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坐在床邊，失魂落魄的樣子，茫然地盯著寒涼的屋頂，忍不住傷感嘆氣。自從來到邊關，日子很快過去大半個月，他卻覺得度日如年，尤其是想起姜雨黛那些絕情的話，連睡覺都不敢睡，一旦進入夢里，那些話就變成一把把冰冷的劍，刺自己的心口。這些日子里，他整日整夜悶在房中哪也不肯去。除了李總管來探訪過三次，就只見過負責照料自己的婢女一人。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發覺得孤獨，也越發想念李蕭，還有那位討厭自己的姜姑娘。
不知過去了多久，屋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便響起“咚咚咚”幾聲敲門聲。“李公子，奴婢給您送茶來了。”一個嬌俏的少女聲音在門外響起。
何念眨了下眼，答道：“小蓮姑娘請進吧。”
少女推開房門，朝屋內掃過幾眼，輕笑道：“公子為什么不肯去屋外走走呢？孤零零一人悶在又冷又暗的屋子里，小心悶出病來。”這少女自稱是總兵府婢女，名叫小蓮，輕妝淡抹，穿著樸素，頗有涵養，長得也算清秀可人。何念守在房里足足有半個月之久，她時不時過來陪他聊天解乏，只是何念總是默默地聽她說話，不肯開口講述自己的故事。
何念不去瞧她，淡淡地說：“人生地不熟，我不知能去哪里？”小蓮放下茶具，提起茶壺，邊倒茶邊說道：“要我看吶，公子不是嫌地方生疏而是不愿和人打交道。若是公子想出門散散心又不愿碰見其他人，我倒是有個去處。可以出了房門朝右直走，穿過第一道院門后右拐再往前直走……”“姑娘別說了，我都知道了。”何念只想快些把她打發出門，一個人清靜清靜。小蓮吐了吐舌頭，說道：“我又話多啦。”轉而正色道：“瞧我這性子，差點就忘了正事。老爺交代了，讓公子安心待在房里，下午會派人接您去前廳會見新來的客人。”何念一愣，問道：“什么客人？”小蓮笑道：“便是近日陸陸續續趕到北門關的英雄好漢。您是北國公公子，他們自然該拜會一下。”何念哦了一聲，心想我又不喜歡人多，何必去擠那個熱鬧。再說自己只是個冒名頂替的李公子，萬一一緊張說漏了嘴，那可怎么收場。于是問道：“姑娘方才說右拐之后呢？”小蓮噗嗤一笑，料想這李公子終是受不了寂寥枯燥的滋味，答道：“右拐后往前再走百余步，然后左拐便能瞧見一座花園。”“花園？”“對，是老爺專門為我家小姐造的。可惜現在是寒冬，只有梅花開著。要是趕在春天，滿園春色可漂亮吶。”何念道：“好的，多謝姑娘相告，你請先回吧。”小蓮笑著點頭，朝房門邁去，前腳剛跨過門檻，猛然回頭說道：“哦，對了，花園后有堵高墻，公子千萬別去，到時被夫人知曉怪罪下來，奴婢可擔當不起。”何念答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吧。”小蓮沒走幾步，又回頭說道：“公子如果實在待的煩悶，可以自行去花園走走，或許還能遇見我家小姐。”何念奇道：“哦？你家小姐常去花園？”小蓮嬌笑連連，答道：“是呢。”
她走后沒多久，何念起身邁出房門，朝走廊左邊看了一眼，兩名持刀士兵面無表情地守在拐角，他心中煩悶，見到生面孔尤為強烈，只想能遠遠地躲開。于是順著那婢女指引的方向步行，一路上沒遇到過人，果然在左拐之后瞧見院門后的花園。園內有條九曲回腸般的幽徑，兩旁種滿花草，堆滿假山，雖只有幾株梅花綻開，卻也能感受到花香四溢，景色宜人。他走到亭臺里坐下，微涼的風拂面吹過，心緒漸漸打開，不如之前那般壓抑。
