抱拳哆哆嗦嗦道:“主公不好了,秦軍千軍萬馬已在郊野展開,怕是要攻城了。主公若不趕緊去回話……”
邑主經這一嚇,騰就跳了起來,一手挽著袍子一溜小跑出了府宅,一口氣來到城上,也沒看清人在哪兒,沖著城下就喊:“大軍仁慈,下邑鄙主在此,有何吩咐鄙主不敢違拗,必當奉命!”
“這兒呢!”司馬靳在城門下喊。
邑主低頭一看:“噢……噢,原來大司馬在此。大司馬大人,聞聽大軍駕到,理應開城迎接,怎奈本邑鄙陋狹小,怕委屈了大軍和大司馬大人。”
司馬靳沒工夫聽他閑扯,就直言道:“秦武安侯命本司馬來向貴邑借糧,五百石絕不枉取?!?/p>
“?。烤徒杓Z?行行行。大軍還需要什么呀?”
邑主抬頭往遠處看,果見已經展開的秦軍,沒有進一步向前推進,看來這司馬說的話不假。祖宗爺,只要不索命,要什么都行!那邑主趕緊就吩咐身邊的人:“快去給大軍備糧?!庇洲D頭朝城下的司馬靳道:“司馬大人要不進城稍歇小敘?”
司馬靳在馬上雙手抱拳一禮道:“多謝邑主慷慨。下官這就去回稟武安侯公。還望邑主催促下人,從速行事。”說完,司馬靳留下幾個隨從,自己打馬去向白起復命去了。
一個時辰的功夫,軹邑主果然開城向司馬靳指定的地點運來了五百石糧食。糧草解決了,白起又下令前軍繼續前進,叫后軍繞道軹邑城下,每人裝滿糧袋。剩下的叫治粟都尉用騾馬馱著,繼續向野王城進發。
第二天傍晚,白起的大軍來到野王城下,前軍都尉打馬來報:“報上將軍,前軍離野王城還有十里。斥兵瞭望,野王已覺,城門緊閉,依稀可見城上弓弩如林,戒備森嚴。”
白起也不說話,一抖韁繩策馬上前,直馳到離城五里,手搭涼棚瞭望一番,跟著撥馬回轉。依常理,長途行軍人困馬乏,城上又有戒備,而且天已經晚了,應該歇息兩日,做些準備再發起進攻。司馬靳策馬緊跟在白起身后,見白起撥馬回轉,便問道:“上將軍,天色已晚,是否就地扎營?”
白起不說話,繼續策馬回走,徑直來到一個小河邊,這才騙腿下馬,把韁繩扔給扈從,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攻城?!?/p>
“末校得令。傳令前軍,上將軍有令,攻城!”
“嗚嗚”的號角聲響起。白起卻走到河邊,撩起河水洗把臉,嘀咕一句:
“打這野王城孤城為甚呀?”白起怎么也想不到,打這野王孤城,竟是因為一塊盤龍玉璧。
3
秦王稷過六十二歲壽誕,諸侯列國依例都派使臣前來賀壽。趙國的使臣獻上賀禮,其中有一件龍蟠紋玉璧,剔透玲瓏,煞是可愛。秦王稷拿在手里撫弄一番,甚是喜歡。趙使見秦王喜愛,就多了一句嘴,說這是中山國的名玉。
秦王稷奇怪:“嗯?趙王與寡人賀壽,如何送中山國玉璧呀?”
趙使回道:“啟稟大王,中山國已入趙國囊中。中山名玉,日后便是趙國名玉了。”
“哦,原來如此。”秦王稷哈哈一笑,當時也沒在意。罷宴回宮,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一眼瞧見這龍蟠紋玉璧,便想起這事:“怎么趙國把中山國吞并了?”一時拱起晨氣,他也不換衣袍不洗漱,當時就立在寢宮御榻旁扯著嗓門怒吼:“人呢?都死哪里去啦!”
幾個伺候秦王更衣的閹侍嚇得撲倒在地,一個勁地叩首如搗蒜:“奴才在。吾王息怒,奴才該死,奉喚來遲?!?/p>
“去,把張祿叫來,現在!立刻!晚了砍他腦袋!”
“奴才遵旨,奴才這就去宣相國!”
