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么……

“瀨，快站起來。”溫柔的聲音出現在七里瀨的腦海里，“站起來呀，瀨，你可以的。”

“媽媽……”

午后的陽光不知為何分外刺眼，感受到的溫度卻十分暖和。一片樹葉盤旋落下，輕輕拂過七里瀨的臉頰。“媽媽？”

“你真棒，瀨。”

“媽媽抱抱。”

兩道身影從陽光下走來，踩著金黃的樹葉。女人抱起她的孩子，原地轉圈，笑得仿佛陽光都黯然失色。那一刻他好想永遠留在這個世界，變成陽光，變成落葉，安靜地看著。七里瀨聞到了一股面包的香味，眼前的兩人消逝而去，他便回頭轉身。這感覺真好。又回到了熟悉的房子，但這次是在門外。客廳的窗戶里仍能看見忙碌的身影，家門虛掩，就像正等著他。七里瀨才剛踏出一步，房子瞬間出現在眼前，他輕輕推開門，腐爛的臭味撲鼻而來，和煦的陽光照在背后，暗藏死寂，影子投射在門口的地板上，深處一片漆黑。

“不，不，媽媽！”七里瀨在門口大聲呼喚，“媽媽！”

歡聲笑語從身后傳來，他回過頭，母親依然在原地，金燦的光芒籠罩住她。

房子好像動了起來，朝前傾斜，地面和天空仿佛扭轉，門框向七里瀨壓倒，黑暗吞噬了眼睛，恐懼擠壓著他的心臟。

“瀨，不用怕……”

“我會保護你的……”

你是誰？記憶正在分崩離析，但依舊感覺聲音熟悉。

“是我呀，瀨。”

“有我在。”

落地的樹葉埋入腐爛尸體，貪婪地吮吸著血液，生出一朵朵枯萎的花。七里瀨發現，花正長在自己身上。

叔叔你說錯了，我一直是在被保護。

一具年輕的尸體被一些人拖到車后面，傷口汩汩流血。

“他……已經死了。”有人小聲指出。尸體無神的眼睛注視天空，而在背面，開始悄無聲息地蔓延密密麻麻的白色絲線，彼此盤結交錯，附著地面向外輻射。

“你們看。”

絲線逐漸擴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成長，轉為粗壯的觸手，朝周圍活物襲來。

橋上的怪物依舊在尋找獵物，突然身后傳來了慘叫——躲藏的人群四散奔逃，無數觸手在其中揮舞躥動，穿梭于車輛間。一個男人被身后襲來的觸手卷住身體，尖叫著，倏地拉向車輛后方。

“老婆！牽住我的手！”

男人拉起摔倒的女人，四周的哭喊不絕于耳，回頭之際，遠處的怪物發出一聲尖嘯，扭動龐大臃腫的身軀，徑直撞開一路車子，汽油的味道隨即彌漫于空中。

趁機快走，男人心想。

阻力猛地從手上傳來，他回頭看，妻子的腰際剛被觸手纏住。女人驚恐地看向他，眼里充滿絕望。她被向后卷去，還來不及抓緊，手便從他的手掌里滑出。

察覺到了威脅似的，其余觸手紛紛轉向一個方向，正是那只怪物。最為粗壯的幾根觸手轉眼迎面而至，躲開半身女人擒來的手掌，纏繞住其胳膊，猛力扯斷了左邊的手臂，濺射出深褐的血液。怪物反倒掙脫了束縛，女人露出尖牙撕裂了另一只手上的觸手，開始順著車頂前行，又有一些血淋淋的觸手從兩側伸來，試圖拖住怪物用來爬行的手臂，但很快被掙脫斷開。

不遠處路段中間的車輛被向外推開，里面有顆碩大肉球，正被無數扭動滑行的觸手盤繞。

怪物來勢洶洶，混合血液的惡心黏液從半身女人嘴里直流，它已經在車子后看見了那顆肉球，盡管有觸手干擾，但速度絲毫不減。接著怪物縱身一跳，巨大的身體躍過半空，砸在肉球上，用整個身軀和手臂包裹住它。根根觸手隨即扎進怪物體內，貫穿而出，染滿褐色血液。凄厲尖叫接著爆發，怪物疼得痙攣，它張開腹下的大嘴，伸出觸手纏繞住肉球，試圖拖入口中。

后面有輛貨車突然發生爆炸，氣浪先發制人，烈焰隨后而至，沖擊了周圍車輛。怪物才剛扭頭看去，便被掀飛而出，貫穿的傷口射出濃稠血液。反觀肉球因為觸手盤根錯節，所以并未移動分毫。

滾滾黑煙直上云霄，死去的尸體燒起熊熊烈焰。一團碩大的影子伴隨幾輛汽車一齊跌出橋外，墜入河中，濺起水花。

大霧逐漸退散，陽光卻被烏云遮擋，整片天空灰暗昏沉。一滴雨水穿過長空，滴在杉香繪額頭上。觸感冰冷。她迷糊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萬里烏云映入眼簾。

我這是怎么了？杉香繪試圖回憶之前發生的事情，直至她扶著車頭起身。

橋面四處狼藉，車輛傾倒，遙遠彼岸是他們來時的城市，此時也被灰色浸入。轉身一看，無數萎縮的觸手連接橋塔與鐵索，在半空肆意伸張，地面車輛作為地基，一座宏偉而脆弱的枯死宮殿拔地而起。

伴隨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雷聲轟隆，灰色天空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宮殿剛被雨水接觸便受到侵蝕融化，化作一攤污穢。

杉香繪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腳下雨水匯聚成流，沖刷鞋子。眼前出現一片空地，正中央安靜地躺著一個人，胸前衣服的血跡赫然刺眼。她怔怔地看了會兒，立刻來到那人身邊。

“瀨，你醒醒，瀨，你怎么了？”杉香繪說話時帶著哭腔。她搖晃著七里瀨的身體，拉開撕裂的衣服檢查傷勢，卻并未看見意料中的傷口。

少數幸存的人們發現沒有了危險，便從躲藏的地方現身，暗沉的天色遮掩了他們臉上的表情。

“求求你們，救救他吧……”杉香繪試著向周圍的人哀求，雨聲不斷打碎她的話音。

又是一道閃電刺穿云層，光亮照在人們的臉龐，或是驚疑，或是恐懼，或是憤怒。杉香繪詫異于他們的反應。當她再次發出求救時，一聲顫抖的拒絕打斷了她。

“不行！”陰沉籠罩了每一個人，他們只是遠遠佇立觀望。

“他……他是個怪物！”

接著開始了聲討。

“他害死了我的親人，我無法原諒他！”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他奪走了我的孩子！”一位母親痛哭出聲。

“他殺了我的妻子啊，這混蛋……他殺了她啊，為什么，為什么會發生這些？這他媽的世界，到底怎么了啊！”男人跪倒在雨中捂臉痛哭。

一字一句完全震撼了杉香繪，使她難以相信，如墜冰窖。每個人眼中充滿了怨恨，在咆哮的暴雨中怒斥七里瀨的罪行。雷鞭揮破長空，黑暗無所遁形，雨水讓所有人狼狽不堪。

直至怒火停熄，空余悲慟。人們沉默地佇立，混濁的眼淚流下臉頰，隨著一聲遙遠的嘆氣后，周圍的黑影漸漸離開，只留下兩人的孤寂身影。