何念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姜姑娘現在在干嘛。花園景色再美，也比不過她一顰一笑好看。”思索間，遠遠地突然傳來少女的連連笑聲，脆如銀鈴，婉轉動聽。何念心頭一動，脫口說道：“姜姑娘……”恍惚間以為少女是姜雨黛，忙要疾奔過去查看，可轉念一想，姜姑娘何其討厭自己，哪里肯與我相見？心緒不由得低落下來，頓然沒了一睹少女芳容的勇氣，找了一處僻靜之地躲著，不愿與人家交際。
過不多久，那少女邁入花園，徑直來到何念跟前。他低著腦袋，故作渾不在意。少女卻似故意賴在他身前不走，僵持一陣，率先開口：“李公子，你當真不愿看我一眼嗎？”
這聲音好不熟悉，李蕭猛然抬頭，驚道：“是你？”
那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我這身裝扮好看嗎？”說著便在他身前跳起舞姿，淺黃色的裙擺隨風飄動，伴隨著銀鈴般笑聲，盡顯少女靈動之美。然而何念卻沒多大興趣，一心思念著姜雨黛，心里自然容不得第二個女子，即便容貌更甚，身姿更美，在他眼里也全無光彩。
何念只是想不通的是這紅妝艷抹，穿著華麗的少女怎么會是平日里的小蓮？
小蓮跳了一陣，伸手欲拉何念，問道：“你不開心嗎？”
何念往旁邊挪開半個身未，躲開她的手，點了點頭。其實，姜雨黛那番言語的確把他傷的很深，每天過著毫無希望，無人安慰的日子，本就靦腆內向的他終日郁結心中，越來越煎熬，凄寒的人生仿佛雪上加霜。
小蓮說：“你信得過我的話，就把心里話吐出來，心事說出來會好受很多的。”
何念盯著她，半信半疑，問道：“當真嗎？”
小蓮重重地點頭，柔聲答道：“嗯嗯。”
于是，何念便將在哪里認識姜雨黛，兩人如何產生誤會，自己對她的愛意等全部告訴了她。說著說著，長嘆了一口氣，果然感到暢快許多。
小蓮眉頭微蹙，問道：“對于姜姑娘，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
何念道：“我不確定。我只是覺得沒有姜姑娘，找不到活在人世的意義。”
小蓮道：“看來你已經愛上了她，而且愛的深沉。”
何念沒有承認澤沒有否認，忽然說道：“小蓮姑娘，我還沒詢問過你的身份……”
小蓮笑道：“我先賣個關子，到了下午你自然就會知道。好了，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李公子在園中請自便。”
……
何念孤影自憐，嘆了口氣。花園里的梅花開得倒是漂亮，只是寒梅終究是寒梅，給人一種凄美哀憐之感。他繞著每棵梅樹轉悠，自顧自地走來走去，像是在欣賞佳人又仿佛在寄托離別之苦。情到傷心處，他猶如一只無頭蒼蠅走到哪算哪，只要能離旁人越遠越好就好。走著走著，來到一扇圓形木門前。他回頭望了一眼，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連來時的路也已經忘記。木門虛掩，想來是人跡罕至沒必要上鎖。何念輕輕推開木門，卻發現門后正是把那婢女所說的菜園。此刻他早把婢女交代的話拋諸腦后，想也不想地跨過門檻，進到園子。可惜寒冬凜冽，菜地里種著十幾顆白菜早已枯萎，只剩一副凄涼蕭條之景，遠不如方才的花園。何念觸景傷情，嘆了口氣，說道：“哎，不知李大哥的傷勢恢復的怎么樣了。”抬起頭來，忽然發現西邊柴房里供奉著一樽菩薩。那菩薩慈眉善目，笑臉迎人，不像邊關將士各個兇神惡煞，方才緊張的心情逐漸恢復平靜。
他走進柴房，上下打量，墻角和屋檐掛滿蛛網，供桌上擺著一樽真人般大小的佛像，四周積滿灰塵，顯然許久沒人來過。他伸出手掌壓在桌上，灰塵足有一手臂厚。“菩薩，你慈悲心腸，保佑李大哥平安無事……還保佑姜姑娘和爺爺順利團聚……”說話之余已跪在地上。
