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永松小口的喝著白粥,他就一普通人,宿醉后的難受勁還沒過去;面對整桌子的豐盛早點,沒有絲毫的胃口。
看著對面胡吃海塞的陸大有,眼里閃過一絲羨慕,
“志濤有這胃口我不奇怪,可你這么個奸懶饞滑的家伙……我就想不通了,昨晚上你喝的也不比我少,你就不難受?”
對男人來說喝酒喝不過別人,有時候真會產生些許自卑;類似的還有就是,小時候噓噓沒別人滋的遠、滋的高……
這種莫名其妙的較量,在每個年齡段都不同,交替著伴隨男人度過一生。
對于酒量的疑問,陸大有哼哼一聲表達了自己的嘲諷,他不想解釋,也沒法解釋,總不能說我有道具醫用冰袋,效果是免疫燃燒和中毒。
見對方不回答,常永松也不會自找沒趣的繼續追問,轉而說道,
“這都到京城了,說說吧,咱們干嘛來了?”
“行了別瞎甭尋摸了,大頭放下早點就走了,這會正在衙門里坐班呢。”
聞言,陸大有不再張望,將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后,對常永松問道,
“你和他是發小?這么多年不見,關系還牢靠嗎?”
“車里的鐵甲,你忘了是怎么帶進來的了?”
“他也沒上車看啊,怎么……”
“寫給他的信里早說過了,這種掉腦袋的事,不提前交個底兒,萬一出了岔子到時候補都沒法補。”
“既然是自己人,那等他下了班在一起說吧,省得我還得來二遍;有了他這個錦衣衛幫忙,事情倒是變得更容易了。”
……
皇城大明門西側,大時雍坊,南鎮撫司衙門。
裴綸一身大紅蟒飛魚,挎著繡春刀哼著小曲,溜溜達達的前來點卯,一路上遇到的小旗、力士之流紛紛向他行禮問好。
察覺今日衙門里氣氛不太對,他便伸手攔住一名校尉詢問,
“出什么事了,怎么一個個都匆匆忙忙的?”
“回大人,是北司發了帖,從咱們這調人。”
“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是?”裴綸奇道,
“往常有什么大案子,北司內部自己都會搶破頭,今兒怎么還給咱們分了一口湯?”
“哪能啊,裴大人您昨個兒走得早,就沒見著那帖子,借調咱們南司的兄弟過去,是替他們干常例游巡這類的苦差事,和功勞可沾不上邊兒。”
“哦,我就說……瞧你這一臉惶急的,干嘛去?”
見裴綸詢問,那校尉不好意的從懷里抽出一份折子,“嘿嘿,我這不是、正打算去掛個假。”
聽了這話,裴綸立時樂了,拍拍對方肩膀,“行,快去吧,晚點怕是就溜不了嘍。”
待那校尉離去后,裴綸搓著下巴想了想,也不去公廨露面,反而徑直走向了南司千戶的辦公地。
嗯,他也打算請假。
……
大內西苑,太液池瓊華島。
一位白發無須的老者安坐于木椅之上,身披鳥羽大氅手持漁竿,正安靜的等著魚兒咬鉤。
老者身后的樹林里影影綽綽,不知隱藏著多少守護侍衛;刺鶴繡熊的朱紫大員簇擁在岸邊等候,這群皆在三品之上的朝中重臣,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無它,就因為那老者乃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旗辦事,掌惜薪司內府供用庫尚膳監印務,司禮監秉筆,總督南海子,提督寶和等店……
今年又被陛下加封為‘上公’,位列太師太傅太保三公之上的當朝九千歲,魏忠賢。
等了半天,見那魚兒圍著餌料轉來轉去就是不咬,魏忠賢便對著身后擺擺手,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許顯純見到后,連忙自人群里小跑著靠過來。
“干爹。”堂堂正三品的天子親軍,跪的那叫一個利索,不帶丁點兒猶豫。
“行了,起來吧,這天兒還沒暖和呢,跪在地上多涼啊。”魏忠賢的嗓音不似其他太監那樣尖銳,低沉里透著幾分嘶啞,更加顯得他威儀不凡。
“嘿,孩兒給爹行禮天經地義,磕頭也只會心里覺得歡喜,這地上涼點也沒什么大礙。”
武進士出身的許顯純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可他一本正經說出來的這番話,實在是讓人惡心的緊。
此幕倘若叫陸大有見到,非得把早飯吐個干凈;不過魏忠賢顯然是聽得慣了,臉上也沒什么表情,淡淡的說道,
“行了,知道你嘴兒甜,可這會子不必說這些,還是講講正事罷。”
“是。”許顯純躬著腰站在魏忠賢身側,理了理思緒后說道,
“半個月前,西城的通寶錢莊遭搶,可最后卻無金銀損失,只因這伙強人在錢莊里遇上了高手,通通被廢掉了雙目。”
“此案原由順天府接手,可這伙瞎了的強人,當晚就在牢房里失蹤了一個,順天府尹懷疑有人通寇方要細查,不料第二日自牢頭至主簿,十余人皆在家中自盡。”
“挑要緊的說。”魏忠賢有些不耐。
“是。”許顯純擦擦額角的汗漬,繼續說道,
“那個失蹤的強人是被黑石帶走的;十日前,夜里于外城燃放的千里火,也是黑石召集人手的訊號;他們又要在京城里動手了。”
“還敢胡來?”魏忠賢冷哼一聲,
“當年張海端鬧騰的那么歡實,咱家也都權當看不見,就是因為陛下有過交代;可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居然敢對姓張的下手。”
“這才幾年?總算是又露出尾巴來了。”魏忠賢瞇起眼來,看著那條依舊圍著餌料打轉的魚兒,
“兒啊,你說這魚它不咬鉤,該怎么辦?”
