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吊燈在天花板上左右搖晃，昏暗的燈光忽隱忽現，時不時飄出一絲電磁的細小嗡鳴聲。狹小逼仄的衛生間被洗手臺、馬桶和浴缸擠得滿滿當當，充滿實用主義的裝修風格將這方空間填得沒有一絲縫隙。

裝滿了冰塊的浴缸中伸出一只瘦削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掌扒在浴缸邊緣，用力將手臂另一端的身體從冰塊中拔了出來。身體的主人是一名年輕的男子，凌亂的黑色中長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龐，只剩下一雙迷茫的眼眸在黑發下若隱若現。

“好冷……我怎么會從浴缸里醒過來，浴缸里還全是冰塊！？”

正當諾蘭試圖回憶自己來到這個地方的原因時，無數破碎的記憶頓時像利劍無情地插進他的大腦，令他忍不住痛苦地捂住腦袋，混亂充斥著他的思維，在高速閃回的記憶片段中，他只能勉強瞥見幾幕模糊的景象。

“為了救失足墜樓的小女孩，我從二十層樓掉了下來，死了……”諾蘭捂著腦袋，拼命強忍著疼痛思考著，“從這么高的樓層墜落，絕對沒有活下來的可能性，但我現在卻出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體也完好無恙……我這是穿越了？”

諾蘭想要從浴缸中站起身，可當他剛剛直起腰，一陣猛烈的刺痛從他右耳下方的脖頸處傳來，隨著一聲清脆的咔噠聲，他一個趔趄摔出了浴缸，一個狗吃屎倒在了浴缸邊的馬桶上。

“檢測到腦機接口異常斷開。”

諾蘭完全沒心思對盛滿了穢物的馬桶發表意見，他的雙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不可思議，不只是因為那突如其來響起的機械提示音，更是因為在他的視野中央彈出的方形對話框。紅色的邊框和字體充滿了警示意味，三五秒后，對話框自動消失，諾蘭的視線再度變得干凈清晰，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腦機接口？還有這莫名其妙的提示音和對話框？”諾蘭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心底一片拔涼。

他摸到了一個USB接口，準確地說，有三個，兩大一小，整齊地排列在他的右側脖頸上。方才那陣刺痛，多半是自己莽撞起身，強行斷開數據線和腦機的連接導致的。

諾蘭扒著馬桶邊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碎冰從他的脊背上滑落，赤裸的身體滿是營養不良的瘦弱痕跡。他摸索到洗手臺邊，用手抹開鏡子上厚重的污垢，鏡中的自己與前世的長相完全不一樣，自認生前勉強算得上帥氣的諾蘭看到眼前這張俊俏到有些秀氣的年輕面龐，都產生了幾分嫉妒之情。

“還好沒重生成什么大肥豬……”

諾蘭心中苦笑道，但盤桓在他脖頸上的異物感始終讓他極度不適，作為一個正宗的現代上班族，雖然曾經看過幾部賽博朋克題材的小說，也對其中千奇百怪的義體改造有著不小的興趣，但當這些外物真的出現在自己身體里的時候，諾蘭還是產生了生理不適感。

“剛才的腦內語音提到了腦機，看來除了這三個USB接口外，我的后腦勺里還裝了不少電子產品啊。”諾蘭一邊思索著，一邊透過鏡子仔細查看身體的各部位，“嗯，這里應該是原裝的，這里也是。看來這具身體的主人并不是那種義體改造狂……我可不想剛走兩步就從腳趾甲里彈出折疊刀片。”

諾蘭結束了對身體的檢視，暫時沒有發現除了腦機以外的改造痕跡，略微安心地嘆了口氣。他將手貼在衛生間的門上，輕輕將這扇輕薄的磨砂玻璃門推開。

衛生間外的燈光依然昏暗，諾蘭瞇著眼睛環視四周，這里應該是座一室一衛的小型公寓，狹窄的空間內擺著一張單人床，床上擺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物件。正對著床頭的是一臺嵌入墻體的黑色電視，此刻仍敬業地播報著各種廣告。在房間的一處角落，則擺放著一部電腦桌，凌亂繁密的電線幾乎將那臺電腦淹沒。

諾蘭隨手抓起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從衣領處隱約飄出的酸臭味讓他微微皺起了眉。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很可能是一名獨居者，這至少給了他足夠時間去了解當前的處境，但他實在不太能忍受這種邋遢的生活習慣。