他雖然被姜雨黛惡語傷得很深，可如何也做不到去恨她忘了她，甚至于覺得種種是非皆錯在自己。
“還有……爹爹，孩兒沒有聽從你的吩咐，時時刻刻把劍譜帶在身上。李大哥對我有救命之恩，他想憑劍譜討回師妹芳心，我……我……怎能不幫他一把？”
就在他埋頭禱告時，遠處突然又傳來人聲。
“哼哼，沙地里至少有六具尸體是貴幫弟子，你還敢說這事跟你沒關系？”
“小聲點，小聲點。往里一步說話。近幾日府里到了不少江湖客人，此事萬萬不能被旁人聽去咯。”
“我偏要大聲吆喝，你不把錢還來，我還要當著眾人的面嚷嚷此事。合著你一點損失沒有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消消氣，消消氣。氣大了容易傷身子。那可不是銀子比得了的。”
“呵，您老倒是教教我該如何消消氣？”
“我何德何能敢指教您呀。無非是不想您的貴體給氣壞咯。”
“你……”
細聽起來只有兩人，很快進到菜園，其中一道聲音略顯粗獷，似曾相識，何念一時卻想不起來。另一道嗓音低沉，綿里帶剛，似出自于一位老者。他本想一個人清靜清靜，此刻既不想遇見故人更不愿撞見陌生人，于是身形晃動，藏到了佛像身后。
聽那二人口氣，似乎在為一件關乎銀子的事爭吵。且越爭越兇，離這柴房也越來越近。何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藏好，萬萬不愿被他人發現蹤跡。
“你且跟我說老實話，我那七個兄弟到底怎么死的？”那粗獷中年人怒道。
另一老者回道：“這……未必有……也未必沒有。”
那幫主怒氣不消，怒道：“盡放屁。您老是不是為了吞老子的賞銀，故意跟我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呢？先讓我的人擔誅九族的罪謀殺了李公子，再派人下黑手宰我兄弟，對不對？”
“不對，不對，哎……哎，別揪我衣服呀。”那人急道。
“你今個不把我說服了，老子不僅揪你衣服，還要……還要扒了你的皮。”
何念一怔，心想原來他二人談論的人是李公子，想來他們便是兇手了。我且偷偷記住他二人長相，好把真相告訴給總兵大人。可轉念又想：“他二人既然殺了李公子便是替我報了殺父大仇，好歹也算我的恩人，我怎能恩將仇報，反過來去害他們呢？”如此一想，很快打消了方才念頭，只想著熬到二人離去，自己就當什么都沒聽見便是。
片刻，那老者忽然笑了起來，口氣里卻無半點畏懼，笑道：“好，好，料想你發這么大的火也不全是為了那七條人命，對吧？不如這樣，李公子的命錢我如數照給。至于那七位兄弟，嗯……一條命抵一百兩銀子，怎樣？”
中年人額額幾聲，語氣變得和緩起來，“我這七位兄弟的命雖不比李公子值錢，但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一條命少說得算按……一百五十兩銀子。”
老者又是嘿嘿兩聲冷笑，“不行，不行，起碼一條命換二百兩銀子。”
中年人哼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也跟著發出嘿嘿笑聲。
何念暗道：“這人不僅聲音好熟，連說話的口氣也很相像……哎呀，想起來了，不就是玉門客棧里的那個什么幫……幫主嘛。他那么壞，難怪會不把人命當回事，哎……”
