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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的哥哥埃利亞結婚了

1

恭喜我們!您知道嗎,我的哥哥埃利亞要結婚了!

我的天哪,發生什么事啦!整個城市像煮開的鍋!整個世界像風箱在震動!我們的鄰居胖佩莎這么形容。她要我們相信:婚禮一定熱鬧得很!這樣排場的婚禮,用她的話說,在我們這個小鎮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啦!

為什么這么熱鬧呢?這是因為大家都可憐我們:母親是寡婦,未婚夫是孤兒。部分的原因是出于對父親的追思和尊敬。父親——愿他升入天堂——留下了好名聲!盡管他活著的時候并沒有許多人談起他。可是現在,他不在了,圣詩領唱人佩西卻備受贊揚,獲得了榮譽。真不可思議!只要聽聽人們對媽媽說的話就行了!他們說,埃利亞的丈人一點不傻,他主動承擔婚禮的一切費用,還加上點陪嫁。他不應該忘記,他們說,他的女婿是圣詩領唱人佩西的兒子!

我哥哥埃利亞聽了這些議論都難為情了。他不好意思地摸著自己的胡子,像個大人,像個男子漢似的。他當真是個男子漢了。不久前他開始長出胡子來了。大概這是因為他抽煙的緣故。打從父親死后,他就開始抽煙。起先他很難受,老嗆得咳嗽。可是現在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能把煙從鼻子里吐出來。你一定以為這把戲了不起吧!告訴你吧,我也會抽,也會把煙從鼻子里吐出來,還會諸如此類的鬼玩意兒。糟糕的是,這事讓我哥哥埃利亞知道了。嘿,這下他把我整治的!你瞧,他可以,我卻不行!就因為我還不滿九歲!那又怎么樣?我哪點錯啦?后來我只好向他保證,拿著《摩西五經》發誓:只此一遭,往后我再也不抽了。

你以為我會永遠守諾言嗎?你倒說說,在我們這個時代還有誰不會抽煙?

2

這下世界末日快到了,我們的鄰居佩莎這樣宣稱。她去看過我哥哥埃利亞的老丈人,回來時顯得萬分激動。原來出了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老頭兒了解到他送給新郎(也就是我的哥哥埃利亞)的那只表沒有了。這是一塊精致的純銀表。是丈人特意買來作為禮物送給他的。表弄哪兒去啦?“這可不是他賭牌時輸掉的。他把表賣了,錢都花在請醫生和買藥上了。他想救父親一命——他這么做有什么錯?”佩莎這樣向他解釋。

可是老頭兒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他問,別人的父親跟他的表有什么關系?他說,他沒有義務備好些表來養活別人的父親們……這樣一來,一塊表變成了好些表,父親變成了“父親們”……對此佩莎是這樣回答他的:你用小豬尾巴可縫不出拉比[1]的帽子……她這是暗示我們未來的親家是個大老粗。他是個面包師,叫約納,專烤面包圈。“你該到那個世界去烤面包圈!”[2]佩莎對他說,當然是開玩笑。可是,也許是當真的?我不明白,干嗎在陰間還要烤面包圈:誰會在那里買它們?

這個約納是個富裕戶。佩莎說他是個土財主。她當面對他說,要是她有他一半的家產,她才不跟他結親呢。因為她不喜歡豬。他只好悶聲不響:與其跟她嚼舌頭,不如沉默。他已經準備不去追究表的事,只要能擺脫掉這個佩莎。可是佩莎聲明,她不能原諒他。她堅持讓他給新郎買一塊新表。她說,新郎舉行婚禮連塊表都沒有,這太不體面了!這時約納開始追問:她跟新郎算是什么關系?

“關系可大哩!”佩莎回答,“因為新郎是圣詩領唱人佩西的兒子,而他,面包師約納,一半是土財主,一半是豬!”

這話當然把約納惹火了,他“砰”的一聲打開門,說:

“你給我滾到地獄里去!”

“你該先滾呀,那是你的地方,”佩莎回答,“你還要在那兒烤面包圈呢!”

