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

這年夏天，我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高考。

蟬在枝頭叫著，吱吱的，和以前的夏天沒有什么區別，卻不由的讓人感到煩躁。父親開著三輪車來接我，將那一件件的東西裝上車，和眾多的同學一樣，我也到校門口的牌子前拍照。

“母校祝同學們前程似錦。”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種心情，五味雜陳。坐在三輪車上，風吹著我的頭發飛舞，我不禁有些頭疼。

估了一下分數，成績并不理想。

“回家了好好歇歇，累不？”

“不累。”其實是累的，有些心累。

“恁爸爸殺了只雞，還買了許多菜，蒜腸，你愛吃的西紅柿……”

媽媽說的很多我都忘記了，她和爸爸也說了很多。

“對了，房死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子嗡的一下，隨即便是一片空白，轉而不太清醒了。我開始懷疑自己聽到的是不是正確的，便又問了一句，“你說啥？”

“恁大爺死了。”

“什么時候的事？”

“前兩天。”

“為什么不跟我說？”

“不是看著你要高考嗎？說這干啥，影響你考試。”

一時間我竟說不上是什么心情，很難過，沒有。哭了？那也沒有，就是從心里發酸，不大對勁，我呆住了，好像心里挖掉了一塊。我擰著眉頭，心里在犯嘀咕，怎么就死了呢？他不應該死啊，人人都說他不可能死的。

……

大爺的外號叫王團長，至于他這名字的由來，我真的不清楚。他不僅僅叫王團長，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光棍。

光棍光棍，在農村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農村的光棍不多，也不少了，算不得什么稀罕物種。不過，確實是一件丟臉的事情。

“王團長，干熊去？”

“我還能干熊？買東西去。”

“下來也，下來吸根煙。”他說罷，便從口袋里面往外掏煙。

“不了，我還有事。”

“下來下來，我問你點兒事兒。”

王團長這才從那個嶄新的綠色腳蹬三輪車上下來。王團長長得是好看的，一雙深邃的大眼睛很是有神，好幾層眼皮羨煞了和他同齡的女人。他的鼻子也堅挺，只是個子不高，差幾公分才到一米七。

三棒上下打量著走來的王團長，他上邊穿了一個灰色的襯褂，我的個乖乖，跟那城里人穿的西裝有點像，戴著個灰色的帽子，這個二鍋子（當地方言，傻子的意思），這么一打扮，還真的是那么回事來。

三棒的手往褲子口袋里那么一插，瞇著眼打趣道：“穿這么好，相媳婦去了吧？”

“昂，那是。”

“人家跟你唄？你都三十多了，人家愿意？”

王團長的臉紅了，他脖子一梗，搓了搓手，眼睛往底下看去，害羞中又帶了些惱怒。他道：“什么叫人家愿意不？人，人，人家相中我了，我這也不孬。再說，她也結過一次婚了，我配她還不行？”

“那當然，哈哈哈。咱王團長可是童子男。來來來，吸煙吸煙，我給你點上。”

周圍的人也哈哈大笑起來。

王團長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什么童子男，這么難聽。他可也不想跟這群孫子吵，這群都是孫子，過幾天都得給他上禮錢。誰會跟錢過不去？這群人見不得他好，他就偏偏好給他們看，把日子過得美美的。

基于這種想法，他很禮貌的回拒了，“我不吸了，我還有事兒，先走了。”隨即甩甩老BJ布鞋上的土，“對了，你們改兩天得吃席去。”

得到了鄰居肯定的答復，他兩腳一邁，蹬著綠色三輪車就走了。三輪車雖然很新，車子走的也很慢，但是還是發出來咣當咣當的聲音。農村的公路是土地，一邊高，一邊低，坑坑洼洼，還有羊屎蛋。他的背挺的很直，即使是這樣，也是樂呵呵的。

“東方紅，太陽升……”

“團長！別光唱！小心媳婦跑嘍~”

王團長臉黑了，他在心里嘀咕，并且吐了一口臟話，竟然在那里放屁咒我。我有媳婦了，等著看吧。等我結婚的時候，都得來上禮。老三家的矮媳婦生不出來孩子，我要抱好多個兒子，不，還有女兒。生好多，生他個七八個。

王團長又想起那媳婦的樣子，臉紅撲撲的，個子挺高。他越想越開心，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再也沒有人說他是光棍了。他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有勁。腿蹬的越來越快，車子的輪子不停的轉著，咣當咣當的聲音從這條街響到那條街。

他先是去市場買了三斤豬肉，又去宰了一只雞，買了顆大白菜，蘿卜，豆腐，甚至破天荒的買了兩斤排骨。看見蘋果香蕉，又買了些。也不忘記買糖葫蘆，瓜子和點心，給那小媳婦當零嘴吃。那媳婦剛剛到他家，算上今天，這是他們見的第二面了。上次是在別人家里相看，這次是來家里相看。他得讓那紅撲撲的小媳婦吃的飽飽的，香香的。

