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暮光走的時候,南笙旭塞了他一袋銀票,他推脫著不要,南笙旭就假裝生氣威脅他,說要和他斷交,南笙旭和周暮光都是小孩子氣的人,一時,周暮光只好收下。他欲言又止的看著南笙旭,南笙旭懂他的意意思。
“這錢便算作是我借你的吧,日后有了,你還是要還的。”周暮光聽了這話才坦然的收下。
從南家出來,周暮光便將全身的錢財匯聚在一起,算上南笙旭借的,正好,夠贖秋禾的。到時候,他把秋禾救出來,就和秋禾好好過日子,等他回家,秋禾就煮湯給他喝。周暮光這樣想著,連去永寧樓的腳步都不自覺的加快了很多。
“周先生要贖秋禾?那這些錢只怕不夠?”永寧樓的老鴇是個身材清瘦的中年婦女,臉上糊著濃厚的妝容,手里的大煙槍,咕嘟咕嘟的正冒煙,那煙直沖周暮光的鼻孔,熏的他沒由來的一陣煩躁。
晚夏將近,秋日即來,天氣越發冷了,即便是周暮光這樣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吹了永寧樓,廊間的風,也不免有些難受。
“那你要多少?”周暮光冷眼看著老鴇,旁邊房間里,女子咿咿呀呀的秦淮曲聲,響徹廊間。
“周先生,怎么惱了,奴同您開玩笑呢。”老鴇細長的手指攀著周暮光緊繃的肩胛骨,一點點扶上他的臉,周暮光皺著眉頭躲開,聲音更冷了些。
“既然如此,那就請媽媽把秋禾帶上來吧,錢,我已經按照約定給媽媽了,人,也該給我了吧。”
“自然可以,周先生,只不過,樓里有個規矩,凡是三等娼妓,若要贖身,需得有貴人作保,才行。若是沒有,周先生,恕奴不能將人交給你。”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周暮光直直盯著老鴇,眉目間,已微微有發怒的跡象。老鴇才不管他有沒有發怒,見他不說話,老鴇百無聊賴的轉身,心里暗罵這臭男人癡心妄想,以為有幾個錢,便就可以隨意的將永寧樓的姑娘買走。可她心里又暗暗覺得遺憾,秋禾和周暮光,說起來實在很是般配,若不是因為從永寧樓出去的娼妓,多無權無勢,要遭人白眼,她是很愿意,拿了錢成全他們的。
周暮光被一時氣住了,他雖不知道老鴇為何出爾反爾,可是下意識的,他想,同為女子,老鴇總不能害她的。周暮光這人千好萬好,只有一樣不好,耳根子軟,旁人說什么便就是什么。故而,他雖很不明白老鴇的做法,但還是答應了這個考驗。
彼時,正值深夜,南知秋捧著秦留留給她的筆記本,坐在窗前猶豫了很久。
“怎么還不睡?”南笙旭敲了敲門,進來時,就看見南知秋這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睡不著,哥。”南知秋靠在椅背上,手里的筆記本被她隨手扔在床上。
“這是什么?”南笙旭有些好奇,南知秋正好拿不定主意,就將事,一點一點和南笙旭說了。
“這樣啊?那要看你會不會為他惋惜,想不想知道他的故事,你明天或許可以先去路司令哪里問問,看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南知秋點頭,她想,她應該去問一問路漾,問問他,秦留走的時候,有沒有很體面。這樣打定主意之后,南知秋意外的睡了個好覺。
次日一早,南知秋便出門去拜訪路漾,路漾大約是料定了她會來,甚至貼心的給她倒了杯茶水。
“蘇州來的,上好的茶,南小姐嘗嘗?”南知秋拿起被子輕泯了一下,茶香濃厚,是杯好茶。
“南小姐想知道什么?”南知秋想了想,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他走的平靜嗎?”