媽媽很擔心,怕他退回“特諾伊姆”[3]。不過佩莎勸媽媽安心睡覺,她說,訂婚契約是不興退給孤兒的。你怎么想,誰最后稱心如意啦?我們!丈人給未來的女婿(也就是我的哥哥埃利亞)又買了一塊新表,也是銀的。比原來的還好。他親自把表送來。唉,要是我也有這樣一塊表,那該多好啊!你以為我會怎么樣?首先我會把表里的全部零件拆下來,弄清里面的奧妙:表怎么會走?以后呢?以后我知道該……

媽媽祝愿約納能活到給女婿買金表的一天。而約納回答說,他祝愿我的媽媽能活到小兒子,也就是我,舉行婚禮的那一天。我樂意哪怕今天就結婚,只要能弄到一塊表。媽媽摸著我的頭說,還要流走很多河水才能等到那一天,說這話時她又眼淚汪汪的了。我不明白,為什么還要流走很多河水我才能結婚,為什么她說這話時要哭?不過對她來說,哭是尋常事:她每天都哭。她哭,打個比方,就像別人禱告或吃飯一樣。裁縫給新郎送來丈人定做的一套衣服——她哭了。佩莎為婚禮烤大餡餅——怎么能不哭一陣呢?明天這個時候就要舉行婚禮——又是眼淚!我真不明白,一個人哪兒來的這么多眼淚?

3

有時竟有這樣美妙的好天氣!已經是“厄路耳月”[4]中旬,空氣里可以聞到秋天的氣息。太陽不再烤得人出汗,讓人總想洗個澡。陽光暖融融的,像親娘一樣愛撫著我,親吻著我。天空洗得干干凈凈,像過節似的。大自然也為我哥哥結婚而高興。一清早,小鎮上的集市就開張了。既然有集市,那我一定得去那里!我喜歡集市,喜歡得要命。所有的人跑來跑去,像吃了毒藥的老鼠。他們滿頭大汗,大喊大叫,爭吵不休,抓住顧客的衣服,拼著命想賣個好價錢——簡直在演戲!

可是買主們卻不慌不忙。他們不緊不慢地走著,把帽子推到后腦勺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不時抓耳撓腮,總想揀個便宜貨。農婦們一個個包著稀奇古怪的頭巾,敞胸露懷地走來走去。有個婆娘趁旁人不注意想把一塊布頭塞進懷里。生意人知道這種事,便瞪大眼睛,特別留神。如果讓他們看到了,就會立即上前,把東西抖摟出來,于是就有好戲看了。有一回,一個農婦在會堂里買了一支蠟燭,把它插進頭巾的褶子里。幾個小伙子閑得無聊,就想尋她開心——他們偷偷地把蠟燭點著了。大家望著那個婆娘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知道別人為什么哄笑,便破口大罵。人們笑得更厲害了。通常是,這類玩笑以打架收場……告訴你吧,根本用不著去什么戲院!

不過最有意思的還是馬市。這里買賣馬匹。數不清的馬,數不清的茨岡人[5],鞭把子,馬販子,農民和地主。這里人聲鼎沸——都能把你的耳朵震聾。茨岡人對天發誓,馬販子們拍掌成交,地主們把馬鞭子抽得啪啪響,而那些馬似箭一般來回飛奔。我喜歡看群馬怎么奔跑,至于那些小馬駒子,簡直就沒法說了。我特別喜歡小馬駒子!不只是小馬駒子,所有的小動物我都喜歡,比如小狗啦,小貓啦。你知道嗎?連小辣椒、小土豆、小蔥、小蒜頭——所有的小東西,都特別可愛!除了小豬:豬,我可不喜歡,包括小豬……

好了,再回來說馬吧。馬在飛跑,后面是小馬駒子,小馬駒子的后面是我。我們一塊兒飛跑。我是賽跑能手。我的腿很靈活,我是赤著腳跑,衣衫也很單薄:小褂,小褲,一條印花布“阿別康費斯”[6]垂在小褂上面。當我跑下山的時候,迎面撲來的風吹起我的“阿別康費斯”,我就想象著我的背上長出了翅膀,我這是在飛。

“莫吐兒!上帝保佑你!你停一停!”