中年人笑過之后，又開口道：“有件事您老可不能瞞我。”“金幫主盡管問。”“李家老三是不是正在總兵府里？”老頭問道：“哪個李家老三？”中年人道：“您老又在我面前裝糊涂不是？我可不會再吃你這一套。快別瞞我啦。”老頭微微一笑，道：“金幫主果然名不虛傳，什么事都瞞不過你的耳目。三公子確實在府中。不知幫主是從誰人口里獲知了消息？”中年人笑道：“是誰您就別問了，金某向來不會出賣朋友。話說回來，您老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把這單生意也交由我來做。保證完成的漂漂亮亮。”老頭冷笑道：“比上一單還漂亮嗎？”中年人羞紅臉道：“那……那不是被人算計了嘛。”老頭道：“不如幫主先幫忙查出殺二公子的幕后黑手，再來同我談新生意吧。”
“果然是他。”何念尋思：“聽他的意思，這交易和我有關？”
老頭見他不說話，便繼續說道：“你好好想想，那幕后黑手不僅殺死李公子，還把黃沙七俠也一并除了，顯然是害怕暴露身份。當今天下，會有誰這么干？這么干的好處又是什么？”金幫主不停搖頭，“不知道，不知道。”老頭笑笑，說道：“算啦，算啦，就這樣吧，一會我讓人把銀子送到幫主房里。”金幫主見他要走，趕忙說道：“會不會是康秦？”老頭道：“康秦雖然素來同李公子不合，但還不至于到了要害他性命的地步。”金幫主又問：“會不會是齊王？”老頭道：“有這可能，傳聞當年黃門之變，十歲的皇孫被人救走。頭號嫌疑對象便是北國公。如果屬實，朝廷總歸是要同他算總賬的。”金幫主疑道：“不明白，既然要算賬，為何還要等到十八年之后？”老頭笑道：“當年我只是晉王府里的一員小吏，不比你知道的多。”
金幫主沉思片刻，說道：“如此說來，那三公子的命肯定非常值錢吧？”老頭笑道：“天下就剩這么一位李公子，自然價值連城。”金幫主道：“比起李家老二呢？”老頭道：“比不得，比不得。”“到底差了多少？”“差了不少。”“哎呀，不少是多少嘛。”
老頭越是不肯明說，金幫主越是想知道，幾番催問之下，老頭總算執拗不過，說了個大致數目。他聽罷兩眼放光，邪魅笑道：“嘿嘿，這三公子肯定是活不了的。您老要是不方便出手，可以讓我來，我保證做的干凈利落，不叫任何人瞧出破綻。”
何念這才聽明白所謂的生意就是殺害自己，不禁感到后背一陣發涼。立刻便想發足狂奔，逃離此地。可回頭又想自己分明藏地好好的，哪里會被人輕易發現？那老者是誰，自己尚不得知，還需留在此地查探清楚。
老者又道：“金幫主是不是誤會了？我只說三公子的命值錢，可沒說要害他性命。”金幫主以為他是怪罪自己把二公子的事辦的不干凈，打算另請高人，于是說道：“您老大人有大量，金某已經派人去查殺李公子的幕后黑手啦。夜路不好走，容易摔著，您老還是讓我代您趕路吧。”老者道：“呵呵，我夜路走了數十年，可從來沒有摔倒過。怎么，金幫主是在咒我人老糊涂要摔跟頭么？”“哪敢，哪敢。”金幫主陪笑道：“即便您老不小心摔倒，金某也會立刻躺下去給您墊背，保證您摔也摔的舒坦。”
老頭聞言哈哈大笑，說道：“實話告訴你吧，那三公子留著還有用處，一時半會動不得。”
金幫主滿是不解，問道：“想不通。干嘛殺了一個李公子又保另一個李公子？”
“因為……”話未說完，那老者突然面色一凜，指著供桌問道：“那可是你的掌印？”金幫主順勢看去，果然發現厚厚的灰塵里嵌入一道掌印。他攤開掌心，未沾染一絲灰塵，說道：“您看它像是我拍的嗎？”那老者不動聲色，只向他投來一個眼神。余光指向佛像身后。金幫主恍然明白，料定佛像后面藏有旁人。他拔出金劍，大步沖到后方，果然瞧見一少年縮在角落，一臉驚恐地望著自己。看其面相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臭小子，是誰？膽敢躲在這里偷聽我說話。”
“我……我……”冷汗從腋下流出，何念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