他又看見了一雙好看的女士鞋，本想買一雙，卻又不知道人家的尺碼。他點了一根煙，吸著，發揮了聰明的腦袋一想，那就買雙36的。女人的腳不都是小小的嗎？他才穿41的鞋子，那給女人買，得買最小號。

一切準備就緒，他著急忙慌得回家。路過煙攤子，又買了兩條大前門。這時候的大前門可是稀罕物，成條的，這是買給丈母娘的。人家說了，娶媳婦先要討好丈母娘。

終于是走到了家。

王團長手里顛著滿滿的東西，臨進門之前還放下東西理了理頭發，拽了拽他那一身酷似西服的衣服。

“這才像個樣子，這樣媳婦和丈母娘才會喜歡。女人都不喜歡邋遢鬼。”他自顧的嘟囔了幾句，隨即帶著忐忑的心情進門。

“我回來了。”

王團長故作穩重，實則身上慌的一批。他進門一看，全是家里人，于是左看看右看看，就是沒有看見想看的人。

奇怪，那小媳婦去哪里了呢？

他心里一慌，梗著脖子去屋子里尋。然而并沒有。他開始陷入了猜測，走了？不可能呀，還沒吃飯呢，應該沒有，可能去哪玩去了吧。

王團長極力壓抑內心的慌亂，故作不經意的問道：“娘，媳婦呢？”

“媳婦？”老太太嘴巴癟的像褲腰帶一樣，隨即眼睛一斜，“哼，誰的媳婦？天天媳婦媳婦，人家答應了嗎？人家眼光高著來，沒相中，跑了。”

沒相中？王團長的腦袋不停地回響著這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啊。那次他們說的好好的，今天也說的好好的，怎么會沒有相中呢？他不死心，又去院里尋，樹下，香臺子，井邊，菜席子，廁所里都尋了。

“人呢？人呢？人呢！”王團長瘋狂了，快步往堂屋里跑。走到門口，被門廊一絆，直接倒地，狗趴似的臉朝地。

“跑了！人家不跟你！小熊羔子，真沒出息，沒見過女人？”老太太氣的緊緊癟著個嘴，像是一個被搶了配偶的母狗，“還不滾起來！那是說的什么媳婦？嗯？還沒進門，就給我下馬威。要這要那，要吃的的不夠，還要衣裳。專挑貴的要，我哪有錢給她！不給她買還生氣不跟了。不跟拉倒，省的花錢。我呸！”

一口痰飛到了王團長跟前。

聽說他又去了那媳婦家了一趟，結果被人給扔了出來。人家說王家太摳門，王家家婆太厲害，姑子也厲害，她們還沒說幾句話就被堵死了。小媳婦只是要幾身衣服，這都不給買，口口聲聲說沒錢，還被老太太數落不會過日子，姑子也合伙起來欺負。這還沒進門，都舍不得給花錢，要是進門，那還了得？一分錢也望不見。

嫁人嫁人，不就圖有人疼嘛？這都沒有人疼，還嫁個什么人。

王團長的媳婦夢徹底碎了。

從此之后，再也沒有給他說媳婦的人。人家都說，王家老太太牛逼的很，誰進門能干過她？連個衣服都不給買，是個一毛不拔的老母雞。王團長騰楞，光知道聽他娘的，又沒錢，誰嫁給他誰倒霉。

也正因為如此，王團長和老太太徹底結下了梁子。雞飛狗跳，每天早上院子里都充斥著他們的吵架聲。

……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

春天，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村里子又發生了一件鬧劇。

又是關于王團長的。

他又被人扔出了門外。

“我草你媽的，敢來俺家撒野，不看看恁爹是誰！”

一個大漢踩著王團長的身子，王團長就像是被嘎了脖子的雞似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只有那兇狠的眼光，讓他看起來還是個活物。

街上圍了很多人，年少老小齊上陣，直接把這個道路圍的水泄不通。水泥地塵土飛揚，一群羊過去，又充斥著一股膻臭味。

鄰居們七一嘴八一舌，在這個時候，就是最團結的時候。

大漢名叫龍虎。

龍虎扯著嗓子破口大罵，有種想弄死他的沖動，“缺媳婦缺厲害了，就你這孬種，下輩子也娶不上媳婦。”

“我日恁……”