相國張祿奉召進宮,一眼就看見秦王臉色不對,伏地便拜:“臣張祿拜見吾王,吾王萬歲萬……”
秦王稷不待他一句話說完,喝道:“趙國吞并中山,爾為何不報寡人?”
“啟稟吾王,臣向吾王稟報了,有奏牘為證?!?/p>
秦王稷不敢較真。府庫真找出來了當時的奏牘,花甲之人,最怕人說腦子不記事了,便問道:“他還吞并了哪里?”
“啟稟吾王,趙國還吞并了代國,不過是在吞并中山之前的事情。臣也向吾王稟報過?!?/p>
秦王稷氣得一甩衣袖,在寢宮里來回走:“他們還吞并了哪里?”
張祿明白,這是指諸侯列國,他便一一稟報道:“啟稟吾王,自吾王繼位以來,楚國吞并了吳國和越國,齊國滅了魯國,又與魏國瓜分了宋國?!?/p>
“啊?就那小小的魏國,亂臣賊子,竟然也敢瓜分宋國?”
“吾王圣明?!?/p>
“還有呢?韓國和燕國一無所獲吧?”
“回稟吾王,韓國吞并鄭國,蠶侵周君;燕國吞并了遼東、遼西?!?/p>
“韓國吞并了鄭國?”
“吾王圣明,韓國現在的都城鄭都,便是鄭國的故都?!?/p>
“寡人吞并了哪兒?”
“天下都是吾王的。”
秦王稷明白,說這話就是沒有:“寡人沒有吞并一個諸侯國嗎?”
“吾王攻城略地無數。”
“哪兒呢?”
張祿支支吾吾不說話。
秦王稷惱火,一拍案幾道:“拿圖來?!?/p>
秦國自商鞅變法和秦孝公開疆擴土以來,為了便于御覽,每朝都會用整張的牛皮制一幅御圖,把那中原列國及周邊蠻夷都畫在上面。每攻克一座城池,就在上面粘個皮制的小旗,表示已被秦國占領,一目了然。內侍把秦王稷一朝的御圖搬了上來,秦王稷掃了一眼,只稀稀落落十幾面小旗,還都是些窮鄉僻壤,心下惱怒,沖著張祿道:“指!寡人繼位四十五年,開疆擴土,都占了哪兒啦?”
張祿伸頭朝地圖上看了看,又縮回頭去。
看著張祿不言語,秦王稷就自己在地圖上找,一眼看見了上庸,拿手一指道:“楚國的上庸,這寡人記得,寡人繼位第二年就打下了上庸,為什么沒給寡人插旗?”
“啟稟吾王,來年吾王與楚王在黃棘會盟,便把上庸還給楚國了?!?/p>
“嗯?有這事?”
“非吾王意,乃遵太后旨也?!?/p>
“寡人怎么記得,上庸歸我秦國了?”
“吾王圣明。三十四年我軍確又復取上庸?!?/p>
“對嘛!寡人記得分明,休要糊弄寡人,怎不插旗???”
“吾王圣明,不久吾王又下旨,將上庸一分為二,分送給了韓國和魏國?!?/p>
秦王稷想想,好像有這么回事。他有些不甘心,又一指地圖道:“蒲阪!寡人打下了魏國的蒲阪!”
“吾王圣明,四年,我軍攻占魏國的蒲阪,第二年吾王又把蒲阪還給了魏國。”
“齊國!寡人記得清清楚楚,二十二年,寡人派蒙驁攻打齊國,我軍一直打到濟水邊,大敗齊軍,占領九座城池,有這事沒有?為何沒給寡人插旗?”
“啟稟吾王,這九座城池幾個月后就丟了?!?/p>
“丟了?”
“吾王圣明,齊國道遠,中間阻隔著韓、趙、魏,我軍無法駐守。”
秦王稷聞聽惱怒,伸手一扒拉,內侍沒拿住,地圖“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秦王稷怒沖沖在屋里暴走,心想自己如何這般窩囊?即位四十五年了,天天聽見將軍報捷,結果都是糊弄鬼??!花錢吃糧,死人費時,到頭來都白忙活啦?突然他想起了郢都。寡人不是攻占過楚國的都城嗎?為這事寡人還給白起晉爵武安侯。滅不了楚國,打下楚國的都城,這也是寡人的蓋世奇功啊!他一指張祿道:“郢都!郢都!寡人打下了楚國的都城!”