諾蘭翻找著床上的雜物，大多數東西的樣式和自己所處的時代并不相同，但原主人并沒有給他留下多少超出認知的高科技產品。就比如諾蘭手上拿著的黑色手機，和諾蘭穿越前那個世界的手機外形幾乎如出一轍。諾蘭試著滑動手機屏幕，黑色的屏幕迅速亮起，一道白色的光弧在屏幕中央畫出一個圓圈，順利解鎖并進入了桌面。

諾蘭輕呼一口氣，穿越到賽博世界，暫且拋開其他方面不談，在信息獲取方面對于穿越者應該會挺友好的，他完全可以在網上充分了解這個世界的各項情報，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諾蘭簡單地檢查了一遍手機內的應用，萬幸的是，自己能夠看得懂手機上的文字。但他發現除了基本的電話、通訊功能外，原主人幾乎沒有裝任何軟件。

在清一色的系統默認應用中，只有一個名叫“懂你網”的粉色軟件格外引人注目，軟件的圖標以黑色為背景色，中心是一個艷俗無比的巨大紅唇。

身后的電視開始播放露骨無比的成人義體改造廣告，諾蘭嘴角抽了抽，選擇關掉手機屏幕來到電腦前，打算先看看原主人的電腦里儲存了多少有用信息。

“如果不是脖子上這幾個洞，我會懷疑自己壓根沒穿越。”諾蘭內心暗自吐槽著，手中的鼠標甚至還沒他大學宿舍里那個用著順手。

電腦的操作系統與前世頗為相似，諾蘭花了三分鐘左右的時間便搞懂了操作方法。電腦桌面和手機桌面一樣，跟剛恢復出廠設置般簡潔干凈，偌大的電腦屏幕上只有瀏覽器、本地數據庫和幾個零星的文檔。

諾蘭打開瀏覽器，發現搜索欄完全是空白的，他隨便打了新聞兩個字上去，搜索欄下方便自動推薦了數個新聞網站。

諾蘭點擊了排名最靠前的新聞網站“頁聞網”。

“您尚未成為頁聞網的訂閱會員，無法進行瀏覽。”

“哈?”

“頁聞網是楓城最大的綜合新聞發布網站，頁聞網堅持‘真實、及時、客觀’的理念，擁有三十二年的運營歷史，總活躍用戶截至目前已達到三億。今年九月十五日開始，頁聞網將開展為期半個月的‘四億用戶沖刺計劃’，活動期間一次性訂閱滿一年的用戶，將會免費贈送兩個月訪問權限，一次性訂閱滿兩年的用戶，將免費贈送五個月訪問權限。”在冰冷的拒入窗口后，

諾蘭的后背有些出汗，他回頭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房間，終于明白為什么原主人的手機和電腦桌面都這么干凈了，因為沒錢的窮人甚至連網都上不起。

還沒有完全死心的諾蘭試著點開搜索欄內剩下的幾個新聞網站，無一例外都需要訂閱訪問權限才能進行最低限度的瀏覽，不過在這一過程中，諾蘭倒也摸索著搞清楚了這個世界的貨幣體系在哪里。

這個世界的通用貨幣叫做信用幣，所有的交易都可以通過線上轉帳完成。此外，信用幣似乎已經能做到跟個人信息綁定，這意味著理論上無法通過物理層面的搶劫獲取他人的財產。

“估計也沒人看得上我這窮鬼。”諾蘭自嘲地笑了笑。

名為“狂血少年2076”的匿名賬戶內可憐的一百二十四個信用幣，相較于頁聞網三十五個信用幣的每月最低訂閱價格，諾蘭果斷放棄了在這些網站上看新聞的念頭，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物價是怎樣，如果因為買了新聞網站的會員而餓死在家里就過于滑稽了。

諾蘭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重新進入瀏覽器，點開了瀏覽器的收藏夾。

“果然，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也需要從外界獲取信息，那這個世界想必也存在著可以免費訪問的網站。”諾蘭驚喜地發現收藏夾里躺著三四個網站，他嘗試著點進了第一個由復雜的字符串組成的不知名網址。

網頁加載地異常緩慢，正當諾蘭懷疑這個房子的網絡是不是也欠費了，一個灰色的頁面終于慢悠悠地載入完畢。

這個網站沒有名稱，大小不一的各種版塊雜亂地擁擠在一起，從“復興街道美食”到“楓城娛樂頭條”，這些亂七八糟的板塊幾乎涵蓋了所有人類可以討論的話題。諾蘭在這個堪稱后現代拼接藝術杰作的大雜燴論壇中，找到了幾個他最需要的板塊——醫療科技前沿、楓城就業互助小組以及友愛圖書館。