“南小姐喜歡他嗎?”南知秋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很年少的時候,喜歡過。”路漾表示理解“:嗯,上戰場的人,走的大多都不舒服體面。”路漾這話,有些答非所問的意思,但南知秋還是聽出了他話里的悲戚。
“所以是一定要打仗嗎?”路漾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瞬,才緩緩搖頭“打仗不是一定的,軍人打仗,一為軍命難為,二為前程富貴,三為家國大義。”家國大義?南知秋想,什么是家國大義呢?她從來是個自私的人,這樣偉大的詞匯,從來不會與她沾邊。
“還沒有打開他的筆記本嗎?”路漾笑,他以為她會迫不及待的打開。南知秋搖頭,很多次,她馬上就要打開他的筆記本了。
屋外,興許是有客來訪,南知秋聽見外面傳來衛兵軍靴的踢踏聲。
“報告司令,周先生有事找您。”
“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屋外就傳來周暮光的聲音。
“路先生。”
“周先生有什么事嗎?”周暮光聽了問話,略有些不好意思,思襯了一會,他還是鼓起勇氣說了。
“在下想請路司令幫個忙,在下有一位心愛之人,不慎流落煙花柳巷,我欲替她贖身,可老鴇說,需得有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作為見證才可,故來請路司令,幫我前去作證。”南知秋坐的地方,正是周暮光的視線盲區,故而他急急忙忙說完,一轉身才看見南知秋坐在路漾對面,兩人都有些尷尬。
“哦?我為什么要幫周先生呢?”周暮光被這話問住,他自知理虧,他與路漾算不得多熟,只不過是曾為路漾辦過一件事的交情,結果那件事還辦錯了。
“我…”他支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倒是,南知秋覺得他實在算得上癡心,也愿意為他說上幾句“:路先生,可是有什么所求?不妨直說。”路漾點頭,他確實有事要請她幫忙,只是一直苦于沒有理由。
“南小姐懂我,我明日有一場宴會,屆時,希望南小姐可以作為我的女伴出席。”南知秋思襯了下,覺得此事倒是不難,便答應下來。
“南小姐夠爽快,來人,和周先生去一趟永寧樓,就說是我有急事在身,無法親臨,故而請你帶著我的命令作保。”那人道了聲是,便領著周暮光出去了。
早秋的天,已有些葉子慢慢發黃了,路漾送南知秋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別動。”南知秋忽而出聲,路漾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還是聽話的停了下來,南知秋伸手,穩穩接住他頭頂上正緩緩飄落的一枚落葉,半黃半青的,透著點衰敗的氣息。
路漾站了半響,抬頭看南知秋的手時,才發現那是一枚輕巧的落葉。
“有什么寓意嗎?”路漾輕聲問她。
“沒有啊,怎么?路先生也信寓意?”南知秋一邊調笑路漾,一邊蹲下,整理鞋子,她今天穿了一雙很久沒穿過的高跟鞋,鞋子有點擠。
路漾沒有接話,他低頭看著她,在抬頭時,她看見他不知從哪里買了一雙女式的平底皮鞋,放在她的腳邊。
“試試?”南知秋點頭,鞋子很合腳,她伸手從錢包里掏了銀票出來,放在路漾的手心里。
“無功不受祿。”路漾笑,他早知道,她大約會如此固執,所以也沒有推脫,只是收下了她的還款。
風聲依舊,阜陽府一年四季都有風,春日里的風安靜神奇,夏日里的風熱烈驕縱,秋日里的風涼爽舒心,冬日里的風冷冽厲害。
“為什么選定他的棉衣?”南知秋問他,他想了想說“:因為他的棉衣,比別人的都厚。”路漾想起那時,他從死人窩里爬上來,全身上下凍的不行,他只能四處翻找著冬衣,在所有人中,他一眼就看見了秦留的冬衣,他的冬衣比別人的厚一倍不止,路漾不懂,都是一樣的冬衣,為何他的卻要比別人的更厚一些。于是他伸手去摸秦留的棉褲,棉褲薄薄的,里面的棉花,全都不翼而飛,那時,他才知道秦留的小心思。