要在平時,張祿早就唱喏一聲“吾王圣明”了,可是今日不同,這是他等待已久的機會。他早就想勸諫秦王,改變過去任由將軍胡作非為的做法。一切都應該謀定而后動。每一攻取,都應該攻之有道,守之有方,要能夠開疆擴土。今日看看,似乎火候到了。故而張祿沉著臉,不亢不卑道:“啟稟吾王,白起攻占郢都時,此地早已不是楚國的都城了。”
“嗯?”秦王稷瞪眼。
“吾王圣明,早在伍子胥伐楚時,便焚毀楚王宮,掘開楚平王墓鞭尸。自那時起,楚國便離開郢都遷都至鄀城。武安侯攻打郢都時,楚國早又在十六年前,從鄀城遷都到了陳城。陳城距楚故都郢有八百里。白起攻占的,不過是座殘破的廢城。白起焚燒楚陵,也不過是燒伍子胥的二遍火?!?/p>
“???”秦王稷第一次聽見這等說法。伍子胥叛楚伐楚世人皆知,此事不當有假。張祿一向敬重白起,也不當妄言詆毀。秦王稷復又看看地圖,想想列國,真的有些著急了。
看著秦王稷著急,相國張祿心中暗喜。謀劃已久的大計,到了該付諸實施的時候了。
戰爭年代,將貴于相。張祿雖深得秦王稷寵幸,又貴為相國,可是在文武大臣面前卻挺不起腰來。司馬錯一干老將,白起一干新貴,始終受到朝廷和百姓的敬重。張祿想要干點事,說通了秦王有時都不算數。更讓張祿氣憤的是,這幫將軍四處征戰,天天捷報。今天攻城明天殺敵,秦王稷高興了就賞,也不核實一下。攻占的城池哪兒去啦?殺敵斬首誰認賬?弄得秦國天天打勝仗,一幫將軍飛揚跋扈,可是卻沒見秦王開疆擴土,反倒是錢糧如流水國庫日空。
張祿曾不止一次旁敲側擊提醒秦王稷,可是也不知是話沒挑明秦王稷不明白,還是干脆他就裝傻,總是哈哈一笑,轉頭便成耳旁風。張祿笑不起來。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再這么下去都是兇多吉少。
4
張祿本名范雎,出身卑賤,他是以魏國逃犯的身份,化名張祿潛逃秦國。秦昭王三十六年他來到秦國,僅五年的時間,便一腳邁過秦國十八級爵位,進爵應侯。緊接著四十二年便佩秦相國印。真可謂一步登天,大富大貴無以復加。春秋戰國八百年,這等人生翻天覆地由大賤至大貴,只此范雎一人,再無出其右者。
可是俗話說得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朝貴為應侯相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免不遭群臣嫉恨,躍升太快沒有黨羽,難免不搖搖欲墜。故而張祿心中時?;炭?,急于建功立業鎮服群臣,也希望能幫助秦王稷把秦國做大做強,報還簡拔之恩,才好福蔭子孫。
問題早看出來了,辦法也早有了。你瞧人趙國,目標明確,鍥而不舍,打中山國打了十年,終于吞并中山國,土地人民據為己有,版圖擴張,錢糧增收。可是秦國呢?漫無目的地東征西討,干的全是傻事。先祖孝公就算掙下了再大的家業,也經不住這般揮霍。為相幾年間,張祿多方嘗試,旁敲側擊,結果都是鎩羽而歸。萬沒想到,一塊龍蟠紋玉璧,叫秦王頓悟。著急就好,急中才能生變生智。張祿趕緊抓住機會,重重一拜,直起身來又拱手一揖,這才開言道:“臣愚鈍。吾王不以臣卑鄙,簡拔臣于卑微苦難之中,委臣以相國印。臣有愚忠,敢不直言。”
“卿但講無妨,寡人從諫如流,百無禁忌。”
張祿想了想,沒有立刻直言正題。按以往的經驗,別看這一分鐘秦王著急上火,沒準下一分鐘又哈哈大笑跟沒事人一樣了。還是得鋪平墊穩,讓一切水到渠成。這么想著,他便正正衣冠,不急不忙地緩緩道:“啟稟吾王,昔日齊湣王越過魯國、宋國,去攻打楚國。齊軍大勝,殺楚軍,斬楚將,克地千里。然戰事畢,齊國卻未得寸土,何也?”
“何也?”
