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路漾并沒有什么大礙,南知秋躊躇的站在門口,不敢去看他。路漾聲音虛弱的柔柔叫她,一遍遍的同她說沒事。
路卓站在路漾身邊,前日,他們家老太太來信,劈頭蓋臉將他狠罵了一頓,怪他沒有保護好他表哥。
路卓自知理虧,也不敢反駁,只是來盡心照顧路漾作為彌補。
“小表嫂,你進來吧,他早沒事了。”南知秋扭捏的踏進屋里,看見路漾的時候,一激動,眼淚又差點落下來。
彼時,路漾住院地方的屋外有一顆桃花樹開的正好,南知秋被花樹吸引,驚訝的看了許久。
“若是以后嫁人,我院中也能栽這樣一顆桃花樹就好了。”路漾在旁邊盯著她,默默點了點頭。
“哎,表哥,小表嫂說,希望她以后嫁人,院中有一顆桃花樹,又沒說嫁你,你點什么頭?”路漾輕蔑的看了路卓一眼,像是在無聲的嘲笑他是個沒人愛的老光棍。
“你管我。”
路卓收到他輕蔑的眼神,嘴角不自覺的撇了撇。
南知秋去照顧了路漾幾天,便想起路漾那日與人勾勾搭搭的事,心里沒由來的一陣煩悶。
路漾聽她道來原委,這才仔細(xì)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那天,路漾原本是要去南家的,可半路上突然冒出了個女子,說是南家的女仆,拉著路漾便要往秦樓楚館去。路漾幾番掙脫,又礙于她說是南家女仆,也不好傷了她,只能將她打暈,讓人查證她的身份。
南知秋不是不講理的人,聽路漾解釋開,她也就信了,此事便算作過去。
其實,路漾這些時日以來,總疑心南知秋不夠愛他,如今他看南知秋吃醋,心里竟是沒由來的一陣安心。
事出不久,路漾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上面又要路漾出去打仗。
南知秋是很不忍心的,她看過那個地方戰(zhàn)事的報紙,情況很不妙。
她這樣問路漾的時候,路漾也不知該怎么說,只能一遍遍安撫她。
大約是前線不好的事,已是家喻戶曉了,連南父也來問南知秋,做了什么打算。
“沒有打算。他死了,我給他守寡。”南知秋性子冷,人卻頗為長情。聽她這樣說,南父囁嚅了半晌,也沒有說出旁的話來。
南父去見了路漾一面,他想問路漾“:會不會死。”可是他對上路漾的眼睛時,他便曉得是真的。
傍晚時,南知秋來見路漾。她今天穿了一條墨綠惹的旗袍,旗袍上有水墨丹青,家國天下。他們兩個人好像都更容易在離別中紅眼,所以南知秋看向路漾時,她的眼睛酸的發(fā)疼。
他們相對站了很久,直到天全黑下來,今夜,他便要出發(fā)了。
他好像還有話要說,那話在他心頭徘徊了很久,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等你回來,我們結(jié)婚吧。”她說,他抬起頭來,有些驚訝。
她說“:你不是想說這句嗎?我替你說,等你回來,咱們倆結(jié)婚,如果你沒回來,我就嫁一個愛慕我的少年,我們會結(jié)婚,會生孩子,共度余生,白頭到老,也許我們會路過你戰(zhàn)死的地方,我就指著你,和他說,這就是我那個拋妻棄子的前未婚夫。”她說的時候,明明是笑的,可是笑著笑著,她的眼前又模糊了,淚順著眼角落下來,他笑著罵她是個小沒良心的。
可是笑著笑著,他也哭了,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很多話都融化在他們兩個人無言的擁抱里。
他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可都來不及了,南知秋還有很多話要告訴他,比如,她真的真的很愛他,又比如,她想和他白頭。
這個擁抱之后,他像是下定決心一樣轉(zhuǎn)身,任憑她在身后如何看著他哭,聲音如何可憐,他不敢回頭,他怕他回頭,就只想和她躲在家里一輩子了。
他們認(rèn)識的時間很長,原本不用這么長時間的,路漾第一眼看見南知秋就想和她共度余生了,他們像是兩塊注定會彼此吸引的磁鐵,從第一眼,就要被判定屬于彼此,也屬于自己。
南知秋罕見的開始關(guān)注戰(zhàn)事新聞,不過大多都是好的報道,打贏了,守住了,這期間有很多新鮮事,比如南笙旭娶了黎書嫚做夫人,又比如,秋禾找了個學(xué)校的教員,教她讀書識字。
轉(zhuǎn)眼間,時光飛逝。南知秋受了黎書嫚的邀請,替黎書嫚張羅著教些沒錢上學(xué)的女娃娃,她們中,有人身世悲慘,有人貧困潦倒。她們都是孤兒,在新思想的風(fēng)沒能吹及的地區(qū),人們依舊愚鈍的以販賣女嬰,用女性做交易換取糧食。