“孩兒的箭法還算不錯,只要干爹想要,這魚它就跑不了。”
“用箭射?倒是直來直去,不過這太液池里的魚太多了,你射不過來。”
“那……依著干爹的意思是?”
魏忠賢把手里的魚竿直接扔進了水里,背著手慢慢向島內走去,許顯純小步緊跟著聽他的囑咐,
“黑石里那幾個殺手能抓就抓,抓不住也沒什么,這種人成不了大事;要緊的乃是黑石的運作以及賬目…勒索天下官員?好大的口氣,咱家到想瞧瞧他們抓住了多少人的小辮子……”
“孩兒明白了,此事一定給干爹辦利索嘍。”
……
皇宮對面的十王府,紅墻黃瓦占地廣闊,此處便是后世的王府井大街。
成祖時期修建十王府,是為了給尚未成年無法就藩的少年王爺集體居住。
而天啟帝登基至今并無子嗣在世,便一直把自己的親弟弟留在京城,居住在這十王府里。
因為多年來府里只有一位王爺,所以百姓也不喊十王府了,干脆稱它為信王府。
信王雖年少卻為人謙恭、知禮好書,多愛與文人雅士往來;每每有才子登府,都能得到王爺的親自招待。
特別有位自號南齋的讀書人,雖身無功名可胸藏萬卷、談吐不凡,頗受信王賞識,常會入府都和王爺長談。
青天白晝,在王府一跨偏院的廂房中卻燃著蠟燭,只因為屋里的門窗皆被厚氈遮蓋。
這間屋子本也是給染了風寒的仆人準備的獨居。
明明一絲風也無,可那燭火卻搖來晃去的,將信王青澀的臉,映照的陰晴不定。
平日里倍受眾才子羨慕的南齋先生,此刻正哆哆嗦嗦的趴在信王腳前,就像只可憐的老鼠。
“不是他們下的令?”
“回、回王爺,不是……”
“要是沒記錯的話,本王也沒下令吧?”
“沒、沒有。”
“那他怎么敢?”信王怒吼著,一腳踹在了南齋先生的臉上,跟著又質問道,
“你為何不攔著他!”
