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杉榮自敘:一個叛逆者的獨白
- (日)大杉榮
- 3752字
- 2023-01-16 17:13:51
二
我父親完全沒有學歷。
他只是孩童時代開始就喜歡閱讀,從丹羽老人那里借書來閱讀。而且按照當地的習俗,第三個兒子的父親,曾有一個時期進了寺院做過和尚。然而,西南戰爭開始以后,才萌生了青云之志,從寺院里逃了出來,去了東京。
他先進了教導團,暫且做了下士官,后來繼續學習,進了陸軍士官學校。
父親當了少尉之后,不久就與母親結婚,被發配進了丸龜的聯隊。然后在那里生了我。
是在哪一個町,具體是什么地名,我都不知道。戶籍上寫的是明治十八年(1885年)5月17日,實際上聽說是1月17日。當時尉官好像幾乎都是不允許結婚的,結婚的,必須繳納三百日元的保證金。聽說父親因為繳不出,一直到了母親已經確定懷孕的時候,才去登記結婚的。因為要與結婚的日期相匹配,結果我出生的日期也相應延后了。
然而,父親后來立即又回到了近衛軍。
在我5歲的時候,父母親已有了三個孩子,被轉任到了越后的新發田。此后,父親就在新發田窩了十四五年。我15歲之前的歲月也在那里度過。因此,我的故鄉,差不多就是這個新發田了,我的記憶,幾乎也是在這個新發田開始的。
當然,在此之前的東京歲月,也有一點記憶。
家是在番町的一個什么地方。門的兩側有兩戶住家。父親的家在里面的一處。在門旁邊的不知是哪一家,有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孩子,名字叫小米。我與那個小米非常要好。
小米已經上幼兒園了,我還沒有。小米回到家里后,就把在學校里學會的歌大聲地歌唱,以達熟練。完全不懂歌的我,聽到她大聲歌唱,就很惱火,覺得受不了。于是當那邊傳來歌聲的時候,我就用盡了力氣大聲吼道:
“雨嘩嘩,
雪飄飄。”
然而,到了5歲的時候,我也進了幼兒園。接著,與小米手拉著手,去上富士見小學了。
但是,那家幼兒園是不是富士見小學的附屬機構,我沒法斷定。只是,有一次不經意間從學校門前經過時,覺得挺熟悉的,就走到里面去看了一下。然后就看見了長久以來一直留在我腦際的幼兒園,與兒時完全一樣。于是我就斷定,這確實是富士見小學的附屬幼兒園。
這所幼兒園的事,我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只是有一次,被一位女老師訓斥了,我就朝她的臉吐了一口唾沫,好像有這事,也許我記得的是后來母親對我說了這件事。
后來還有一次,我向小學的女老師吐過唾沫,結果把她弄哭了。
父親所在的聯隊,在青山練兵場的里面一側。父親經常擔任每周的輪班,不回來。有一天,大概是他當班的這一周的第三、第四天吧,我在家里覺得有些無聊,就帶著小米到青山那邊去了。就在走進練兵場的時候,小米說她走不動了,哭起來。就在這時,一條狗跟著我們叫,我也哭起來。到了最后,我們倆緊緊相擁,縱聲大哭。這時走過的士兵就來撫慰我們,總算把我們帶到了我父親那里。
被分配到新發田的聯隊那里去,聽說很多情形是因為犯了什么錯失,就好像被發配到荒遠的地方去一樣。不只是新發田,也許被發配到偏遠的鄉下去,很多是這樣的情形。
這已是很后來的事情了。有一天,家里聚集了很多的士官。父親把山田伯父寄來的卷煙分發給這些士官,讓他們品嘗。但是這些客人中,沒有一個人覺得抽得很舒服,大家都把粗的一端叼在嘴上走了,細的一端想用火柴來點燃。新發田就是這樣一個偏僻的鄉下。
但是我不知道父親是因何錯失而被放逐到了新發田的。聽說他在宮城內每周輪值當班的時候,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從馬上飛落下來,掉到城濠里,弄得滿身是泥爬了上來。這一場景恰好被陛下看見,興奮地笑道:“像個猴子呢,像個猴子呢!”但這是父親的榮幸,絕不是錯失吧。而實際上,父親的臉也長得有點像猴子。
然而,總而言之,父親被放逐到了新發田。
父親與另一個也是被放逐到新發田的士官,一起離開了東京。在這次旅程中,我只記得經過碓冰嶺時的場景。那時碓冰嶺那里還沒有鋪設齒軌式的鐵軌。于是我們分乘兩輛馬拉的鐵軌車,越過了高達幾千尺或是幾里的山嶺。一輛是父親的同事家屬乘坐的,好像是父母與孩子三個人。另一輛是我們乘坐的。父親和母親各抱了一個妹妹,我則是一個人拼命地抓住什么。馬車有時候搖晃得很厲害,差不多要倒下來似的。往下看,不知深達幾十丈的很深的谷底,升騰起了一片濃霧。我都不知有幾次了,戰戰兢兢地嚇出了一身冷汗。
為寫這本自敘做準備,最近在相隔二十年之后,我再次去了新發田。在這期間,大概十幾年前吧,已經鋪設了鐵路,那里車站也建起來了。我心懷期待,想那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面貌一新了吧。然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一切都和二十年以前幾乎沒有什么兩樣。
當然,火車站附近發生了變化。我出了車站后,立即又看到了猶如嶄新的豪華監獄一般的繅絲廠高高聳立在那里,我立刻就感到產業革命的浪潮也已經涌到了這里啊。但是這只是一個表象。此后我在鎮上無論走到哪里,除了這家繅絲廠之外,沒有看到一處工廠模樣的建筑。新發田這個小鎮,依然還是一個駐扎著軍隊的小鎮。靠了軍隊的駐扎,鎮上的人才勉強有一口飯吃。