南知秋記得她們中有個女孩,年級小小的,笑起來時,乖巧又單純。這個女孩被賣過兩手,兩家都因著她是個女子不愿要她,沒辦法,賣孩子的人,只能把她賣給那些略有些薄產(chǎn)的人家,做童養(yǎng)媳。她被黎書嫚買下來時,她被打的滿身傷痕,像小獸一樣,縮在籠子一角,瑟瑟發(fā)抖。
“嫂嫂,她會死嗎?”小女孩被買回來的第一天就發(fā)了高燒。南知秋幫著黎書嫚照顧她,一遍遍給她擦拭身體。黎書嫚那時也嚇壞了,支吾著搖頭,醫(yī)生來了兩三回,對小女孩看了又看,后來才說,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但有希望。醫(yī)生還有半句沒說“:希望渺茫。”南知秋和黎書嫚不怕,她們兩個輪流照顧著小女孩,小女孩竟也慢慢的好了。
后來,南知秋寫信給路漾時,還說了這事,她說“:那小女孩太可愛了,等以后我結(jié)婚,我也生個女孩子。”路漾回信來說“:只要你開心,我自然多努力了。”南知秋一下被他說紅了臉,再去信,直罵他是,登徒子。
小女孩好的很快,南知秋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沒有名字。南知秋和黎書嫚想了想,問她叫東籬好不好?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小女孩點頭,看的出,她很喜歡這個名字。后來,她就被記在南笙旭的名下,叫南東籬。
再后來,黎書嫚夫婦秉承著能救一點是一點的宗旨,創(chuàng)辦了一個專門收容女孩子的收容所。南知秋因為閑,而被派去教這些孩子們學(xué)字。
南知秋是阜陽女子師范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她除了能寫的一手好撍花小楷之外,教書她也是很可以的。
自從南東籬記入南笙旭名下,南知秋便對這個小侄女,呵護備至,教學(xué)上更是親力親為。
期間,路卓來過幾次,他不是軍中人,自然不必同路漾一起去打仗。
路卓也談了女孩子,長的很漂亮,說話聲總是小小的,話也說的少,南知秋偶爾會找她打牌,她也不怎么會玩,每每輸了,就捂著嘴臉紅紅的笑。
路卓報了航空軍校,開運輸機,他的運輸機開的很不好,他心里總有一口氣,大約是不服氣自己沒考上轟炸機吧。
南知秋與路漾來回寫信,加之又有黎書嫚托付她的工作,她等待的日子就算不上難過。
路漾又打了勝仗,他寫信來,總說馬上就能回來了,可直到那年飄雪的時候,路漾也沒回來。
民國13年的冬天,南知秋站在司令部門前伸手去接雪,滿天大雪飄飄灑灑的落下來,南知秋搓著手,等路卓和他的小女朋友。
南父說,天冷了,叫他們都去家里吃飯。
也許意外本就沒有什么特別的征兆,南知秋被車撞到時,她的意識不斷的渙散,她聽見路卓破口大罵的聲音,也聽見那女孩低低的抽泣。
迷糊間,她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她夢見,她站在開滿桃花的樹下,和路漾說話,她夢見滿天繁花飛舞,路漾站在不遠處,問她要不要和他回家,她還夢見她的母親,瞇著眼睛,笑意融融的看著她。
那天,路漾收到消息時,仗已經(jīng)打完了,他特意沒有告訴南知秋,想偷偷回去給她個驚喜。
他們打仗的地方,自從入了冬天就沒有下過一場雪,可是南知秋出事那天,他們打仗的地方下了雪,不大,和阜陽府一樣大。
彼時路漾剛把一片雪花接在手里仔細(xì)端詳,就聽見軍長李今慌慌張張的向他跑了過來。
“司令,阜陽府來信,南小姐出事了。”
“你說什么?”路漾攥著李今的軍裝,一遍遍問他。
“司,司令,阜陽府來信,南小姐出事了。”路漾的腦袋里轟的一聲,眼前閃過南知秋的音容笑貌,他心里下意識一怔,幾乎無法思考。
“回去,備車,我們回去,現(xiàn)在就回去。”路漾努力穩(wěn)住他的呼吸,他努力不讓自己像最壞的方向去想,他的心像是壓了塊石頭,又悶又疼。壓的他幾乎喘不上來氣。她大口大口的喘氣,沒有哽咽,沒有哭喊,他就那樣靜靜的,靜靜的抓著李今的軍裝,大口大口的喘氣。那一刻,他滿腦袋里只想回去看她,所有的后果,他都愿意承擔(dān)。
李今自知自己向來拗不過他,只能為他備了車,由著他自己的意愿開車回去。
路漾實在是太害怕了,他幾乎一刻都不敢停留。
他的腦海里有很多一閃而過的瞬間,他想他一生中有許多次與人擦肩而過的經(jīng)歷,唯獨她,他不能讓她與他擦肩而過。
路漾受這種信念支撐,一路跑回阜陽府的時候,南知秋正躺在病床上悠悠轉(zhuǎn)醒,她能感覺到她的頭是痛的,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她半支撐著起身,身旁只有阿澤守在床邊,昏昏欲睡。
“阿澤。”她輕聲叫他,語氣虛弱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