王團長后一句話還沒說不來，就被大漢踢暈過去了。他再次醒來，他的光榮事跡整個六對都被傳遍了。

王團長錘了錘發昏的腦袋，他剛剛做了一個美夢。在夢里，他是一個武打英雄，娶到了一個嬌滴滴的媳婦，并且他還狠狠地揍了龍虎一頓。他先是擒住龍虎的頭讓他動彈不得，接著一個過肩摔就把他摔倒在地上。隨后抬起腳，在他的臉上瘋狂摩擦。龍虎被揍的大叫，抱著頭大喊，‘王老爺，王老爺我錯了，我錯了，放手罷，放手罷！’。美媳婦在一旁為他不停鼓掌，“老公真棒！老公真棒！”

王團長這下笑出了聲，不停地比劃著夢里的動作，“奶奶的，弄不死你。”

“媳婦，媳婦……”他這樣念道，身子不禁飄飄然了起來。

院里。

“哼，恁哥真丟人。那人家小閨女上廁所，他在人廁所門前干什么？出來跟人嚇一跳，真不要臉。看娘們就算了，敗壞人家小閨女。”王家三女婿垮著胳膊，眼睛高高的打量著。

“你別在哪那里胡說，他那是被人害了。再說了，他哪里敗壞人家了，哦，就在廁所門站了一會兒，就敗壞人家了？你再說，我撕爛你的嘴！”三女兒狠狠剜了他一眼，他縮縮脖子，沒有再說話。他個頭本來就高，這么一看，倒像是扭了脖子的的大鵝。

“奶奶的，人窮，人家都踩攆。人要是闊，誰敢。”老太太邊走邊嘟囔著，臉上的皮耷拉下來，她的嘴巴癟著，吃飯的時候也那樣，已然是她的特征。

見人都齊了，大兒子還沒出來，老太太憋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房呢？他還去不，在屋里干熊呢？”

“那誰知道他。”

“房！房！房！快滾出來，你還想去恁妹妹家去不？幾點了，人家都走到了。”

王團長這下子出來了，他身上還穿著當年見媳婦的那身衣服。衣服有些陳舊了，然而這身衣服，只有到重大日子的時候他才會穿。他仍然穿的板板正正的，只是，已然沒有了當初的光彩。

他先是抬頭望了望蔚藍的天，而后低垂著頭往前走，長嘆一口氣，在全家人的異樣的眼神和催促下，他慢吞吞地上了農用拖拉機。

大女婿快速的搖了搖手柄，拖拉機上的皮帶呲溜溜的轉著，像是抹了豬油似的，隨著哐當一陣，輪子便揮舞著走開了。

每一家上了二百元的禮金，加上十斤雞蛋，兩包奶粉，到了中午，便擺開了席。按照這里的風俗，一般是十八到二十八個碟子。至于碟子是多是少，那便看主家了。

按照往常，都是王家人自己坐滿一桌，可是由于今天人太多，有兩個別家的人也坐在這個桌子上，美名曰擠一擠。

今天的席是二十二個碟子，凍子雞，黃瓜牛肉，熗豆角，豬頭肉，魚，大肘子，紅燒肉，四喜丸子……看得王團長心里直癢癢，這些東西家里可不常吃，就算是過年的時候也絕對不可能吃那么全的。

王團長很愛吃，什么豬肉，羊肉還是牛肉，管你肥的，瘦的，柴的，他都照收不誤。

他是過苦日子過來的，小時候挨過餓，連飯都吃不上。國家一年才發兩次油，一次每人才發四兩。肉什么的，一年都吃不上幾回，更何況還有個不靠譜的爹，他爹連豆腐都要藏起來吃，王團長啥也吃不到。漸漸的，他就變得越發的饞了起來。

王團長大口朵頤了起來，就算是肥肉，他也能笑瞇瞇的入口。

“桌子上的肘子肉吃的差不多了，那骨頭你們看看，誰想啃誰啃。”一個大媽伸著筷子道。

“我啃，我啃，我喜歡啃骨頭。”王團長說完就擼擼袖子，笨拙地直接連骨頭帶碗一起端了過來。他現在心里眼里全在骨頭上，還有不少肉呢，肥瘦相間。再來幾口白酒，別提多香了。

他一開始還在碗里頭搗鼓，后來直接上手了。奶奶的，還是用手方便。一只手不夠用，直接上兩只手。他先將骨頭中間的肉給啃完，接著是兩頭的肉。兩頭的肉最香了，還帶著些筋，煮的透爛。油流過他的嘴，流到手里，最后蹭到鼻子上去了。

肉吃完了，他就想吃里面的骨髓。那時候當然不可能直接變出來一個吸管，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竟然能徒手將骨頭掰成兩半，然后又用筷子捅了來吃。

兩個別家的大媽看著他的樣子笑出聲來，見王家人臉色不好，她們打圓場道：“我看王團長人挺好的，吃飯爽快，那是打心眼的高興，趕明有合適的，我幫他介紹個媳婦。”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客氣話，王團長卻認真了。這下骨頭也不吃了，連忙去感謝人家，滿手是油的就要去和人家握手，可把人家給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