這是佩莎的丈夫裝裱匠莫西在喊我。他從集市上回來,拿著一捆包裝紙。我怕他會去媽媽那里告狀,又怕會受到我哥哥埃利亞的申斥。我慢騰騰地走過去,垂下眼睛。莫西放下那捆紙,用下擺擦著汗水,開始責備我:

“你這沒爹的孩子怎么不難為情,怎么在茨岡人中間閑逛,瘋瘋癲癲地去追那些馬?再說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哥哥馬上就要舉行婚禮了,你知道不知道?快跟我回家去!”

4

“你去哪兒啦?哎喲,讓雷劈死我吧!”

媽媽就這樣迎接我,她吃驚得舉起雙手一拍,望著我那撕破了的褲子、擦傷出血的腳和通紅的汗淋淋的臉。上帝保佑裝裱匠莫西長命百歲!他一句話都沒說。媽媽給我洗臉,給我穿上新褲子,戴上新帽子——這是為了參加哥哥的婚禮特地買的。這褲子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穿上它,褲子筆挺,你走動時,褲子窸窸窣窣地響。真是一條奇妙的褲子!

“要是你把這條褲子也弄破了,這個世界就完了!”媽媽這樣說。我自己也這么想:這褲子是撕不破的,除非你把它毀掉。我那頂帽子也好極了,有一個又黑又亮的帽檐。帽檐發灰的時候,你可以在上面吐口唾沫擦一下,它就又閃閃發亮了。

媽媽看著我,高興得又哭了,眼淚順著她那布滿皺紋的臉頰流下來。她一心盼望著在婚禮上大家都喜歡我。她對我哥哥說:

“埃利亞!你看怎么樣?我好像用不著為他臉紅吧?孩子穿上這身衣服真像個王子!”

我的哥哥埃利亞摸著胡子,仔細地把我打量了一陣,最后看著我的腳。我知道他目光里的意思:“王子”光著腳哩……媽媽也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可是卻假裝什么也沒有覺察。她自己穿了一條有點古怪的黃色連衣裙,這身衣服我從來沒有見她穿過。衣服大得很。我可以對天起誓,有一天我們的鄰居佩莎穿過這身衣服,我見過的……不過媽媽的頭巾是綢的,完全是新的,還有許多褶印。這頭巾的顏色很難描寫。可以說是白的,也可以說是黃的,有時又是粉紅色的。這取決于時間:白天它是粉紅色的,傍晚時看上去它有點發黃,到了夜里就是白的,大清早好像它有點發綠。有的時候,如果你定睛細看,就會發現這頭巾能閃出奇妙的五顏六色,也就是閃出淡粉色、暗藍色、灰綠色的光彩。像這樣的頭巾你絕對挑不出什么毛病,因為它確實好極了!糟糕的是,媽媽系上它就像系著別人的頭巾,跟她的臉不知怎么不相配。頭巾是頭巾,臉是臉。可是女人的頭巾,打個比方,同男人的帽子其實是一回事。帽子應該同臉融成一體。舉例說吧,我的哥哥埃利亞戴的便帽,就像是從他的頭上長出來的。他的長鬢發不是剪短,而是剃得干干凈凈。他穿了一件白色胸衣,領子漿得筆挺,領角翻著。他自己買了一條白底帶紅、綠、藍小圓點的領帶。很華麗的一條領帶!他的靴子擦得锃亮,還咯吱咯吱地響,鞋跟很高。這樣一來,人就顯得更高些。不過這幫不了他的忙,就像拔火罐救不了要死的人一樣,因為他的個子太小了。其實問題甚至不在于他個子小,問題在于她太壯太高,像個男人。她的臉發紅,有幾個麻斑,一副男人的嗓門。我講的是新娘子,面包師約納的女兒。她叫布羅哈。