醫療科技前沿是為了更快了解這個世界的身體改造技術，盡快掌握腦機的使用方法。楓城就業互助小組則是讓自己盡快擁有獲取收入的能力，賬戶里這一百來個信用幣，多半沒法讓諾蘭解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友愛圖書館，聽起來像是免費的書籍分享板塊，對于諾蘭來說，應該是獲取這個世界基礎知識的最佳途徑。

無人管理的論壇就像是一座廢棄多年的花園，各種稀奇古怪的植物在其中野蠻生長。諾蘭費了好大勁才過濾掉占據了七成版面的垃圾廣告，在數量稀少的科普貼中初步了解到腦機的相關信息。

現在是新歷2076年，腦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誕生，最初是作為治療四肢癱瘓等神經性疾病的醫療手段，但隨著科技的進步，腦機的運用范圍逐漸擴大，被廣泛運用到輔助各種生產工作中。腦機，其實就是一臺植入在人體后腦中的小型智腦，可以通過搭載不同程序提高人類的各項機能，甚至讓人直接掌握某項技能，比如會計人員會在腦機中搭載計算程序，在腦機的輔助下大幅提高算賬效率，為公司創造更多的勞動收益。

公司行政法規定，每個新生兒都需要在出生時植入腦機，并且在政務廳的系統中錄入個人信息。但是，并不是所有人的出生信息都被錄入了政務廳的數據庫中，只有那些依靠公司吃飯的人，才必須遵守這項規定。這座名為楓城的巨型城市內還存在著數量龐大的黑戶，他們出生在貧窮骯臟的黑暗角落里，就連被納入公司運行體系的資格都無法奢求。

“即使是黑戶，也幾乎每個人都植入了腦機嗎……”諾蘭眼神復雜地看著這些科普貼，左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感受著那難以適應的硬物感，“不過，如果這個世界的運行已經完全離不開腦機，就算是再底層的人，也不得不在自己身體里植入這東西吧。”

他并不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雖然穿越給他帶來了第二次生命，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并不希望自己的身體被裝上任何奇怪的東西。

大致明白了腦機的基礎操作后，諾蘭打算繼續看看就業板塊。突然，手機傳來一陣鈴聲，一則系統通知浮現在手機的桌面上方，通知左側的圖標正是他剛才沒來得及打開的那個粉紅色軟件——懂你網。

“這古怪的名字和圖標……都快過的揭不開鍋了，還這么注重精神需求。”諾蘭一邊嘀咕著，一邊點開了通知詳情。

事實證明，懂你網并非諾蘭想象中那種充滿顏色的地方，拋開滿屏的粉紅色邊框以及大的嚇死人的圖片字體不談，這個軟件完全就是一個綜合型視頻網站，視頻的內容五花八門，涵蓋范圍極廣，大有諾蘭前世某個視頻網站的派頭。

還沒等諾蘭點開其中的視頻，一個彈窗跳了出來：

“您本月的創作激勵已到賬，扣除各項稅款后共計八百三十七信用幣，如您想要提取收益，請使用個人中心的收益提現功能。”

八百三十七信用幣，這筆意外之財讓諾蘭對經濟狀況的擔憂稍微緩解了一些，他很快將創作激勵提現到自己的手機賬戶中，但提現的舉動又被抽走了3%的服務費。諾蘭一邊心痛著二十五信用幣的損失，一邊點開了自己的視頻主頁。

“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竟然是個視頻博主，照他的身體條件和生活狀況來看，這筆來自視頻的創作激勵說不定還是他唯一的經濟來源。”諾蘭劃動屏幕，發現原主人發布視頻的頻率相當高，幾乎每天都會發布新視頻，只不過在諾蘭穿越到這里的前五天，這個賬戶就已經停更了。這具羸弱的身體可能因為長期營養不良達到了崩潰的極限，才給了諾蘭穿越的機會。

“不對，這似乎并不是視頻……”諾蘭發現自己根本沒法用手機打開懂你網的視頻，每次點擊視頻封面，都會跳出系統提示，告訴他播放設備不兼容，“接入通用的超夢眼鏡方可觀看本站超夢……原來這是一個發布超夢的網站！”

諾蘭在電腦桌前翻找了一頓，并沒有發現所謂的超夢眼鏡。這時，他想起了自己蘇醒時的經歷，便站起身重新走進了那個狹小的衛生間。

浴缸中的冰塊已經融化了一半，幾根數據線從墻壁中垂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在浴缸的靠墻一側則擺放著一堆藥品，以及一副連著數據線的眼鏡，眼鏡一端的數據線連通墻壁，另一端則盤在浴缸邊緣。