“非齊王不愛地,實乃地不接齊,齊國人無法占領統治也。”
“哦?!鼻赝躔⒂凶鞜o心地應一聲。
“有戰斗必有傷亡。外戰勝必內疲弊。列國見齊國疲憊困頓,便聯合向齊國發起進攻。結果齊軍大敗,將士奔逃,錢糧輜重盡付于敵,更引發內亂。齊國剛剛大勝,復又大敗,何也?”
“何也?”
張祿看著秦王稷故意不往下說。秦王稷看著張祿等著,等了一會兒,見沒動靜,就追問道:“卿說何也?”
“遠道擊敵,勞師遠征,勝不足以富國強兵,敗則一潰千里不可收拾?!?/p>
“那相國以為,如何才能勝而富國強兵,敗卻不一潰千里?”
“只四個字而已。”
“哪四個字?”
“遠交近攻。”
“遠交近攻?”
“啟稟吾王,遠交近攻,就是結交距秦國道遠且不接壤之國,而攻取秦之近鄰。如此一來,攻取的每一寸土地都能為秦所有,擄獲的人丁糧草都能壯大秦之國力。”
“哦……”秦昭王張著嘴,眼望著屋頂點點頭。突然又一拍案幾道:“寡人怎么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
“吾王圣明,以此言而用于列國征戰,禍國殃民。”
“嗯?!鼻赝躔⒌谝淮吸c了點頭。
張祿不敢松懈,進一步加碼舉例道:“啟稟吾王,中山國方圓五百里,其民近匈奴,善騎射,剽悍不馴,實力可當中原萬乘大國??墒勤w國卻能獨自將其吞并,何也?皆因中山國與趙國接壤。趙武靈王鍥而不舍,終成大業?!?/p>
秦王稷大喜,一拍案幾道:“相國所言正合寡人之意。寡人一向不解,怎么打了半天仗,疆域卻一點兒沒見增加,關鍵得遠交近攻。其實,這等事宜寡人早就想到了,早有妙策在胸?!?/p>
“吾王圣明!”張祿故意不往下說了。
“范愛卿接著說?!鼻赝躔⒏吲d時喚張祿真名范雎,以示親密。
“臣惟王命是從?!?/p>
“卿但講無妨,寡人從諫如流,必要聽聽卿的諫策?!?/p>
張祿神會,嘿嘿一笑道:“吾王圣明。以臣鄙陋之見,秦韓兩國犬牙交錯,如樹干生蟲,人心得病。閑時無事,一旦天下有變,秦國的心腹大患便是韓國。故而,吾王若要遠交近攻,當先取韓國?!?/p>
秦王稷一聽這話眉頭一皺,一拍案幾道:“寡人早就想消滅韓國,可是每次一提滅韓,一干將軍就跪地苦諫。尤其是那蒙驁,結結巴巴話也說不清,還沒完沒了,纏得寡人煩死!”
秦王稷這話不假。韓國緊鄰秦國,鄭都距秦國的東大門函谷關不過六百來里,又無險可守。有幾次韓王禮數不周惹惱了秦王稷,的確是要滅韓來著。每逢這時,就有幾個將軍跪地苦諫,尤以蒙驁最為堅決。秦王稷沒聽明白,張祿聽明白了。蒙驁說的不是全無道理。
韓國的國土是個倒葫蘆,上頭大,下面小,中間的細腰被黃河攔腰隔斷。大頭部分是上黨郡,在河內,黃河以北;小頭是都城內史在河外,黃河以南。若以傳統的滅國之法,秦軍出函谷關一路東進,攻占鄭都滅韓,趙國就會順勢把葫蘆大頭的上黨郡拿走。這樣一來,秦國不僅勞師費力,還落下個吞并鄰國的惡名,卻只得個小頭,趙國不費一兵一卒反而得了大頭。更要緊的是,叫趙國得了上黨,日后全取河內,黃河就成了趙國的護城河了。此消彼長,趙國強大就意味著秦國弱小,的確使不得。
蒙驁提出了一些解決的辦法,只不過他不善言辭,結結巴巴,張祿聽明白了,故而此時他就胸有成竹地對秦王稷道:“啟稟吾王,依臣之見,攻打韓國不能直取鄭都。捕魚要先撒網,打獵要先圍狩?!?/p>
“網撒何處?”
“滎陽?!?/p>
“滎陽?”秦王稷想想,這地方怎么這么陌生!在哪兒?沒聽說過呀?