瞧著這對新人站在一起舉行婚禮,真有意思。不過我可沒工夫去欣賞新郎和新娘。我得好好看看那些樂師。不只是樂師,還有他們的樂器。最主要的是低音提琴和鼓。絕妙的樂器!可惡的是,他們不讓人走近樂器用手摸一摸。樂師們不知為什么立即會打你的手,或者揪你的耳朵。你想想,見他們的鬼去,用手指碰一碰又怎么啦!難道能吃了他們的樂器嗎?唉,要是我的媽媽是好媽媽,她應當送我去當樂師!不過我知道她不想這么干,這絕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全世界的人都不會允許圣詩領唱人的兒子當樂師。無論是樂師,還是手藝人,都不行!他們——我媽媽,我的哥哥埃利亞,我們的鄰居佩莎和她的丈夫裝裱匠莫西,都不止一次地說過:將來我會有點出息的。裝裱匠莫西不反對收我當他的學徒。但是佩莎不答應。她說,領唱人佩西,愿他升入天堂,也不會贊成讓他的兒子當個什么手藝人,這有失身份……

瞧我扯遠了,倒把婚禮給忘了。結婚儀式已經結束。有人忙著鋪桌子擺酒席。女人們和姑娘們跳起了方陣舞[7]。我穿著那條木頭褲子鉆到正中央。那些好奇地看跳舞的人,把我像個球似的扔來扔去。

“這又是哪兒蹦出來的搗亂鬼?”一人說。

“一個笨頭笨腦的小傻子!”另一人說。

“你還沒有挨夠打吧?”第三人說。

這些話讓我們的鄰居佩莎聽見了,她大聲喊叫起來(一天下來,她已經喊啞了嗓子):

“你們昏了頭啦?發神經病啦?還是發瘋啦?還是家里丟了人啦?要知道,這是新郎官的小兄弟啊!”

嘿,這話還真起作用!不用說,有人立即領我到新娘子親眷坐的酒席上入座。你知道讓我跟誰坐一起啦?哪怕你有十八個腦袋,你反正也猜不出!跟新娘子的小妹妹、面包師約納的小閨女坐一起啦。她叫阿爾塔。她只比我大一歲,她梳兩條小辮子。兩條辮子用綢帶結在一起,活像個絞起來的面包圈。我和阿爾塔用同一個盤子夾東西吃,坐得離新郎新娘不遠。新郎官,我的哥哥埃利亞,不時盯我幾眼,意思是要我坐得端正些,吃東西的時候用叉子,而不要用手抓,要我的鼻子也規規矩矩,不出問題。

你知道我想對你說什么嗎?這頓酒席我吃得一點兒也不開心。我不喜歡別人老看著我。再說當時鬼又把我們的鄰居佩莎支使來了。

“上帝保佑您健康!”她對著媽媽使勁喊道,“快瞧這兒哪!這不也是小兩口子嗎?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聽到她那嘶啞的喊叫,約納走了過來。他穿著節日的禮服,開始說什么我和阿爾塔也是新郎和新娘。約納不知怎么還酸溜溜地微微一笑:上唇笑,下唇哭。大家都盯著我們看。我們倆,我和阿爾塔,只好低下頭,感到那笑聲快要把我們憋死了。為了不至于噴飯,我捏住鼻子,鼓起嘴巴,鼓得像氣球一樣。再過一秒鐘,這氣球就要炸了,到時候就要出丑了。幸好這時樂隊奏起一支憂傷的婚禮曲。客人們都靜了下來。我抬起頭,一眼就看到穿著別人衣服、系著綢頭巾的媽媽。她在干她的老行當——在哭。你知道她什么時候能不哭嗎?


[1] 拉比,希伯來文的音譯,為猶太教負責執行教規、法律并主持宗教儀式的人。意為“經師”。

[2] 來源于猶太人的一句俗語:“他躺在地下,烤著面包圈。”指辦事糟糕的人。

[3] 一種訂婚時立的書面契約。通常規定嫁妝、禮品以及一方無正當理由取消婚事的違約金。

[4] 猶太教六月,公歷八九月間。

[5] 茨岡人,又稱吉卜賽人。

[6] 一種四方形布巾,中間開圓洞,可以套在頭上,四角有特制的毛線穗子。信教的猶太男人從小就戴這種頭飾。

[7] 一種雙人跳的民間交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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