也許命運確實會幫助未完成心愿的人,所以路漾拿了秦留的衣服,替秦留送信給他喜歡的女孩。
回到家中的時候,天色還是昏黃的,南知秋拖著疲憊的身子洗漱完的時候,天已經烏黑了,她忽而困意全無,只好隨性的坐在窗邊,打開秦留的黑色筆記本,筆記本上充斥著的火藥味和血腥味聞的她皺了皺眉頭。她停了一下,順著窗外看去,月色下,外面老樹的枝干在風中輕輕搖曳,路漾站在老樹旁的角落里,背靠著樹,緊了緊衣服,緩緩點了只煙,他的身體修長,抽煙時頭微微低下來,孤單又寂靜,像暴風雨里屹立的清竹,凄美而安靜。他對煙是有癮的,但幸而癮實在不算太大,只是在沉思和緊張的時候,才習慣性的點一根煙。煙草冒起小小的火星,路漾輕輕吸了一口,煙圈順著他高挺的鼻梁向上攀巖,然后,化為烏有。他的心事卻不能隨著他的煙圈,化為烏有。樓上,南知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那個黑色的,壓抑的筆記本上。說實話,她不太敢看,她不知道秦留在上面許了什么愿望,但是本能的,她感覺,只要打開了筆記本,不論是什么愿望,她都會覺得很難過。她思慮片刻,最后還是憑借著一瞬間的勇氣,打開了筆記本。出乎意料的,筆記本上沒有密密麻麻的字,只是一副又一副的畫,有時是花,有時是草,有時是兩個士兵手拉著手,還有時,是她。哭了的她,笑著的她,玩耍的她,還有長大的她。她震驚的向后翻看,除了最后一頁,滿滿一本,都是他畫的畫,所有他覺得美好的,或者他喜愛的,都在這本畫里。南知秋的手忽然有些微微發顫,心頭忽的盤桓起一股沒由來的悲傷。南知秋定了定神,將最后一頁緩緩展開,那是一封信,是一封祈求的信,禱告的信,也是給她的信。
“吾友知秋,見字如面。昨夜急聞戰事吃緊,傷亡慘重,思及眾人如此,故,料到自己亦難逃一死。行軍數年,死并不覺得可懼,只是輾轉反側,恐死后世上無人肯祭奠于吾,思索許久,想起年少時,曾同你討過一張照片。一份承諾,不知當下,可還作數,所以冒昧寫信,不知最后可能輾轉到你的手上。自民國八年匆匆一別,至今,已三年矣,當日你我廊下辯論,你神采奕奕,我自心悅與你,但恐傷友誼之本身,故而,從未像你提及。今日冒昧提及,望知秋吾友不必放在心上,全當一個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便就好了。時隔多年,初次提筆寫信與你,竟不知要說些什么,顧左右而言他。或許你會這樣說我,不過沒關系,能給你寫信,我已覺此生無憾,若此信可平安到達吾友知秋之手,我亦死而瞑目,不敢奢求旁的事。只是懇求知秋吾友,若得空閑,便將此書焚化,散于高山,吾生而擔驚受怕,不得自由,只盼死,可隨風飄揚,四海游蕩。末,祝知秋吾友,事事順意,得遇良人。爾友,秦留。”南知秋合上筆記本,心里有一塊小小的地方被輕輕堵住,堵的她有些難以呼吸。很多年前,她也是喜歡過他的,他豐神俊朗,是高山里的溪流,那時,也有很多人喜歡他,可她們并不算懂他,就算是她,也是在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從不是高山里的溪流,而是被圍困籠中,不得自由與所愛的金烏。她的心中忽而一緊,有液體從她臉頰落下來,她心里還是暗暗遺憾“:早一點說就好了,早一點說,會不會不一樣。”夜色下,路漾扒拉著手里空掉的煙盒,抬起頭,她那扇窗戶,依舊亮起微光。大約是為秦留哭了吧,路漾心里想。說實在的,他同秦留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共情的地方。他也并不認同秦留所認同的觀點,但是,他有一瞬間,還是為秦留的死亡而可悲。路漾順著蜿蜒的樹枝,向上看,美麗而清麗的月亮,從窗中探出半個身子,微風吹起她的頭發,她微微閉眼,聲音不輕不重的叫他“:路司令。”路漾察覺到自己大約是被她發現了,有點想逃,但終究還是沒有逃,反而快步走到樹下,同樣不輕不重的喊她“:南小姐。”
“叫我南知秋就好,路司令。”南知秋沖他笑了笑,仿佛全然不在意,他剛剛的無理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