“這事兒,小人事先也不知道啊。”南齋先生回復著,并且趕忙爬回信王腳前。
“不知道?”信王提起腳來還想再踹,可最后又生生忍住,“還有什么?一口氣說完。”
“肥油陳死了,賬冊和歸檔丟、丟了。”言罷,南齋先生身軀抖得更加厲害。
顯然這不是什么好消息,而信王聽后卻意外的平靜了下來。
他緩緩靠在一處桌案上,閉著眼手指嗒、嗒、嗒的輕扣著桌面,
“東廠已經注意到這件事,待會出府后你不能再回去了,直接出城去大名府,以后如何行事等本王的傳書,其他人的命令你不必理會。”
“遵命。”南齋先生連連磕頭,然后倒爬著退出了屋子。
過了半晌,信王依舊沒有睜眼,對著空氣莫名說道:“把北齋叫來……”
五日后,南齋先生因醉酒不慎失足落水,消息傳到府里王爺因摯友離世而大慟不已,下令將其厚葬,并且閉府三月謝絕一切拜訪、宴飲,以示哀悼。
……
裴綸說他是個愛享受的俗人,想想他一碗齋飯配著疊小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陸大有覺得當個這樣的俗人也沒什么不好。
至少人家吃出名堂來了,而且還能用嘴講出來。
就像是陸大有曾經看過的某個故事:三個人請一位老饕吃飯,還特意選了家好館子。
點菜時互相推讓,老饕說那你們就一人點一個吧;三人看看菜譜,糟溜魚片,干燒鯽魚,蔥燒大烏參。
輪到老饕,菜譜都沒翻張口就要了三樣湊齊六道菜來,等菜上桌他夾了塊糟溜魚片,嘗嘗后直搖頭。
言道:這魚不成,不是鯪魚。
其余三人也不懂啊,就問啥是鯪魚?老饕回答說是天津產的近海魚,而且糟溜魚片這道菜,須得在立秋之后,立冬之前撈條一斤半的鯪魚做,不在這個時節里點這道菜的都是外行。
說著又夾了一塊,細品了品更是搖頭,說這廚子的手藝也不行,不夠脆。
這話直接把那三人聽懵了,這吃了半輩子糟溜魚片也不知道怎么叫個脆,只知道蘿卜吃起來挺脆的。
本來想要通過請客央人辦事那主兒,事還沒談呢上來就丟一丑,尷尬的直說是自己不懂行了。
老饕無所謂,說這事怨不得你,是這館子比不得從前了,眼下這菜就不該寫進菜譜里。
具體這故事是在哪看的,陸大有也記不太清了,只是隱約記著那幾位扯了半天,就得出一個結論來。
于‘吃’有關的講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追求一個時令;富裕人家按著時令有什么吃什么,口感又好食材也新鮮,外人瞧了便覺得很講究;而窮苦人家別說時令了,有的吃那就不錯了。
及時吃,這三個字可是給陸大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琢磨著以后找個機會,在裴綸面前也裝一波。
今天估計是不成了,也不知他是從哪家館子帶回來的飯菜,雖說都挺好吃的,但可惜沒有糟溜魚片。
“我在衙門告了假,這幾天陪你們好好在京城逛逛;木頭,你也有快十年沒回來過了,這些年變化可是不小!”
常永松聽后,看了一眼陸大有,示意他趕緊說事。
“那個裴大哥,我們這次過來,不是來玩的。”
“嗯?”
“我們是來賺錢的,你先看看這個。”陸大有掏出那張細雨的懸賞,遞給了裴綸。
“原來是她,她在京城?”
“嗯,易容改名,現在叫曾靜經營著一個布攤,具體在哪還得托你去查查。”
“有名有姓就好說了,不過……”裴綸面露猶疑,
“點子扎手,憑咱們幾個,這賞金可不好拿啊。”
“哦?”陸大有突然來了興趣,“聽這意思裴大哥以前接觸過這人?”
“那倒不是,不過幾年前首輔張海端家的滅門慘案你們也都聽說過吧?”
話說到一半,裴綸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怪不得…怪不得……京城又要亂了……”
“大頭?”見裴綸表情凝重嘴里嘀嘀咕咕的,常永松推了推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這就是灘渾水啊。”裴綸指著那懸賞苦笑,
“你們真要摻和?算了,我先跟你你們說說吧。”
“這些年朝堂上分三班人馬;一伙以廠公為首,一伙以東林黨為核心,這兩伙人互不對付,爭權奪利斗得十分厲害。”
“除此之外,剩下的人因不愿意依附前兩者,又不想被迫害,雖未結黨卻也有互助之實,當年的張海端就是這群人里官位最高的那個。”
“真要說起來,這些人還是為朝廷與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兒的,也正是因為這點,有傳言說陛下特意對廠公打了招呼,讓他不要為難這些人。”
“可光是廠公不為難他們也沒用,張家還是被滅門了,雖說是黑石動的手,但大家都清楚,其實下令的另有其人……”
“原先廠公和東林斗起來,陛下是不插手的,可這幾年廠公明顯占了上風,東林黨也被批成逆黨,大家都猜是陛下因為生氣,拉了偏架。”
“今天我去衙門時才知道,北司給南司下了調令,錦衣衛這些年以廠公馬首是瞻,現在北司把人手聚集起來要干什么?”
“東林黨現在都不敢聲張,黑石這條野狗居然還敢在城里發千里火,如今被廠公給盯上了……之前我還納悶他們不好好貓著,怎么突然抽起風來?”
說著裴綸晃晃手里那張懸賞,
“原來根子出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