張祿起身挪動身體,叫侍立一邊的內侍把那地圖豎起來扶好,一指地圖上的滎陽城道:“吾王請看,此就是滎陽。黃河之南,距鄭都一百二十里。”
秦王稷伸頭,循著張祿的手指看過去,一座小城,四周沒什么高山險阻,不是什么險關急隘,他不解地問道:“為何是滎陽?”
“吾王圣明。滎陽地處韓國倒葫蘆細腰處。吾王出兵拿下滎陽,這就把韓國一刀切成了兩段。王命一斷,將士必恐。此時吾王再派一員裨將,幾萬人馬,必可不戰而下上黨。占領上黨,韓國氣脈已絕。此時吾王再出函谷關攻占韓國的都城鄭都,滅韓國成霸業,易如反掌矣!”
秦王稷聞言大喜。原來如此,韓國有這么個致命的弱點,寡人怎么沒有想到!心里想著嘴上卻說:“范卿此計,竟與寡人不謀而合,哈哈哈哈!”
“吾王圣明!”
張祿不覺松了一口氣,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尋常千言萬語,今日水到渠成。他兩眼看著秦王稷,等著他決策行動,卻見秦王稷俯下身來,在地圖上來回地看。秦王稷伸出一根手指,在地圖上滎陽一帶來回地找,最后停在了野王城上。張祿看看野王城,復又抬頭看看秦王,心里突然升起一絲不祥之感。果不其然,秦王稷抬起頭來,哈哈一笑道:
“范卿切斷韓國的計謀甚好,不過尚有欠缺。為何打滎陽?”
張祿一愣,試探著重復道:“啟稟吾王,為了切斷鄭都與上黨聯系。”
“卿要切斷上黨與鄭都的聯系,其謀雖好,然攻滎陽不好。”秦王稷面帶微笑看著張祿,等了一會兒才道:“卿欲將韓國一刀兩斷,且兩段之后是先取河內上黨,為何要攻河外滎陽???何不直渡河水,攻取河內野王?占領野王同樣切斷上黨與鄭都聯系。野王離上黨更近,從野王發兵去收取上黨,不用渡河,豈不比滎陽更方便?”
張祿一愣,伸頭看看,似也的確如此。一時心里納悶,這蒙驁為何三番五次言取滎陽,卻從未提及野王二字?是啊,取野王豈不更加便捷。一時想不明白,張祿不敢妄言,只山呼一聲:“吾王圣明?!?/p>
“寡人早就想好了。派一員猛將,直渡河水,攻占野王城。此乃寡人一箭雙雕之妙計也,不僅一舉切斷鄭都與上黨聯系,還一把將上黨捏在手中。攻取上黨,再無河水阻隔,必可不戰而下也!”秦王稷氣勢如虹地用手在地圖上猛一砍劈,“然后,不待韓王得報,屯兵于函谷關的另一支大軍,迅速東進,一舉占領鄭都。寡人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滅韓國擒韓王,成就秦國先祖四百年未曾有過的蓋世大業!”秦王稷慷慨激昂,豪氣沖天。
張祿往地圖上看看,野王城離滎陽不遠,隔河相望,你要說完全不行似乎也缺少充足的理由。從野王出兵去取上黨,的確比滎陽便捷。可是又一想蒙驁畢竟久經沙場,言取滎陽而不言取野王,必然有他的道理,他便小心翼翼地道:“吾王圣明!臣鄙陋,吾王高瞻遠矚,臣嘆服。不過臣亦有擔心,野王與秦隔著河水,援兵糧草都會受到一定限制,怕是不如滎陽穩妥。再者野王近趙,臣怕……”
“哎,范愛卿不必多慮。趙王小兒,聞寡人王師至,必是早已魂飛魄散,哪里還敢造次?想我雄師渡河作戰數十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小小的野王城,何足掛齒?”
張祿想想也對,蒙驁一時鄙陋也是有可能的。再說了,老將司馬錯從沒提過滎陽、野王,可見并非絕世妙計天衣無縫。好在秦王已經采納了自己遠交近攻的總體戰略,又是君臣二人謀定而后動,目的已經達到,不能再固執于細枝末葉。萬一惹怒秦王翻臉,便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于是他伏地叩首道:“吾王圣明!臣嘆服?!?/p>
秦王稷哈哈大笑,興奮地在內廷大殿里來回地走。繼位四十五年,這是第一次親自策劃重大戰役,目標遠大,戰果驚人,要一舉消滅戰國七雄之一的中原大國韓國。一旦事成,什么趙滅中山、楚吞吳越,又算得了什么?