繅絲廠是大倉喜八郎個人的財產。垂掛著大倉繅絲廠的牌子。辦這樣的廠,與其說是為了滿足喜八郎的贏利心,不如說是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喜八郎出生在新發田。聽說他大概做什么生意失敗了,在街坊鄰居間留下了一屁股債,挑著一根扁擔連夜出逃了。結果后來成了如此厲害的大富豪,特別是還得到了男爵的稱號,于是在家鄉建造了龐大的繅絲廠,還在鄰近的諏訪神社內樹立了自己的銅像。
不過,在這里,道德上已經充溢著資本主義的氣味。喜八郎要建造自己的銅像,也就隨他這么建了。但是,喜八郎的肖像,甚至都已經漂亮地裝飾在小學的講堂上了。
父親的家已搬過十幾處房子。其中除了三四處因火災被燒毀了,其他還留存著,幾乎與往昔一樣。我幾乎按照當年搬家的順序,一一在這些房子前走了一遍。
最早的房子已經被燒毀,不在了。但是我對這所房子已經一點記憶也沒有了。
接著搬遷的一所房子也被燒沒了。我是從這所房子去上小學的,大概是七八歲的時候吧。鄰屋住著一個叫大川津的木匠,他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和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女孩。我跟這兩個孩子是好伙伴。
不過,我在這里回想起的,不是這兩個小伙伴,而是另一個,從我們的住處過去四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個要好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也出現了好幾次,這里暫且給她起名叫光子。
光子跟我是同年級的同學。不知為何,我對光子喜歡得不得了。但是,一來我們兩家沒有往來,二來彼此住得也不近,沒有辦法跟她親近。于是我就想出了個壞主意,想只要在學校的時候碰撞她一下,就有可能跟她接近了。
有一天我在家里,突然非常想見到她。于是我就冷不防地打了在那里的大川津的妹妹的臉,把插在她頭上的涂成紅色的梳子奪了下來,然后緊緊抓住這把梳子朝光子家的方向奔去。光子恰好在家門口玩耍。我就把抓在手上的梳子朝她的方向扔過去,目不旁視地又逃了回來。
第三處住房,在一條叫三丸的巷子的盡頭,緊挨著小學。學校已經改建過,變得跟從前大不一樣了。而那處住房,雖然已有些東倒西歪,但還完全保留著三十年前的舊貌。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凝望著玄關內左側一間房間的窗戶。這是我住的房間。
窗戶的紙糊木格移窗已被卸了下來,一直可以見到里邊的茶室。在這間茶室和我的房間之間,原來也應該有紙糊的木格移窗。于是我的記憶就集聚在了那個木格移窗上。
做了什么已經忘記了,大概是用火柴點火之類的事吧。被母親狠狠地訓了一頓之后,一氣之下就把木格移窗點著了,木格移窗就燒了起來。母親趕緊大聲把女傭叫了過來,于是兩個人慌慌張張地把木格移窗按倒在地上,滅了火。
與這處房子只隔著一條道路,就是尋常小學四年級時的教室了。我懷著一點震顫的心情,眺望著這間教室曾經存在過的地方。
班主任姓島,好像還只有20歲左右吧。個子雖然長得很矮,嘴角卻總是很奇妙地抿得緊緊的,兩只眼睛壞壞地放射出光芒,拿著竹編的鞭子在桌子上啪啪地擊打出很大的聲響。若有異樣的動靜,他就會用鞭子擊打你。我幾乎每天都要在這根鞭子下長久地站立。我也不知因何要受到懲罰,只是由于這個老師的緣故,我對算術就變得討厭起來了。
此后經過了五六年,我進入了陸軍幼年學校。有一年暑假,突然在東京遇見了這個老師。兩邊嘴角依然是緊緊地抿著,眼光依然是壞壞的,但個子已經比我矮了許多,模樣挺寒磣的,看上去像個小學徒似地寄寓在別人家的小書生。
這所學校里的老師,我還記得一位,姓加藤,年齡正當年,是我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時教過我們的。總是張著大嘴出聲地笑著,眼角耷拉著,讓人很不舒服,總是跟女學生一起玩。老是抱著滿臉不情愿的光子,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
學生要是犯了什么淘氣事,作為懲罰,他必定會讓這個學生站在女學生的教室里,讓他站到教壇上,臉朝著大家,兩只手端著注滿了水的飯碗。幸好我坐的位置老師看不見,我總是吐出舌頭,睜大了眼睛逗弄大家。
這間教室的對面,是教員室。再對面,是一個放雜物的小倉庫。我都不記得有幾次被留置在教員室里了。有時候還會被關在那間漆黑的倉庫里。那里堆滿了舊的桌椅。漸漸視力在里邊習慣了以后,還常常會看到老鼠在桌椅之間躥動。在里邊被關得久了,就無聊得慌,有時候還會在屋里拉一泡屎。
平素照料學生的不是那些老師,而是學校里雇傭的雜役。有兩人,一個是矮矮的,總是和藹地笑著,另一個是高高的,臉長得凹進突出的,看上去有點讓人怕怕的。兩個人只要一有空,就在雜役室里,在一個放在很大的火爐上的同樣很大的鐵壺前,鋪上金屬網。我在被老師訓斥之后,總是到雜役室去尋求一點撫慰。于是我也常常聽他們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