“難不成這人先磕了藥，再在冰水里看超夢，把自己給嗨死了？”諾蘭皺著眉從水中撈起了數據線，用衣服的下沿擦干了上面的水跡，再將數據線和手機下部的接口相連，手機屏幕很快顯示已連接通用超夢設備。

諾蘭有些猶豫地看著手中的數據線，不斷與發自本能的抗拒感作斗爭，片刻過后，他把心一橫，咬著牙將超夢眼鏡的數據線插入自己脖頸上的接口。因為他很清楚，如果無法克服對腦機、對這些科技的恐懼，根本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

撲通！

諾蘭戴上超夢眼鏡的下一秒，就像一具散了架的骷髏般向下倒去，幸好衛生間的寬度根本不足以讓他平著摔倒，在腦袋撞到另一端墻壁后，諾蘭軟軟地滑坐到了地上。

諾蘭感覺感覺自己逐漸喪失對身體的控制權，濃重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向他席卷而來，自己的意識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按入軀體深處，縮成了一個微小的光點。這一過程很快結束，光亮再次從他的感覺前方傳來，模糊的聲音和畫面像是一團劣質的油畫在他的感官中鋪陳開來。

諾蘭打開的是這具身體原主人兩個月前發布的一個超夢，已經設置好的播放程序并不會因觀看者的精神狀況而暫停。諾蘭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旁觀者，明明能夠看，能夠聽，卻不能操縱哪怕一根手指。

粗糙的畫面并沒有進一步改善，諾蘭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里，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盞環形的燈，地上似乎鋪滿了零碎的物件，但堪稱頂級馬賽克的畫質讓諾蘭完全看不清它們到底是什么。不遠處有一男一女正在激烈地爭吵著，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響，但諾蘭同樣聽不清他們的爭吵內容。緊接著，房間一側的門被粗暴地推開，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人沖進了房間，將那對男女包圍了起來。

其中一名帶頭的黑衣人大步向著諾蘭走來，還沒等諾蘭反應過來，黑衣人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臉上，無比真實的痛楚在臉頰上爆開，諾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已經被打翻在地。雖然諾蘭竭力想要看清黑衣人的面目，但眼皮已經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隨著視線變成一片黑暗，一個對話框在諾蘭感覺中的視線正前方彈出。

“本片已播放結束，由于您是超夢的制作者，本次播放不收取任何費用。”

諾蘭摘下超夢眼鏡，拔掉脖子上的數據線，有些難以置信地捂著自己的左臉。明明現實中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他剛剛被拳頭重擊的左臉現在仍隱隱作痛。

“沒想到看上去這么粗糙的超夢，在痛覺的模擬上卻逼真的離譜，以后看超夢前一定要仔細確認里面的內容。”諾蘭還有些心有余悸，“不過光看剛才那部超夢的標題‘特工的潛伏任務’根本沒法確認超夢的實際內容，而一旦開始播放，就會直接對觀看者收費。想必身體的原主人就是通過持續發布大量粗制濫造的超夢，通過標題欺詐的方式來賺取那些粗心用戶的錢，這倒確實是個賺生活費的方法。”

諾蘭打算回房間研究一下如何制作超夢，但腹部傳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這讓他不得不考慮優先解決填飽肚子的生理需求。

“房間里似乎一點吃的都沒有啊。”諾蘭走出衛生間，翻遍了房間內的柜子抽屜，只找到了幾袋食物包裝，錫箔紙上的殘渣根本沒法填飽饑餓無比的肚子。他只能無奈地回到電腦桌旁，拿起手機揣進褲兜，順手拿起床上的遙控器關閉了那臺只會播廣告的電視機，打算去外面碰碰運氣。

懷著忐忑的心情，諾蘭站在了公寓的門口，門上僅有一只金屬把手以及一個黑色的長方體，他回想著剛才看到的腦機使用教程，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個黑色長方體上。

“盤家街766號 B501室。”

“當前門鎖狀況：未解鎖”

“是否開鎖：是/否。”

紅色的方框與字體靜靜地懸立在門鎖上方，告知著諾蘭關于這個房間的各項信息，它們似乎始終矗立在那里，提醒著站在門前的每一個人。但諾蘭知道，這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影像，這些影像被腦機處理完畢后，直接投射到了大腦中，讓他能夠“看見”這些對話框。

他輕嘆一聲，右手握住了門把手，順時針向外擰動。

砰的一聲輕響后，房間內重歸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