秦王稷決定鳴鐘升殿,大張旗鼓,要干得轟轟烈烈,勝得氣度不凡!為了萬無一失,不惜用屠龍刀殺雞,用白起取野王。所有這一切,白起被蒙在鼓里,只成了一枚撥一下動一下的棋子。
好在白起畢竟是白起,果不負圣望,一聲令下,秦軍鼓號齊鳴,兩萬人馬踏出來的腳步聲震天動地。訓練有素的秦軍很快分成前中后三軍,前軍又迅速展開成左中右三列。左右兩列約四千人,在鼓號聲中齊刷刷地喊著殺聲向野王城前進。推進到弓弩射程,四千人又齊刷刷地立定蹲跪,很快,如雨的箭矢就向野王城頭傾瀉而去。緊接著,中軍發起進攻,塵土飛揚之際轉眼就攻到了城下。城上的反擊顯然零散無力。原本嚴陣以待的野王守軍,不是被秦軍的弩箭壓得抬不起頭來,就是剛一放箭自己就中箭倒地。
戰斗實在只能用輕描淡寫來形容。白起走到河邊洗洗手,接過衛士遞上來的面巾擦一擦,又喝了幾口淡酒解解渴。就這么會兒工夫,秦軍已經順利登城。當太陽從王屋山上收盡最后一縷夕陽時,秦上將軍白起已經騎著馬,威風凜凜地走進了野王城。
5
秦軍攻占野王的第二天,韓相張平就得到了急報。開始他也沒當回事,只當是一場誑功戰役。野王離秦國近千里,又隔著河水,你打它作甚?
秦王稷一朝有個詞在列國流傳,叫“誑功戰役”。秦王稷大父秦孝公任用商鞅進行變法,制定了以耕戰之功晉爵的制度。這本來是好事,鼓勵男人別總躲在家里安逸富貴過小日子,得勇于為國家流血犧牲,英勇作戰??墒侨魏问虑槟阋遣豢紤]周全了,總有那偷奸耍滑的人鉆空子。到了秦王稷一朝,就有人看出了門道。秦王稷豪爽大氣,不屑于斤斤計較,只要打下了城池,回來就重金封賞,加官進爵,天下哪兒找這等好事?打仗的錢糧國家出,死傷的是百姓,打下了城池總有些金錢財寶,你又沒法核實,先得了這一份,回頭再向秦王請賞,再得一份爵位賞金。豈非一舉兩得,包賺不賠?一時間,一些奸佞之人就豪言壯語,連帶著花言巧語,騙個將印掛帥出征。于是秦王稷在位幾十年間,秦軍四面開花,到處捷報頻傳。
開始的時候,列國還都著急上火,丟了城池立刻發兵爭奪。過了幾年漸漸有聰明人看明白了,這不過就是秦將誑功而已。不用著急,丟城失地不過損失些錢糧,不幾日秦將騙功到手,秦軍或不戰自退。
豈料又過兩日,上黨郡守靳黃重一封信送到,張平打開一看,竟是訣別效死書,這才大吃一驚。其文寫到:
“臣上黨郡守靳黃重拜奏吾王:臣自幼習書圣賢,知為人當忠孝節義,忠君報國。吾王不棄,以臣為上黨守。人有言,‘挈瓶之知,不失守器’。今白起襲野王,不日必取上黨。臣既受命,當以死盡忠,以身殉職,必與上黨同歿。臣南面九叩,拜辭吾王。天道蒼蒼,臣心朗朗,惟王明察?!?/p>
“什么?取野王的是秦武安侯白起?”
張平趕緊找來屬吏一問,這才確信攻占野王的竟然是白起。白起出馬,必有大戰惡戰。白起已經貴為武安侯了,他不可能打個野王回去騙功。秦爵二十級,最高一級的列侯,自商鞅被車裂以后再沒封過。武安侯白起不遠千里,親自率軍渡河去打一座背水死城,怕也不只為一個上黨。張平走到地圖前上下一看,一切昭然:這是要吞韓了。
怎么辦呢?張平倒背著手在內堂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